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葭临掀开帘子,看到马车里的奄奄一息的崔朋。
“别碰。”见陆怀卿伸手像是想去碰那叠银票,傅葭临连忙按住她的手,“这上面有毒。”
陆怀卿连忙收回手,后怕道:“你怎的知道?”
“这银票上的毒药是白衣卫专有的。”傅葭临道。
他用早就准备好的麻布,将那一叠银票盖上包好。
“不救他吗?”陆怀卿看傅葭临这是要走的样子,急忙拽住他的衣袖,“这人不是证人吗?”
就算这人罪大恶极,不是也该交给律法来审吗?怎能让他就这样死在这里?
更何况如果不让他出面作证,难保不会有人非议。
傅葭临这才抬眼看了看马车上的人。
崔家毒杀崔朋的证据已经有了,崔朋这个证人也就不需要了。
在傅葭临过往的认知里,此时再救这个人实在是没有必要。
但他听出了陆怀卿话里的意外。
“要。”傅葭临迟疑了一瞬,就将手里有毒的银票交给了太子的人。
他从袖中掏出一粒解药塞进崔朋嘴里,随后用力捏住他的嘴,让崔朋张开了嘴将药咽了下去。
陆怀卿看傅葭临这一连串动作,不由感叹十七岁的傅葭临真是细心又认真。
傅葭临则是察觉到了陆怀卿神情的变化。
他果然又猜对了。
“走吧。”傅葭临探了探崔朋的脉息。
确认这人的毒已解后就提溜起他,将他扔给跟随他们而来的太子侍从。
陆怀卿偏过头看傅葭临这一连串的动作,只见他并没有一丝得意神色,就像是在做自己分内之事一样。
唔……这样的傅葭临还真让有点喜欢耶。
两人还没走到前厅,就听到崔应的声音:“殿下,舅舅不是和……”
太子冷声打断:“崔尚书,孤今日是来查案的,还请你莫要干扰我。”
“可是这崔府殿下都已经查了一遍啊,这确实是没有崔朋那罪人。”崔应道。
陆怀卿听到这话和傅葭临对视一眼,她小声在傅葭临耳边道:“等着看,我马上就要出风头啦!”
傅葭临看着她趾高气扬走进去,又张扬又自信。
“谁说没有!”陆怀卿朗声道。
她大步迈进前厅,目光落在一看到她身后没死的崔遐就大惊失色的崔应身上。
“参见太子殿下。”陆怀卿指了指身后的崔朋和那叠银票,“证据就在这里。”
她的目光从崔应身上不着痕迹移开。
如果说崔遐是今生她才讨厌的话,那崔应她就是上辈子就开始讨厌了。
傅葭临的心腹爱骂她红颜祸水,也就是在折子里骂,只有王垠安会以为她不在,在傅葭临面前“提醒”他几句。
但这个崔应不一样。
前世他仗着是傅葭临的舅舅和帮着傅葭临造反的功劳,没少在宫里偶遇时骂她。
还不是红颜祸水这种至少算是肯定她长得好看的话。
崔应看不起她的异族血统,还说她眼睛生得不祥,应该挖掉才是。
天知道她有多生气!
不过后来傅葭临除了他的兵权,把他跟崔远一起流放了,没多久就死在了岭南。
也算是恶有恶报。
“太子可不能轻信这个蛮夷之女的话啊,她、她是故意陷害我……就是想离间崔家和陛下啊!”崔应抓住太子的袖子。
又是这一套是吧?
这些大燕人前世今生都动不动就拿她的漠北身份做文章,简直是讨厌死了。
要不是崔应自己撞上来,这次要陷害江心月,她也没打算放着好日子不过来报仇。
她可以不记前世的仇,但今生谁敢攀扯她们漠北,她绝不允许!
“漠北自与大燕定约以来,再未行兵戈之事,两族通婚之风日盛。”陆怀卿盯着眼前的崔应,“难不成崔尚书是觉得,自己竟比当今圣上还要贤明吗?”
不就是扣帽子吗?
前世这些长安的人可没少给她扣帽子,她待了三年也学会了几分。
果然崔应听到他的话,怒目圆睁,张口像是要骂她的样子――和前世贬低她时一模一样。
“崔尚书有话可以与父皇禀明,不必在这里欺负一个弱女子。”傅葭临挡在陆怀卿身前,将崔应未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陆怀卿看着少年清瘦却坚定的背影,心里有些莫名的暖意。
他想也没想就站到了她的这一边。
就算陆怀卿不缺人喜欢,但被明晃晃偏爱和相信的感觉还是挺不错。
“崔尚书还是想想该如何和父皇辩解此事为好。”太子也跟着轻笑。
他回想傅葭临刚才奋不顾身的样子。
嗯……年纪小的少年郎就是有趣,之前还不承认喜欢。
这下,他的喜欢可就暴露无遗了。
“你……”崔应还想说什么,但被突然闯进的一队禁军打断。
为首的是个陆怀卿没见过的太监,他进来后向这边看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陆怀卿的错觉,她觉得这个太监看的是她。
“陛下口谕――”
陆怀卿立刻同其他人跪下。
“宣崔应、太子、五皇子和银雀公主觐见,证词证人交由白衣卫暂押。”太监道。
陆怀卿听到其中有她名字,还有瞬间的愣神。
现在的大燕皇帝召见她做什么……他难不成是知道她也在此处?
总不可能皇帝表面将此事交给太子查,实际上他一直都在私下监督吧?
“太子和五殿下请。”太监先给傅葭临两人引路,随即又笑吟吟看向陆怀卿:“公主是女儿身不便与两位殿下同乘马车。”
陆怀卿点头,独自一人上了她的马车。
“五弟在看什么?”太子看傅葭临频频掀开车帘向后看去。
傅葭临将目光从后面的马车移到马车外的风景,淡淡道:“没什么。”
“不必担心陆娘子,白衣卫的人也在附近,没人能伤害她的。”太子含笑调侃。
傅葭临不再否认:“嗯。”
但他还是频频向后面那辆马车看过去。
太子看了心里愈发觉得这个五弟可爱。
这就是年轻人的感情啊,真是一刻都舍不得分开。
陆怀卿并不知道傅葭临在前面看她。
她靠着马车睡得很舒服,就连一直试探她话的太监,她都不爱理。
没办法,这几日她天牢、谢府、五皇子府几头跑早就累得说不出话了。
等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她才半梦半醒下了马车。
她跟着傅葭临几人去了紫宸殿,然后才发现……是在会审。
江心月和崔遐都被押了上来,还有好几个陆怀卿或认识或不认识的官员在吵。
她原以为是负责审理这件案子的人,但听着听着才发现负责审理的官员反而没说话。
吵得不亦乐乎的是两派人,一派以崔尚书为首,反复说江心月有不臣之心;另一派以太子为首,说此事纯属构陷。
当然手里有证据的太子,很快就将崔尚书的人逼问得哑口无言。
但就在皇帝的脸越来越难看时,崔遐突然跪倒:“陛下,就算江心月她没有在修前朝史时以古讽今。但她平日里,也不止一次提到雍州之事,其心可诛!”
“况且……”崔遐越说越乱,此时只想自保,“她师弟与漠北公主……”
“父皇!”傅葭临突然跪下道。
皇帝的视线从崔遐身上,移到这个从不参和朝政,只兢兢业业做好一把刀的儿子身上。
皇帝眯眼:“你也有话要说不成?”
“白衣卫此次本不该搅和进来,只是崔家毕竟是母后母家,且有父皇钦赐的一等公爵牌匾在,寻常人不得擅闯。”傅葭临淬着寒意的眼看向崔遐,话却不停“白衣卫是父皇私属,按律可闯国公府,儿臣才让他们参与此事的。”
皇帝摆手:“此事自然不怪你,你还算是立功了。”
“崔遐你刚才想说什么?”皇帝重新询问崔遐。
崔遐想起刚才傅葭临眼中的警告意味,以及这个人断他手指时的干净利落。
他毫不怀疑,今日他倘若敢拉陆怀卿下水,傅葭临绝不会放过他,更不可能放过崔家。
“没什么。”崔遐摇头,但还是死盯着江心月不放,“陛下,你不能放过这个女人啊,她还是江逾白的徒弟……”
皇帝听到这话眉心微动,起身走下殿来,在江心月面前停下。
“你是江逾白的徒弟。”皇帝语气听不出喜怒。
江心月:“是。”
“太宁十年,江逾白受贿舞弊,被朕判了腰斩,你……可是为了替他报仇,才在史书中如此非议朕?”皇帝问。
陆怀卿原以为就江心月在狱中的作态,一定会把这皇帝气个够呛。
却没成想江心月卑微恭敬叩头道:“江逾白不过一罪臣,不配为师。臣食君禄,是天子门生。”
皇帝听到这话先是怔愣了片刻,随即笑道:“好一个天子门生!做小小的史馆编撰委屈你了。即日起,就升你为修国史。”
修国史位列正六品,在史馆里仅次于由丞相兼领的监修国史一职。
陆怀卿正想这皇帝给官职还真大方,却突然见皇帝向她看来。
“你和你父亲长得真的很像。”皇帝打量着陆怀卿,像是在看一位阔别多年的故人,“你父亲当年和江逾白关系可好了,两人在家学读书时,时常一起逃课翻墙出去喝酒。”
回忆起那段难得的惬意时光,皇帝的眼神都柔和了许多。
陆怀卿也很少听到有人和她聊起父亲,不免听得认真。
然后,她就听到皇帝话锋一转:“你觉得江心月频频提及雍州之事,可是有罪?”
“父……”
傅葭临的话还没出口,就看到他父皇抬手阻止他:“今日淮儿的话,似乎有些多?”
连太子都听出了这是皇帝对傅葭临几次三番打断他话的行为不满。
他扯了扯傅葭临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多话。
但傅葭临还是继续道:“父皇,银雀公主初来京城很多事都不明白,还请您莫要怪罪。”
殿上众人都看向傅葭临,脸上神色精彩纷呈,意外的神情却如出一辙。
陛下多疑自专,把傅葭临放到白衣卫的副使位置上,就是因为他只听从陛下的话。
此人从不有私情,更不会偏袒任何人,无情又冰冷。
而现在他居然为了陆怀卿开口求情。
傅葭临颤了颤睫毛,他从前是最在乎利益的。
但陆怀卿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向他伸以援手,将他从无边的疼痛里打捞起。
明媚又温柔的太阳曾在某个刹那,照到了阴沟里的污秽。
此时此刻,傅葭临拼尽全力,就算被父皇忌惮,他也要让太阳永远明亮。
他的太阳,可以不属于他,但绝不能黯淡。
第四十二章
陆怀卿没想到傅葭临会为她求情, 还是在这种不该多管闲事的时候。
“陛下,五殿下是糊涂了。”陆怀卿走上前道。
她在与傅葭临四目相对时,给他使了个眼神。
知道他是好意, 但陆怀卿也能看得出陛下眼下是真的不高兴。
自己如果答不好皇帝这个问题的话, 她怕是还有麻烦。
“陛下问的这话,臣女以为……江心月并无过错。”陆怀卿道。
听到这话, 傅葭临想要替陆怀卿辩解,却回想起她刚才胸有成竹的眼神。
他虽不知道陆怀卿要说什么, 但还是选择了相信她。
除了傅葭临,太子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急忙跪下求情:“还请父皇息怒, 银雀公主不知京中旧事, 方才会如此胡言乱语。”
“是啊,还请陛下息怒。”同太子一派的谢知寒也跟着跪下。
崔应在旁边暗自冷笑,这个陆怀卿实在是太笨了些。
傅葭临不惜惹陛下猜忌,都要出面保她, 她却仍要趟这淌浑水。
实在是和她那个冥顽不灵、一意孤行的父亲一模一样, 这样过于天真善良,令人……又羡慕又憎恶。
皇帝盯着陆怀卿,却没有勃然大怒,反而语气森然问:“你倒是说说,她何以无错。”
“臣女读书不多,却也曾听过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之事。”陆怀卿身影清正,语气坚定, “雍州之事,陛下诛宵小, 乃是安社稷、利万民事,为何不该提?”①
她的话一出,殿上的人看她的目光都变了。
陛下忌讳旁人提及他诛杀兄长夺位一事,就是因此事有悖人伦,是大逆不道之事。
但陆怀卿直接将此事判作为国为民,还将陛下此举与周公这样的圣人作比,三言两语不着痕迹褒奖皇帝。
皇帝听到这话定神紧盯着陆怀卿,片刻后,抚掌大笑:“好!不愧是陆d的女儿,当真是有将门忠君爱国之心。”
“来人,赏!”皇帝笑道。
陆怀卿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前世傅葭临没少问她类似的问题,她又被傅葭临压着不知读了多少书。
前世哄傅葭临的话,如今正好能够原原本本拿来搪塞他父皇。
陆怀卿偷偷看了眼皇帝和傅葭临。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傅葭临不是皇帝亲生儿子,简直就是胡说!
这俩人想杀人时的神情一模一样,就连后来犯的错都大差不差。
不对,还是傅葭临更“厉害”一点。
他除了杀兄还弑父了。
“我没事啦。”陆怀卿察觉到傅葭临在看她,还以为他是在担心她。
傅葭临垂下头,有些落寞。
陆怀卿很厉害,很好。
她会骑马射箭又博学广博,就像昭昭明日,优秀到让人仰望,让他可望而不可即。
陆怀卿是和他完全不同的人。
傅葭临这才发觉他与陆怀卿不仅在性子上,全然不匹配,他们在学识、见识上同样相距甚远。
陆怀卿看傅葭临神色不对,以为他还是不放心,正想逗他开心,就听到了皇帝威严的声音。
“把这个崔朋押下去,秋后问斩。”皇帝道。
他的目光又看向崔遐。
“舅舅,你以前不是最疼遐儿了吗?”崔遐向皇帝爬去,似乎是想要求皇帝原谅。
只是他还没靠近,就被宦官们拿下。
昔日骄矜的贵公子此刻玉冠歪斜,和他平日不愿多施舍一个眼神的贱民毫无分别。
皇帝轻笑:“崔遐陷害朝臣,流放岭南,非召不得还。”
“爹爹!爹爹救我!”崔遐的声音凄厉,陆怀卿在旁边听得都有些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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