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卿忽然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这一世江蓠没有入宫做宦官,他就永远不会从江蓠变成江德忠。
那……傅葭临这辈子造反的时候,谁来和他里应外合,给他打开宫门放叛军进宫呢?
“银雀,到了!你不下车吗?”阿依木的话打断了陆怀卿的思索。
她跳下马车,发现这是胜业坊的坊口。
此处住的都是世家、贵胄……江蓠师姐竟然认识这么厉害的人?
最让她奇怪的是,这里有一个她完全没有想过的人。
“王垠安,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怀卿看着叼了根草,站在坊口无所事事的王垠安。
这人看着吊儿郎当不靠谱,和市井混混大差不差。
“等人啊!”王垠安吐掉嘴里的东西,指了指远处被傅葭临和江蓠搀扶下来的江心月:“喏,他们!”
王垠安拿着担架就去接江心月,他和江蓠一人一边把江心月抬起来。
“江大人,你是不是弄错了?王垠安可不是什么好人!”陆怀卿问。
都不提前世了,就说今生,前些日子王垠安一直冷眼旁观来着。
就算王垠安现在没有罪大恶极,但和好人也是不沾边的。
“我在烟雨楼掏了二十两银子,找人保护我们师姐弟二人。”江心月虚弱道:“酬劳太少,等来等去,只有王公子愿意。”
王垠安得意的“哼哼”两声,挑眉道:“看到了吧?我可是大好人!”
“切,谁知道你是什么心思。”陆怀卿撇嘴。
几人抬着江心月到了挂着“王府”两个大字的门前,上面落满灰尘,看起来是常年缺人打扫。
但从檐下虽不再艳丽却繁密精美的彩绘,陆怀卿仍可以想像到这座门庭曾经的人来人往。
王垠安和江蓠把担架放在桌上,伸手敲了敲门。
“姐姐,是我,安安回来啦。”混不吝的少年难得这么乖巧周正。
陆怀卿心中的好奇心更盛。
她对王垠安口中这个姐姐一直很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让王垠安听她的话呢?
王垠安先是很急促地敲了三下,然后又慢敲了两下。
片刻后,门开了一个裂缝。
门缝越开越大,探出一个圆圆地脑袋,那人抬起头,露出她的脸,眼里像汪着盈盈春水,绽开一个热切而柔和的笑容。
陆怀卿愣在原地。
这张脸她也认识。
但这张脸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应该是王垠安的姐姐。
这人是她前世在宫里为数不多能说说话的人――先帝的宠妃王婉宁。
王婉宁是王垠安的姐姐!
这个认知让陆怀卿诧异不已。
难怪傅葭临会准许王垠安一个外臣却能进后宫。
她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傅葭临信任王垠安,原来竟是为了让他进宫看姐姐。
那怎么从来没人提过这两人是姐弟这件事呢?
“你不舒服吗?”傅葭临问。
其他人的目光都在江心月身上,只有傅葭临注意到了陆怀卿的奇怪。
他停下脚步,弯腰问扶着门框出神的陆怀卿。
“没有。”陆怀卿摇头。
傅葭临不是前世的他,他解答不了陆怀卿的疑惑。
“有凳子吗?”傅葭临问王垠安。
王府落败多年,连张像样的椅子都没有,王垠安还是小跑着把小厨房里的两张椅子拿了过来。
何怀之在厢房里替江心月诊治,其他人也都跟了去,只剩傅葭临还在陆怀卿身边。
他看着她神情落寞,这是陆怀卿在他记忆里最难过的时候。
陆怀卿确实很难过。
如果说,她对江德忠只是欠了一点恩情,那对于王婉宁就是有份情谊在的。
前世的王婉宁是个疯子,还是个哑巴,但她很漂亮,不对,应该是非常漂亮。
漂亮到陆怀卿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觉得她像一朵开到极致,艳丽到快要糜烂的牡丹花。
前世陆怀卿有很多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尤其是和傅葭临闹翻以后,那些话都只能和王婉宁说。
被圈禁在瑶华宫的那些日子,王婉宁从殿门进不来,就会偷偷钻狗洞来看她。
哑巴又疯癫的姑娘头上沾着灰尘也毫不在意,只会痴痴傻傻比划:阿卿,我要听你说话。
陆怀卿就会把傅葭临的讨厌全部讲给王婉宁。
偶尔,她也会讲漠北的雄鹰和野兔,讲马踏荒原时的快活和自由……
而王婉宁总是乖乖坐着,满眼向往而期许的神色,像私塾里最听话的学生。
“怎么会这样!”陆怀卿从回忆中回过神,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
前世,宫人们都说王婉宁进宫时就是疯子,只是因为太过貌美,即使她有疯病,先帝也颇为宠爱。
但……陆怀卿想起刚才他们进门时,王婉宁温柔而明艳的笑容。
她能肯定,现在的王婉宁绝不是疯子。
如果是这样,那她今生就绝不能再让婉宁疯掉。
“给。”
陆怀卿看到眼前傅葭临摊开的掌心。
里面放了好几颗糖,被漂亮的糖纸包着,乖乖躺在他的掌心。
傅葭临:“不是说不开心的时候,吃糖就有用吗?”
陆怀卿剥开一粒糖放进嘴里,好像刚才的烦忧真的淡化了不少。
她靠着椅背,仰起头:“傅葭临,我感觉我什么事都做不好。”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婉宁再被逼疯,可是她疯的原因,疯的时间陆怀卿都不知道。
陆怀卿突然有点讨厌上辈子那个自己了。
每日都陷在傅葭临会不会反悔灭了漠北的恐惧里,只想着自己和漠北该怎么活下去。
而从来没去关心过身边的其他人。
可是她也不知道前世的自己怎么会那样,明明在漠北时,她最会照顾所有人了。
可是到了长安,她好像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提去管其他人。
陆怀卿抱住自己的膝盖,垂下眼睫,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在瑶华宫里莫名其妙掉眼泪的时候。
“没有,你做的很好。”傅葭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陆怀卿感受到傅葭临伸手揉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他弯下腰,轻轻揽住她:“如果觉得做的不好的话,可以重新做的。”
“我会陪你一起。”
漠北人不讲男女大防,也不像大燕人这么含蓄。
陆怀卿被很多人抱过,即使如此,她也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奇怪。
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那一声声有力的心跳,让她觉得很奇怪。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新奇感觉。
另一头,刚帮何怀之打来热水终于闲下来的王垠安有些生气。
他道:“姐姐,我不是和你说了在家里也要戴帷帐帽吗?”
他姐姐生了一张太过漂亮甚至会招致祸端的脸,王垠安平日里平日里都不让姐姐出门,就是怕被旁人看到。
就算在家,他也让姐姐出了闺房就把帷帽戴上。
结果,今日姐姐还是没有听他的。
王婉宁笑得灿烂,伸手比着手势:安安,不用担心五殿下看上我,人家看心上人都来不及!
见王垠安不信,她信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两人。
王垠安看到两人拥抱在一起,傅葭临似乎是想拍拍陆怀卿的肩安慰她。
他毫不迟疑地举起手,却在即将碰到她发丝时犹豫,最后他无奈地放下,克制又深情。
秋风吹过,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秋老虎"的余韵里滋生。
第四十四章
夜深, 谢府的松风院内灯火仍明。
“江氏一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陆昭质问谢慈。
他一回长安就听说了江逾白徒弟的事,他很快就猜到了这是谢慈的手笔。
谢慈被陆昭点破也不见害怕心虚, 只是默默饮茶, 垂眸翻看手里的诗词集。
半晌,他终于看完最后一行, 才合上书页。
“怎么猜出来的?”谢慈轻笑。
“你假借我的名义,从白衣卫拿走了“夜半”送到崔家。若不是我觉得事情不对, 特地去核对了“夜半”的数量,连我都差点被你糊弄过去!”陆昭道。
那“夜半”无色无味,只要一点就能夺人性命, 在白衣卫都没有几人知道, 更不要提用来杀人。
这些年陛下授他白衣卫正使一职,他却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可偏偏这件事又是谢慈做的。
当年陆家被弹劾,是谢慈伸以援手救了陆家,陆昭绝不可能向陛下检举谢慈。
“从苏尔送信给崔婉, 说陆d还有女儿起那日就设下的。”谢慈淡淡道。
陆昭:“为什么?你既不像是想除掉崔家, 也不像是想真的杀掉那两个姓江的。”
谢慈这一局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识微喜欢太子,她想嫁给她。”谢慈起身,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崔婉肯定想让太子娶陆怀卿,补偿她对陆家,尤其是陆d的亏欠。”
“你是想借此事削弱崔家,让崔皇后为了权力不得不和谢家联姻?”陆昭觉得不对,“那你为何又要将阿卿搅和进来?”
“因为我需要让陛下也忌惮陆怀卿和漠北。”谢慈道。
只是他没想到陆怀卿这次没有被拽下来。
“你疯了!阿卿可是二公子的女儿!”陆昭惊道。
谢慈抬眼, 眼里像是不解:“我这是在帮她。不然以崔婉的性子,她就算是让陆怀卿给太子做妾, 都不会放弃的。”
必须得让陛下忌惮陆怀卿,同时让崔家不如往日煊赫,崔婉才会放弃她那些疯狂的想法。
“猜到的聪明人又不只你一个。”谢慈对着清风道,“既然来了,就出来见一面如何?”
“五殿下!”陆昭震惊。
这人不是从不多管闲事的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傅葭临看向谢慈:“先生请我来的。”
今夜他送陆怀卿回谢府,才走没几步就看到谢相的人往陆家去了。
加上这几日查案时发现的一些事,傅葭临轻而易举就把这一切串了起来。
“故意放出有杀手要刺杀陆怀卿的消息,故意设计江蓠在上京路上与我们相遇,在江蓠入京后又让他与谢公子相识并得罪崔遐,还特地用了白衣卫的毒药引我前来……”傅葭临细数谢相的所作所为。
“今夜故意露出破绽引我前来……谢相,你想做什么?”傅葭临这次没有再喊谢慈先生,冷冷盯着眼前笑得和善的男人。
谢慈:“五殿下今日匆匆前来,是因为成了我的棋子愤怒,还是因为保护不了喜欢的人而恐慌。”
傅葭临和他这位名义上的老师对视较劲,两人都没有说话。
“你……”陆昭看到眼前的少年将一袋东西扔到他们面前。
被血水浸透用来包裹的布松松垮垮散开,露出里面脏污血腥的耳朵。
若不是陆昭和谢相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寻常人只怕看一眼都会恶心想吐。
“这次白衣卫勾结外人的人都在这里,还请正使大人过目。”傅葭临将目光移到陆昭身上。
陆昭这才明白傅葭临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把他涉及这件事的亲信全除了。
他勃然大怒:“你居然敢……”
“有何不敢?”傅葭临摩挲着手中的剑柄,上面的血还没有彻底干涸,“此次的事,我未尽数禀告父皇。”
陆怀卿暂住谢家这些日子的恩情,也够和这件事相抵了。
“不过陆大人弄丢毒药的事,我已经禀告给了父皇。”傅葭临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明日,陆大人就不是正使了”
“等等。”谢相道。
他安抚住气得想要拔剑,却又碍于傅葭临身份不敢动手的陆昭,走上前看向傅葭临。
“殿下,活在长安难免不会成为他人的棋子。”谢相笑得很是和蔼,还真像一位为晚辈提建议的长者。
“五殿下,难道不想做那个执棋的人吗?”
傅葭临的身形果然一僵。
谢相蛊惑道:“今日大殿之上,陛下一言就可决人生死。殿下就算不心动,但……若是有一日,能手握住这样的权力来保护在意的人呢?”
早秋的风将院中的菊花吹得招展,花瓣片片轻颤,心绪难平。
傅葭临不说话,谢相也没有多说,只是含笑等着这人的回答。
这也是他这一句,第二想做的事情。
“大人!”院门口仆人突兀的声音却打破了一切。
“不是说不许打扰吗?”陆昭训斥道。
下人道:“是大娘子来给谢相送点心来了。”
主君说过若是大娘子和二公子来,不论何时都定要通传。
下人的这句话却让傅葭临清醒了过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谢相吩咐人把谢识微请过来,负手看着傅葭临离去的背影。
“你原来还有撺掇五殿下夺位的心思?”陆昭脸色煞白,“可是太子殿下不也是你的徒弟吗?”
若只是为了帝师之位,谢慈何必铤而走险这么做。
见谢相不答话,陆昭道:“你这样做,万一五殿下同陛下说……”
“他不会。”谢相回想这人刚才的举动,“他有欲/望了。”
就算是再纯洁真挚的感情,只要偷心挑拨都能被利用。
从前谢慈没找到,但现在他找到了――
傅葭临的求不得是陆怀卿。
离开谢府后,傅葭临在谢府后的小巷里被人缠住。
他望着眼前的谢府侍女:“我说了,不用谢我。”
这侍女的妹妹被崔遐活活打死。
她刚得知他为了江心月一案查到了崔府头上,就第一个跑到白衣卫和他说了谢慈私下见了崔应的事。
若不是她透露消息,傅葭临也不能如此及时得知谢相把“夜半”给了崔应。
“多谢殿下大恩,奴婢卑贱之躯,我妹妹在那崔遐院里死得不明不白。若不是您,我妹妹怕是死不瞑目了。”侍女摇头。
她们这种人,被卖作奴婢,律法虽说不可随意打杀,可是那些贵人哪个把她们当人看?
就算傅葭临不是好心,但确实算是帮了她。
侍女跪在地上给傅葭临磕了几个响头。
“我说了,不用谢我。”傅葭临语气生硬道。
他本就不是真的想帮这些人,一切都只是为了陆怀卿而已。
但这人向他道谢的话――傅葭临虽不喜欢,却也并不讨厌。
傅葭临不想在这里耗时间一个跃身,就消失在了茫茫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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