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秋鹜正想出言说自己也是大夫,便被旁边另一个稍显年轻的医者抢先道:“老葛,你这消息不灵通啊,这位屏姑娘也是大夫,还是什么会扎针之术的大夫。”
提起扎针之术,满帐皆静,隔了好半晌,被称老葛的大夫才嗤地一声朝后望去,“王大夫,你不是说这扎针之术玄之又玄,一般人参悟不透嘛,怎么这世道变了,如此难的医术一个毛丫头也会?莫不是你夸大其词!”
他刚说完,众人皆哄堂大笑,“就是王大夫,别为了混口饭吃,什么话都敢说!”
安秋鹜这才发现帐子最里面有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中年人,他背对着众人不知清洗着什么。
面对嘲笑他也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这种情形怕不是第一次,安秋鹜收回目光沉沉地看着葛大夫,“同为医者,看得是手上的本事,而不是我是不是女子;扎针之术虽难,这世间多的是有心人,各位不会不代表别人也不会。”
医侍们面面相觑,觉得这番话很是新鲜。
葛大夫冷哼一声,“姑娘的意思,要和我们一同救治伤患?你去问问那人,他手里的扎针之术能救几个人,军中大多是外伤,他那针扎下去是能让伤口愈合还是能让断腿重生,还是能让人起死回生。”
安秋鹜皱眉,扎针之术当然不能做到这些,“葛大夫有此问,想必你们的医术可以医白骨活死人!”
“谬论”
“这天下哪个医者能做到此,就是当年声名鹊起的魏氏一族也没有这本事。”
安秋鹜眸光一闪,原来这西北之地也有人知道魏家,她好笑道:“正是这个理,既然大家都没这本事,就应当知道医者医治也可以说是医止,阻断病症继续伤害病患的身体。诸位军医是外伤外治,肉眼可见的治疗;而扎针之术是内伤外治,治的是五脏六腑七经八络。”
有懂一点的人接连点头。
不管是草药也好还是扎针之术也罢,都是前人智慧的结晶。
千百年来,多少医术大家费尽心血才研究出这些救人于危难的法子,何分好坏高低。
葛大夫不服道:“可这里是军营,扎针之术本就不适用。”
他年纪较大资历又老,据说大都督在时他便在西北军中,闻言众人只有点头的份。
他有些欣慰地一捋胡须,“姑娘,听说你以前是在京都治病救人,咱们这里不是京都那种富贵乡,是兵戈铁马的军营。”他凑近安秋鹜有意吓她,语气阴恻恻地,“午夜梦回,那些死去将士的声音就会在耳边响起,枉死的将士们会找那些庸医索命!”
他就是不想让安秋鹜如愿以偿,管他什么扎针之术,还从未听过女子从医,不仅从医还凭着和大将军的关系留在了军中。
怕不是个靠着大将军这层关系,徒有其表的江湖人罢了。
安秋鹜知他固执己见,也不愿与他争辩,“我确实是第一次来军营,军营里从来没有女子这条规矩我也知晓。”
“大将军一向体恤,留下我并非因为私情,而是为了军中的将士。”
她眼睛晶亮地看着葛大夫等一众医者,“即使你们不相信大将军,也得信彭老几分吧。我虽初来乍到,但确实救治过西北军中一位将领。”
“是谁?”
安秋鹜也不卖关子,“你们大将军穆晋安!”
帐子最里面清洗东西的王大夫总算停下回过头望了过来,安秋鹜这才看清楚他的样貌,这人半边脸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烫伤了,从额头到下巴处半边脸上皆是丑陋的疤痕,更恐怖的是烧伤的眼睛处只有一个黑窟窿,没有眼睛,很是瘆人。
安秋鹜暗自倒吸一口凉气,她大概知道为何这里的大夫这么排斥这人。
“大将军的病症你当真救好了!”
他的声音粗噶难听,但其中的焦急和欣喜安秋鹜还是能听出两分。
众人不可置信的看向她,就连葛大夫都大呼不可能。
那人却已越过众人快步朝她走来,他一动安秋鹜才发现他一条腿只余了半截,半卷裤腿晃荡,他一手杵着枯木做成的拐杖,走得却很稳。
他想抓住安秋鹜的手臂,又似乎想起她是女子这样太突兀,便只好半佝偻着身子问道:“你快说说,你是如何医治的!”
安秋鹜没有被他吓着,细心地告诉他是如何发现穆晋安背部那道贯穿肩胛骨的伤痕,又是如何诊断他体内的风邪,再讲如何剔除腐肉用烙铁烙伤,然后如何开药方固基,最后再下针治病。
女子声音不柔弱也不甜腻,淡淡的声音如激在石壁上的水滴清脆悦耳。
王大夫越听眼中神色变幻,到最后已经听得痴了,他喃喃道:“我一直以为下针就行,把风邪逼出体内其他外伤都是小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安秋鹜试探道:“扎针之术因是内伤外治,所以更讲究先稳固五脏六腑,血虚不足时切忌盲目下针。”
“我哪里知晓,那本书上也没说...”
他一时情急,不小心说漏了嘴,忙去看安秋鹜,见女子只是微笑并未察觉话中有异,便止住话头。
安秋鹜心中却掀起巨浪,他说的那本书可是她要找的那本!
王大夫转头朝着葛大夫等人道:“老葛,如今屏大夫可能留下?”
大将军身上的病症他们都知晓,先前谁不是想尽办法,奈何一切都徒劳。这次将军回来后有诊过脉的回来便说了将军体内病症已被压制住,那时他们还在想是这世上哪位在世名医的手笔,却没想到是眼前这位长相平平的女子。
瞧她把这其中的关窍和医理说得丝毫不差,众人虽不至于信服,但也信了七八。
葛大夫冷哼一甩袖子出了大帐,路过安秋鹜面前牙酸地说道:“不过在哪得了偏方,算你侥幸!”
他没有出言反对,其他医者自然也不敢当面说什么。
只是到底心中对女子非议颇多,都低头做事去了,没人上前理会。
王大夫口中一叹,领着安秋鹜朝里面走去,“往后你就跟着我吧,屏大夫医术精湛,在下还想请教一二。”
安秋鹜直言不敢当,走到里面才发现刚才王大夫一直洗着的东西是一套简陋的银针,针身打磨粗糙,但粗细尺寸还算合理。
他不发一言,继续拿起旁边的白布擦拭。
安秋鹜眼波流转,嘴角不由一抿,这白布比他身上的衣衫料子还好些。
——
不过一上午的时间,军医所便备置齐当。
除了找到王大夫这位会扎针之术的医者外,天字卫送来两名女子供她差遣也算是额外之喜了。
两名女子一大一小,大的与她年岁差不多,小的她认识正是陶桃。
小姑娘见着她欢喜极了,安秋鹜却有些不忍心亲昵地刮了两下鼻梁道:“小丫头,这里可是军营不是玩闹的地方,姐姐到时候会很忙,需要能帮姐姐做事的人,可没时间陪你玩耍。”
小姑娘眼睛扑闪扑闪地抱住安秋鹜的腰,拍着胸脯保证道:“姐姐放心,陶桃决不会拖姐姐后腿。”
送人过来的天二忙凑到安秋鹜耳边说清来龙去脉。
原来穆晋安为了帮安秋鹜找到帮手,承诺一个月给三两的银钱,陶桃家里还有两个兄弟,鞑靼一来她们村就被一把大火烧的干净,待来年开春家中就要给这两个男娃凑束脩的钱。
三两银子可不少,陶桃的父母一听可不管军营中会不会有危险,忙把陶桃交到天二手里。
天二本不想要陶桃,是小姑娘求他把她带上。
小姑娘说,“得让家里的兄弟读书,也像大将军和姐姐一样,有了本事才能护住家人。”
安秋鹜心疼地摸了摸陶桃的发顶,把她和另一个叫八角的姑娘交给了皎月。
让皎月带着她们先去认药材,再和医侍学习如何抓药煎药。
一切安排妥当后,天二才带着安秋鹜往关押严无期的暗房走去。
暗处那人忍耐很好,并没有着急忙慌地出来打探消息。
她到底与严无期认识,穆晋安走之前让她看顾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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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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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房里男子面向仅有的那扇窗盘腿而坐。
身后响起推门声, 他也仅仅动了动有些酸痛的脖子,并没有回头。
安秋鹜把手里的饭食放到他面前,拿手在他面上晃了晃, 光亮在面上明明暗暗他眼皮一动,开口问道:“大将军有说何时放我出去吗?”
安秋鹜没有回答他, 只把地上的饭食又往他面前推近了些, “你先吃饭,吃了我再告诉你。”
严无期睁眼看着地上的东西, 一碗白粥半碗小菜, 他端起饭碗吃起来。
如他人一样, 清冷的雅致的, 在暗房这种地方吃饭也能吃出高坐酒楼的感觉。
等他搁下碗筷时,安秋鹜也如他一般席地而坐,“听说这世间最好的医者都出自太医院,你这么年轻就出任太医院院使,想来医术了得。”
先前她是侯府二姑娘时已经领教过, 如今再问不过是想看看面对她他又会作何反应。
严无期取出怀中的锦帕擦拭嘴角, “侥幸而已。”
安秋鹜摇头, 表现出很向往的神情, “话不能这么说,你不知道我在京都行医时, 常常听那些市井之人闲谈, 把那些高门大户、皇城里的人说的天花乱坠。我虽然是个女大夫,也萌生过进太医院的想法, 若我这一生真能去皇城里走一遭, 见一场泼天的富贵, 也不枉此生。”
严无期古怪地看着她, “屏大夫真是异想天开,你所说这些事哪一件都不是女子可为的。”似乎害怕她生出这些虚妄来,出声警告,“这世间最藏污纳垢之地就是那巍峨宫墙之内。富贵?这富贵所要付出的代价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起的。”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流露出厌恶之色。
安秋鹜故作好奇,以手遮掩悄悄凑近道:“你说的不会是魏家那事吧!”
严无期一愣,蓦然转头看过来,厌恶之色还在眼中打转,微张的唇却出卖了他心底的惊讶,透过微弱的光亮她分明看见听见魏家时,他瞳孔一缩。
像是察觉出自己的失态,他脸色微沉又是满面寒霜,“什么魏家,我没听说过!”
安秋鹜却自顾自说起来,“你怎么会不知道,那家人在京都应该说在整个永宁朝都极为有名,更别说咱们这些医者了。”
她托着腮,眼角余光却一直瞥着他,“听说那家人的家主最后入朝为官去了,就是进的你们太医院呢。”
严无期直直地盯着前方黑暗处,不发一言。
安秋鹜继续道:“不过你不知道也算情有可原,十年前也不知得罪了谁被陛下降了罪,满门抄斩,啧啧,可凄惨了。”
可不是,魏家几百口就她一人逃了出来。
这么大的事,身边这人不可能没听说过。刚才的反应已经出卖了他,如此不过是刻意隐瞒,可是他先前又到底为何要故意接近侯府二姑娘呢?
安秋鹜想起穆晋安说第一次夜探蒲府时,那个叫博轼的工部侍郎像是有意引导她们把矛头对准蒲明。她一直没想明白不管是他也好还是穆晋安也好,夜探蒲府虽不说是临时起意也没有去刻意为之,行踪都是慎之又慎,这位工部侍郎怎么就刻意引导。
除非他能猜中那晚她们会去。
可是,她用的屏凡的身份,就算她会去又怎么会刻意引导到魏家之事上。
除非...
有人一直都知道屏凡就是当年魏家的遗孤。
若知道屏凡的身份,根源自然出在侯府上,安秋鹜的身份自然也瞒不住!
她被自己脑中的想法激出一身冷汗。
“好好的,你提这家人干什么!偶然听过一嘴,不过这些事在宫中是禁忌,没人如屏大夫这般胆大,不曾闻言‘好奇心害死猫吗!’”
“再说,你怎么就确定一定是得罪了谁。你不说是陛下下的旨意,自然遵的是天子的天意。”他语气太过复杂,“天意难为,陛下说谁有罪谁自然就有罪。”
不知何时,身边的人把整个身子都挪到了靠墙角的黑暗中,安秋鹜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隐约在他语气中听出刻意压制的愤怒和嘲讽。
好一句天意难为,安秋鹜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不是听严大人刚才说什么富贵代价什么的嘛,我这脑子里就蹦出这桩事来,可巧了严大人也是太医院的,我才好奇地问上两句。”
“万一哪天我当真有那奇遇进了太医院,可不得小心的避开些前人走过的弯路。”
这话她说得诚恳,却引来严无期一阵发笑。
除了那个侯府二姑娘,义父让他接近的第二位女子就是这位屏大夫了。
他先前以为她会扎针之术,莫不是与魏家有关联,如今看她堂而皇之地做着入太医院的美梦就觉得可笑。
魏家人哪有这般没风骨的,就是当年桂花树下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都会吟诵‘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他想起魏筱,心底漫上密密麻麻地痛楚。
那个追着他要把手中的桂花糕分给他吃的小姑娘早就香消玉殒,死在了十年前。
“明君梦,清官梦,侠客梦,春秋大梦,千年未醒呀,屏大夫如今又多了你这个太医梦,当着可笑。”
他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张扬,笑得不能自已。
安秋鹜就静静地瞧着他,这个人身上背负的东西似乎并不比她少。
“大将军说,鱼还没咬钩,再多等两日。”
说完再不看他,端起地上放饭碗的托盘头也不回的出了暗房。
她现在能确定这人此来西北也是有所图。
一个太医图什么?
她转头沉沉地看着暗房,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就是安秋鹜,可又如接近安秋鹜一般刻意接近她。
如果背后那人知道她的的一切,便也能解释的通同一颗棋子下在两个地方却起到了同一种用处。
她食指轻轻刮着托盘底,慢慢勾起唇角,背后之人知道她身份却没有宣扬出去,只有一种可能,她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或者说她现在也是他棋盘的棋子。
这盘棋还没有决出最终的胜负,她自然安然无恙!
“咳咳”
她循声望去,看到两个熟悉的人。
“民女见过侯爷世子爷。”
惊诧过后她立即反应过来,半蹲着身子行了一礼。
安虎让她不必多礼,安启辙却是冷哼一声,正眼都不瞧她往暗房去了。
安秋鹜把头埋地更低了,她不太敢去看祖父和父亲的眼神。
督军大帐中世子爷和大将军闹得不愉快的事她隐约听见些,就是知道父亲为她鸣不平,她才更加羞愧。
“你就是那个女大夫,抬起头来。”
有人走到她面前,她咬着唇紧紧闭了闭眼,只得听话地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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