第十九章
傅葭临说的都是他的真心话。
没被父皇母后认回去前,他除了有任务去过几次长安以外,其余的日子都待在南州烟雨楼。
这几年在长安,傅葭临亲眼目睹了父皇母后彼此之间的算计,他也早就习惯了的他人的异样眼光。
他从不在乎那些或怜悯或嘲讽的眼神,但他知道长安一点也不好。
陆怀卿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看向她,月光柔和温柔地洒在她身上,她的眼却好像比月色都还要明澈许多。
她这样的人,应当会厌恶长安才是。
“我知道了,多谢你提醒。”陆怀卿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
“我怕走夜路,你陪我走一段吧。”少女的声音在空旷的荒原上越发清脆悦耳。
傅葭临原本该拒绝的,陆昭是母后的人,他还有母后想要交代给他的话,他不该让陆昭等太久。
这也是这些年父皇教他的驭人之术。
但他看完了陆怀卿送他的书,书上说的和父皇说的不一样。
他从前没有费时间想过,他要怎么活,只是活下去就好。
此刻,在清风明月下,他踏出营帐下的阴影,上前一步:“好。”
陆怀卿意外傅葭临如此爽快答应,她只当这是她送的书起了效果。
果然,这世上才没有什么人生来就是坏坯子,傅葭临也只是没有遇到人愿意教他罢了。
陆怀卿悄悄向傅葭临看了过去。
他虽然还是记忆中冷淡的模样,但可能是因为今晚月色太过柔和,陆怀卿竟觉得这人或许还有得救。
今生她已经教他许多,类似不要恩将仇报、要守礼……兴许他将来和他兄长抢皇位时,也不至于闹到弑父杀兄的局面吧?
“殿下有事?”傅葭临问。
“没、没有!”陆怀卿急忙偏过头,“我刚才没看你,我就是在看风景。”
她说是在看风景,脸却已经涨红。傅葭临看到了她的异样也没戳破,只是继续跟着她。
陆怀卿不想太过尴尬,就主动出声打破了两人的僵持局面:“傅……殿下,你真的会和我一起回上京吗?”
这话一出口,陆怀卿却更觉得不对。
她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像是自己在恳求傅葭临陪她一起去上京。
还好,这一世的傅葭临还不是前世那个抓紧一切能逗弄她的机会,寻她开心的帝王。
傅葭临:“自然。”
“这样啊,多谢你!”陆怀卿怕说多错多,急急忙忙道谢。
她说完这话也不再多言,傅葭临话少,更不可能主动追问。
两人居然就沉默着走完了剩下的路,除了虫鸣和涉过草地时的“莎莎声”,一路上再没有别的声音。
“你不要喊我殿下。”临分别时,傅葭临却主动开口。
他像是很不习惯这样与人解释,神情别扭又奇怪:“我不喜欢别人喊我殿下。”
长安那些年都会毕恭毕敬称他“殿下”,但他知道,那些人全都看不起他。
没有人会看得上一个自小流落在外,血脉存疑的皇子。
他不在乎别人如何看他,但不知为何,听到陆怀卿唤他殿下,他就是莫名不喜。
陆怀卿记得前世傅葭临也不喜欢她喊他陛下。
尤其是在两人相熟以后,每次她一喊,傅葭临就会不高兴。
陆怀卿一直以为这是傅葭临故意整她。
她一个如履薄冰的质子,不喊他陛下,还能喊什么?
可是……原来傅葭临少年时候,就不喜欢别人这么喊他吗?
“你喊我傅葭临就好。”傅葭临道。
他像是一点都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陆怀卿只皱着眉思考了一瞬,然后就想通了般,爽朗大方地笑了:“好!傅葭临,明日见。”
傅葭临不与她的对视,低下头只看着舒展的小草,闷声道:“嗯!”
陆怀卿小跑着回了营帐,她的阿娜和阿姐好像都在里面等着她,想来也是想和她交代去长安的事。
营帐里透出的暖光,还传来陆怀卿撒娇的声音。
果然,陆怀卿这样明媚开朗的性子,一定要经年累月泡在蜜糖才能养的出来。
微风吹动绵绵绿草,傅葭临踩着清冷的月色,形单影只走回他的营帐,离营帐里的欢声笑语越来越远。
“差点忘了!”傅葭临顿住。
他看到陆怀卿给他送了灯来,她晃了晃手里的灯,然后举高递给她。
陆怀卿的眼睛倒映着灯火,灼灼动人:“这样就不用担心看不到啦!”
“你不要吗?”她疑惑偏头。
傅葭临:“你为什么要送我灯呢?”
在他过往的经历里,还从来没有人送他什么东西。
“你今日帮了我……”陆怀卿不好意思地伸出脚轻轻碰了碰过高的野草,“我想我们应当算是朋友。”
今生还没有那么恶劣的傅葭临,其实也没那么让人讨厌。
朋友?
傅葭临听到这个词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但他也没再拒绝,收下了她的礼物。
他晃晃悠悠转动手中的灯笼,明亮的光柔和少年薄情的眼,也驱散了他紧随着他的夜幕的黑暗。
傅葭临笑意更深了几分:“多谢。”
陆怀卿这才发现傅葭临这人笑起来时,嘴角有梨涡,深陷在他的唇角,很甜很甜。
他的笑意很快平复,又恢复成了陆怀卿熟悉的冷漠样子。
甚至陆怀卿都怀疑她是不是看错了。
傅葭临笑起来,倒真的有些像她年少时想象中的大燕少年郎。
“那我走了!”这次陆怀卿比傅葭临先反应了过来,没让他发现她失神看他的样子。
她用力和傅葭临挥手告别,心里却还是傅葭临刚才的清浅笑意。
肯定是她看错了,傅葭临怎么可能笑得那么纯粹。
他会冷笑、讥笑乃至皮笑肉不笑,唯独就从来没有真的因为觉得欢喜笑过。
一定是她看花了眼。
―
长乐宫内,崔婉翻着陆昭让人送来的密信。
崔婉虽然已经生育了两个孩子,容颜却是一等一的绝色。
就算她此时蹙眉不悦地盯着信上的内容,也不会让人觉得她刻薄,只会心疼美人捧心,愈加怜惜。
“本宫连虎贲军都借给崔远和陆昭了,他们却连陆哥哥的两个孩子都带不回来?”崔婉将手中的密信揉成一团,丢进了香炉中。
陆d失踪了这么多年,崔婉才不允许陆d的血脉流落在漠北那种蛮荒之地。
也不知道苏尔那个蛮夷女,究竟是用了什么什么手段,竟与陆d有了孩子。
“这个陆怀卿倒是个好孩子,比她姐姐懂事。”崔婉道。
她姐姐也是叫那苏尔教坏了,一个女儿家带兵打仗不说,竟然还不肯来上京!
幸好这个小女儿倒是听话,而且看陆昭的来信……陆怀卿长得更像陆d,也不会让人想起她那个番邦女生母。
她的女官玉棠跟着附和:“陆二小姐确实不错。”
但她心里觉得皇后娘娘糊涂。
对陆大人的两个流落在漠北的孩子来说,这相依为命的亲生母亲,自然是比没见过一面的皇后要可靠。
玉棠忍不住担忧崔婉。
这些年,皇后娘娘真的是越来越不知收敛了。
尤其是在涉及陆d大人的事上。
“还有,五殿下……”玉棠想说五殿下受了重伤的事,奈何话还没说完,殿外就传来了通传声。
“娘娘,太子殿下求见。”
崔婉阴沉了整夜的脸这才终于有了笑意,她起身向门口迎去:“演儿来了。”
傅演前几个月刚行完冠礼,正是少年翩翩风流的年纪,只是他行为举止进退有度,看着远比同岁的人稳重许多。
他看到母亲也规规矩矩行礼:“母后万安。”
“你啊!就是太守礼了。”崔婉拉住儿子的手,两人在榻上坐下,她吩咐人来斟茶。
傅演像是不经意间问道:“母后宫中的云安呢?”
“就你惯是好心肠。”崔婉嗔道。
她染着蔻丹的手,向外殿一指:“那孩子手脚笨,上次斟茶差点烫到你的手。要不是你求情,我早打发她了。”
傅演但笑不语,抿了口香茗才道:“是母后心善。”
玉棠在身边看到皇后娘娘被太子殿下这话逗得开怀大笑,像是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亲生子。
不过这谁能不偏心。
这两个孩子,太子殿下那是娘娘从小带在身边,美玉无瑕,文韬武略皆上品;另一个从小就流落在外,十二岁才从杀手组织里认回来。
想起傅葭临,玉棠就忍不住害怕。还记得见五殿下的第一面,就是他在暗巷里杀人。
十二岁的孩子,手起刀落,就连鲜血喷溅到脸上,也不见他有丝毫害怕。
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性子,也怪不得皇后娘娘不疼他。
“母后,五弟这次在漠北受了重伤的事,您为何要让白衣卫按下不禀报父皇?”傅演问。
崔婉:“哪里能有什么重伤?就是白衣卫那些人瞧他是皇子,才会如此夸大其词。”
提起另一个儿子,崔婉心中就泛起不喜,语气间也尽是嫌弃之意。
“母后,您不能太过偏颇。”傅演对这个弟弟还是疼的。
“提他做什么,难不成你今晚就是来气我的?”崔婉冷哼一声,“你今年都二十了,府中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还担心你五弟!”
傅演又一次劝解崔婉失败。
他也想不通母后为何对五弟成见如此之大,这几年试图调解过许多次,却始终一无所获。
等听完母后唠叨,从未央宫出来,傅演只好吩咐手下:“此次五弟要送陆二小姐进京,想来路途遥远多有不易,你们记得也派人去帮帮忙。”
“是。”
傅演无奈叹了口气,这做父母的都做不到端平水,底下的孩子哪里能相处得好。
只可怜他那五弟,左不过才十七岁,就做尽了见不得人的事。
―
傅葭临是最先拿到有人想杀陆怀卿消息的人。
他在白衣卫好歹是副使,消息比大多数人都灵通,再加上烟雨楼的存在,更坐实了这件事。
那想杀陆怀卿的人,是朝堂中人却没动用朝廷势力,反而是从江湖上找了高手。
烟雨楼的人很快就将这一消息告诉了他。
傅葭临自信就算对方派了高手,只要有他和王垠安在,那些人也不可能成功。
但他想起来了陆怀卿的单纯天真的模样。
若是当着她的面斩杀那些人,那些血污会脏了她的眼。
傅葭临觉得不该这样的,陆怀卿的眼睛不该看见那些污秽。
当他将换条路的事,告诉陆昭后,他却担心绕路恐怕会让皇后娘娘等急了。
傅葭临:“母后那里,我来解释。”
反正他不讨母后喜欢,无所谓再被多憎恶些。
但陆昭又指着桌上的地图道:“漠北东出,素来要么是过玉门关或阳关,走‘阳关’路;要么就是经盐泽,再过湟中,入长安。”
“殿下说的这条路,要过草地先入蜀地,再沿大江,经健康乘船北上。此路遥遥不说,更是要进蜀中艰苦地。”陆昭摇头,“殿下自然是铜筋铁骨,可公主如何可以?”
傅葭临听到这话,也觉得他实在想的太简单了些。
陆怀卿是娇贵的漠北公主,她从小怕是一点苦都没吃过,如何能走完这第三条路。
“陆叔!”
傅葭临作罢的话还没说出口,陆怀卿就像一只欢快的小鸟跑了进来:“陆叔怎的还不去用膳?”
她这些日子已经和陆昭相处熟了。
陆昭善骑马射箭,又知道很多阿塔在上京的旧事,她还挺喜欢这个有些木讷但很好相处的长辈的。
陆昭看了看傅葭临,又瞧了瞧陆怀卿,欲言又止。
陆怀卿福至心灵:“是和我有关吗?”
傅葭临指着地图,将刚才和陆昭说过的话,又同陆怀卿讲了一遍。
陆怀卿认真看着地图,时不时点头,等他讲完就问:“你觉得呢?”
不论陆怀卿选择走哪条路都没关系,反正他都能护送她平安到长安。
但他很害怕陆怀卿说他是杞人忧天。
真奇怪,他明明从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的。
就算是为父皇母后做事,他也从来只给方法,从来不在乎他们会如何想他,又会是否会接受他的意见的。
但这一次,傅葭临居然有了些许紧张,他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攥紧了手。
陆怀卿陷入思索,又像是想不通,过了许久她才抬头,看向傅葭临珍而重之道:“听你的吧!”
“我相信你。”
陆怀卿认为傅葭临前世可是能做皇帝的人,他说的话应当还是很有用的。
傅葭临听到这句话,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捏得更紧了。
隐隐的疼痛从手上传来,是他的指甲扎进了肉里。
他却仍在回味陆怀卿的话。
陆怀卿居然说,她相信他。
第二十章
夏日多骤雨,官道上的黄色小花上沾满点点晶莹剔透的露水,如流水般不绝的马车从官道上轧过,小花颤抖着,病歪歪抖落一地水珠。
马车上挂着陆家军招摇的军旗和漠北王室的旗帜遮天蔽日、去天尺五,这般张扬至极的做派既像是宣告马车内主人身份的尊贵,又像是故意露出的诱饵――静静等待猎物上钩。
长风吹过官道旁的青葱木叶,在第三辆最精美华贵的马车即将离开官道垭口时,从深林处突然涌出人马,他们的目标都是那马车。
“有刺客!”走在最前面负责开道的使者勒马回头。
那些刺客的剑正对着马车而去,在刀刀见血,直到血从马车的缝隙里渗出后,他们才像是松了口气。
刺杀漠北小公主银雀这桩任务总算完成了。
等最强壮的大汉掀开帘子,想要割下小公主的耳朵作为凭证去领赏时,却发现马车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只被捅得血肉模糊的山羊。
他们中计了!
大汉一抬头,果然两侧高处早已埋伏好了弓弩手。
他插翅难逃,想也没想就拔剑自刎。
而剩下的杀手不是自刎,就是服毒自尽,一个活口都没能留下。
“都死了。”何怀之弯腰一一检查完毕,颇为惋惜,“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不过就是任务失败,他们只要把幕后主使供出来,他们又不会要这些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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