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从不向人提起他。”谢慈道。
傅葭临盯着谢慈,半晌,他像是觉得谢慈不会说什么有用的话,转身就想走。
“你师父是被你杀死的,不是吗?”谢慈反问。
见傅葭临眼里虽神情不动,但手却猛地攥紧。
“烟雨楼每一代最后活下来的兵人,最后要杀的人就是楼主――也就是你师父。”
谢慈:“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么会知道?”
他看着傅葭临满是警惕的眼神,扯了个笑:“我没有恶意,我就是想和你说。”
“你喜欢的人不知道你做过这件事吧?”谢慈问。
“如果她知道,你居然是个连自己师父都杀的疯子,你猜她会不会被吓跑?”
傅葭临抿紧唇,忽然蓦地抬眼一笑:“你才是那个疯子。”
谢慈看到傅葭临突然握紧手中的剑,刹那间,凌厉的剑峰就向他挥了过来。
“我可不只这一张底牌。”谢慈道。
傅葭临充斥着杀意的剑峰划破了他的脖颈,却只是浅浅割开一个口子就停了下来。
他知道傅葭临不敢。
谢慈养的暗卫立刻冲上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傅葭临按在地上。
他抬了下手,示意暗卫们把剑都收起来。
“你其实根本就回不了头。”谢慈俯身看眼前的少年,“赎罪、不再作孽……傅葭临,你的罪孽这辈子都赎不完。”
谢慈熟练地蛊惑少年:“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吗?要成为执棋之人。”
“你杀光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再用天下为笼,束缚想要逃离的不听话的金丝雀,不就再也不用担心了吗?”
四下静寂,院中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灯火幽微,傅葭临的脸大半都埋在黑暗里。
“她不是金丝雀。”傅葭临突然道。
谢慈皱眉:“你说什么?”
傅葭临挣脱暗卫们的束缚迎上谢慈的目光。
少年的眼里有坚定、有倔强,甚至有一丝同归于尽的决绝,却唯独没有谢慈期待的阴狠。
傅葭临又重复了一遍:“她是个人,不是宠物。”
更是他的太阳,可是笼子怎么可能装得住太阳呢?
性子烈点的鸟儿都会在笼子里绝食而亡,更不要提一个活生生的、自由的人。
第六十三章
谢慈想到了傅葭临会拒绝, 却没曾想他当真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他这才明白那个漠北的陆怀卿竟对傅葭临影响如此之大。
谢慈突然觉得他一直以为的目标都错了。
他该更早一点控制住陆怀卿的。
那人对傅葭临远比他以为的更重要。
等到傅葭临头也不回离开,手下才问:“大人,您为何不将陆d的死告诉五殿下。”
“我原本以为他会因爱生怖, 但偏偏这人当真活成了个人。”谢慈望着傅葭临的背影, “那些假证据,除非他为爱昏了头, 不然可骗过去他。”
他提起傅葭临杀他师父的事,也不过只是试探而已――没想到, 傅葭临还当真和他预想的不同。
“把陆d死的事情往漠北和宫里送。”谢慈道。
不是每个人都是傅葭临,总会有人听信这个的。
傅葭临从谢府离开,他走在长街上, 丝毫没有察觉到长安又飘起了纷纷小雨。
他总觉得今日谢慈的话有些熟悉, 就好像……
在隔着无边的荒野与尘雾,在他看不清的另一个人世,他也曾听过这样的话。
傅葭临想起那个雪夜,他在精神涣散时, 遥遥对视过的那个和他像却又不像的男人。
他不相信神鬼之说, 可是谢慈的话实在太过熟悉。
傅葭临脑子里被遗忘已久的阴暗记忆,像是争先恐后般想要破土而出。
他的头传来闷痛,他不注意一脚踩空,向前摔去。
但是,并没有意料中的疼痛,他反而跌进了一片温暖的怀抱。
那些记忆像是被温柔抚慰,立刻缩了回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是哪里不舒服?”陆怀卿问。
她的语气不算好, 但也不能怪她。
今日陆怀卿觉得傅葭临不对劲儿,跟了他一路, 又看到他从谢府出来以后,就一个人淋着雨在街上闲逛。
哪个正常人会不知道下雨打伞啊?
陆怀卿握紧怀里这人的手。
她感受到他手的冰凉,心软了一下却又立刻变得更加生气:“傅葭临你是不是真笨!都冻成这样还不知道躲雨?”
也幸好这是三月的杏花雨,要是放到夏日,傅葭临现在指不定浑身都湿透了。
陆怀卿拽着傅葭临回家,让下人给他拿换的衣裳。
她气势汹汹也没人敢拦她,就连傅葭临都自觉理亏。
“快去换了!不然病了,我可真不管你了!”陆怀卿凶道。
傅葭临捏着手里的衣裳看了她一眼,又想起谢慈说的那些话。
“我……”
他刚想和陆怀卿坦白,就被她往屋里推:“快换衣服,别嘴碎!”
“砰”的一声,陆怀卿把门猛地关上。
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先把衣裳换了,不然万一发高热会很难受的。”
傅葭临望着被陆怀卿关上的门,他沉默了一下,将外衫的衣带解开。
屋内有两人一回来,陆怀卿就吩咐人准备好的热水。
傅葭临伸手碰了碰热水,像是被开水烫到了一般,立刻收回了手。
但他又望着被水烫得有些泛白的指尖。
傅葭临不自觉笑了笑――原来这就是被人时时放在心上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温暖又无处不在的,是就算有点疼都甘之如饴的。
“快点哦!换好了就出来喝姜汤!”陆怀卿催促他。
傅葭临立刻躺进去,让在他出神时已经温热的水将自己包裹。
他知道自己和陆怀卿成长的环境全然不同。
倘若今日是陆怀卿淋了雨,他只知道让大夫一定要治好陆怀卿。
不是他不想关心陆怀卿,而是……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喜欢一个人究竟应当如何做。
但陆怀卿很会去爱人,温柔、细致地对喜欢的好。
傅葭临眨了眨眼,薄汗混着热水的蒸汽,滴落在木桶的边缘。
或许,他该和陆怀卿学习如何爱人。
“你好啦!”陆怀卿看傅葭临终于换了身衣裳。
她替傅葭临擦去头上的水珠,将手中的姜汤递给他:“快喝!”
“是不是不好喝?那就对了!以后就不要下雨的时候,可不要再不打伞淋雨了!”陆怀卿叮嘱他。
她继续道:“我小时候也这样,我阿娜就故意在姜汤一点红糖都没给我加。”
不过她和傅葭临可不一样,傅葭临是人笨,不知道下雨要打伞。
她不一样。
那时候她只有五岁,看到雨砸在草地上溅起的水花好看,才会在雨里蹲着观察那些雨滴的。
“你都多大呢?难不成你也和我一样在观察雨落到地上的样子?”陆怀卿负手问傅葭临。
她可比她阿娜心软多了,只是少放了一点红糖而已。
看傅葭临如此小口地喝姜汤,陆怀卿只当他跟她一样都讨厌姜汤。
“你不问我今日去找谢慈做什么吗?”傅葭临擦了擦唇角。
他将手中的碗放到侍女的盘中。
陆怀卿皱眉:“你找他自然有你的道理。”
“哦――”她明白过来,“你是担心我怀疑你是吧?”
“我才不会。”陆怀卿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春光,“我喜欢你,当然就会相信你。”
如果连信任都做不到,两个人又为何还要凑到一块呢?
傅葭临望着陆怀卿坚定的神色,被她温柔又明亮的眸光注视。
他欲言又止:“我……”
“给,喝完姜汤的奖励。”陆怀卿塞给他一颗蜜饯。
甜腻的味道在齿间流连,也不知不觉浸入人心里去。
陆怀卿这才反应过来:“你刚才想说什么?”
傅葭临原本还有些纠结的心,在此刻变得无比坦然――
他竟然觉得,就算他告诉陆怀卿他做过的那件错事,这人也不会被吓到。
她应当只会问他,他究竟为何杀人?
于是,在陆怀卿疑惑不解的眼神中,傅葭临将他曾在白衣卫做杀手的经历,连同他杀了自己师父的事一并告诉她。
她停下了拿蜜饯的动作,蹙眉像是在思考什么。
傅葭临像是在等着最终审判的十恶不赦之人,紧张、忐忑却又怀揣一丝期待静静等待。
陆怀卿:“你的意思是说――在你十二岁那年,你亲手杀了你师父,接手了白衣卫?”
傅葭临点头。
陆怀卿盯着傅葭临的脸,认真到像要将他刻进心里去。
原来是这样,原来前世的那扇门不是无缘无故为她而开。
陆怀卿起身,走到窗前,伸出手接住一滴掉落在掌心的雨。
春雨泛凉,烟柳依依,撩拨着陆怀卿的心绪。
前世的这时候,她已经没了阿娜,一个人在长安举目无亲。
人来人往的朱雀街上,她淋着绵绵细雨,无助又无声地坐在檐下躲雨时,就被傅葭临看到了吧?
“傅葭临,我记起来了。”陆怀卿怔然。
前世那个寂寞的仲春,也有人曾给她送上一碗姜汤。
那个在屏风后躲着,长身玉立的身影,原来是十八岁的傅葭临。
傅葭临看到陆怀卿转过头看他,她的笑意里夹杂着几分愧疚和感激。
“谢谢你。”陆怀卿真诚道。
如果当时她没有因漠北突然的变动而胆怯自卑,如果她还是那个活泼开朗的小公主,她是不是就会主动问一句“你是谁”。
或许,她就不会花了两辈子才知道那是傅葭临。
“傅葭临……”陆怀卿抱住傅葭临。
“你是很好很好的人。”
那个在雨天,曾回报过陆怀卿一丝温暖的傅葭临很好。
可这样的他,前世究竟为何会走到弑父杀兄那一步呢?
-
放榜那日,陆怀卿早早就跟着堂姐一同等消息。
她看堂姐还病着却一直向门外探头看去,很明显是在等小厮来传消息。
陆怀卿按住堂姐的手安慰她。:“堂姐不必担忧,江蓠和堂兄都能中进士的。”
“堂姐和堂兄都这般有文采,想来当年大伯应当也是很厉害的吧?”陆怀卿故意插科打诨逗谢识微开心。
她想着聊聊其他的话,总能分散些许堂姐的注意力。
果然,听到她的话,堂姐点了下头:“爹爹文武皆不错,只是都算不上第一。”
“那谁是第一?”陆怀卿疑惑。
她早就听说过大伯当年半路从文,还能在一众自幼攻文的臣子里脱颖而出的传奇故事。
这世上竟有比大伯还要厉害的人?
谢识微轻笑:“论武自是二叔当得第一,若说文……江少保和谢慈都在爹爹之上。”
提及谢慈,谢识微脸上的笑容都淡了几分。
“那我爹爹的文如何?能数得上名吗?”陆怀卿连忙开口打断。
王垠安在旁边“扑哧”一声笑出声:“陆怀卿你文采如何?”
听到这话,陆怀卿先是愣住,旋即意识到王垠安这是在嘲笑她。
堂兄堂姐文采是肖父,她读书不行自然也是肖父。
“我可比你好!我要是考科举,肯定也能中个进士。”陆怀卿直接骂了回去。
才不像王垠安得傅葭临给他开后门,让陛下以征辟人才的方式把他弄进户部。
王垠安不服:“就你?账都算不清的家伙……”
没有江蓠在这里,陆怀卿还真有些说不过这个王垠安。
可恶的王垠安,同样都是被她帮助,人家江蓠就那么知恩图报,他倒好还是整日里和她斗话。
要不是看在婉宁的面子上,她一定要和这人打一架。
谢识微见两人谁也不服谁,连忙打圆场:“二叔确实不爱念书,不过于武学和兵法很是精通。”
陆怀卿听到这话,骄傲地扬了扬头。
不会读书又怎么样,她还会使鞭子、骑马,不比王垠安这种酸儒生差。
“太子妃娘娘――”小厮从门外急匆匆跑进来,打断了屋内的争执。
陆怀卿扶着她堂姐起身上前,那小厮欢喜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谢公子中了探花。”
“当真?”谢识微有些不敢置信。
小厮:“千真万确。”
“赏。”
谢识微止不住嘴角的笑意,双手合十像是在祈祷,又拉着陆怀卿向东南方向跪下。
陆怀卿想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大伯就是死在岭南的。
“爹爹,阿娘,瑾儿现在很好,阿瑜也中了探花……”谢识微眼里含着泪光喃喃。
如果陆家没出事,谢识微该是陆怀瑾,谢知寒也该叫陆怀瑜才对。
姐弟两人认贼作父十余年,当真是可叹可悲。
如果今生不是陆怀卿重生,他们姐弟俩更是不知道还要被蒙骗多少年。
陆怀卿又问了小厮江蓠中了什么。
“江公子中的乃是状元!”小厮更为佩服。
虽说太宁革新废了保举人的制度,科举不再需要名士高官作举,但自江少保去世后,这民间书院就一蹶不振。
科举更是被有族学传家的世家占去大半名额。
江公子这样正儿八经出身寒门的学子,能够中状元实在是不可思议。
同为身份低微之人,小厮都觉得与有荣焉。
陆怀卿听到这话,心里反而咯噔了一下。
前世的江蓠不仅没有说谎,他甚至还隐去了最令人动容的部分。
陆怀卿跟着谢识微到长街上等他们,不久后就看到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策马而过。
他们都是要去慈恩塔下留名的进士,而江蓠和谢知寒因年轻俊朗,在其中显眼非常。
两人向陆怀卿和谢识微招手,长风吹动杏花衫,春风得意在此刻有了最具象化的表现。
“你怎么哭了?”傅葭临不知是何时来的,“不开心吗?”
陆怀卿擦去眼角的泪:“我是觉得高兴。”
陈年旧案在这个春日,被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联手从不见天日的淤泥里挖出。
他们都不用变得面目全非,都不用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才能和那群恶人们较劲。
恶人有恶人施害方法,少年人也自有少年人的反叛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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