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光中抬头,提笔的瞬间,看到书案的左侧,露出青色外皮文书的一角。
这颜色本没什么特殊的,可那文书在烛火的照应下,竟显现出不太明显的暗纹。
凌远陌一手将这文书抽了出来。
这暗纹,和洛疏竹常带在身边的披风上绣的一致,代表洛家。
这是一种独特的传信手段。
他在那文书上注入灵力,纸张上黑色的文字开始破碎、分解,又重新组合,形成另一段话。
凌远陌将每一个字都仔细地看了,在寂静的夜里,无人能分享他的喜悦。他不由得喃喃自语,“回来了……回来就好。”
书信的最后一段,娟秀的字体写下了这样几句话――
“远陌哥,麻烦你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再支撑一段时日。等我取了金莲,便会和哥哥一起回家。”
“玉音姐说,三日后,要去白羽崖等你。”书至于此,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你”字旁边,沾染了一大滴墨汁。
转行而去,凌远陌又看到一句话:“你们当年的事,应该另有隐情,一定要多聊几句。”
他盯着这句话许久,久到将纸张在无意间被握得发皱,才终于回神。
他对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回答道:“好。”
*
景玉音落在白羽崖上的时候,早有一人等在那处。
他背着身子站着,望向远方。
两百年前她没等到的人,如今,就这样出现在路的尽头。
凌远陌感觉到长剑带起的凉风,但他一动未动,只缓缓地转过身子。
照月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可他好像从来就没什么脾气,永远温柔地笑着,看向来人。
“玉音。”
长剑又靠近了一寸,“凌远陌,我问你,你去麒麟族找过我么?”
“找过。”
“然后呢?”
“然后……我没等到你,就走了。”
她手中一松,长剑“哐当”一下落到地面。景玉音死死咬住下唇,好半晌才开口:“你到现在都不想告诉我,我父亲当时打伤了你么?”
当年那些护卫信誓旦旦地答应景桓,定然会守口如瓶。
但她已是族长,她想要知道什么,其实很简单。
“切磋罢了,倒也……不算打伤。”
“好。”景玉音感觉有温热的泪划过脸颊,“我恨了这么多年,倒真是我景家,对不起你。”
她重新握起长剑,低低地说:“我替我父亲道歉。”
她说出这一句话,好像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
复杂的情绪交织,让她想要立刻逃离现场,景玉音蓦然转身,不想让自己的难堪显露。
凌远陌忽得扣住她的手腕,“玉音。”
他一点一点用力,柔和中带着不容抗拒,“没什么好道歉的,说到底,当时你在这儿等了我七日,是我没来。”
景玉音深呼吸了几次,终于转身,“那你为什么不来?事到如今,还不打算把全部,都告诉我么?”
“因为我中毒了,没醒。”他音调平平,说的好像是从别处听来的事情似的,“后来再去找你,等了一段时日,等到了你的父亲。”
“其实我觉得他说的没错,我确实配不上你。”凌远陌轻轻笑笑,“我还以为你放下了,也就……没再打扰你。”
景玉音觉得可笑,明明几句话就能解开的误会,可他们蹉跎了这么久。
一个放手成全,一个蒙在鼓里。
天灵和天圣是很远,通常情况下,两族也不可以随意出入。
但这距离,没远到,需要花费两百年。
她早已忘记他们当时到底为何争吵,或许是聚少离多,也或许是互不理解。但这场争吵,代价真的很大。
一点点裂缝,就撕开了一个口子。
好在,他们都不再自负轻狂,以后应该不会了。
景玉音在这一刻,终于伸手环住他的背脊。
凌远陌听见她的声音闷闷的,从怀中传出,“你为什么中毒?医好了么?”
“当时留影下落不明,洛家很乱,不小心就中招了。”他轻轻抚上她的肩头,“医好了。”
他的声音在风里一转,“所以,对疏竹和留影,我都亏欠很多。而且,我一直把他们当成家人。”
景玉音听见这没由来的一句,不由得抬头看他,“什么?”
“我当时的解毒,”凌远陌神色黯然下来,“是疏竹,拿她的婚约换的。”
“婚约?”她低头想想,“穆……朝旭?”
“是。其实穆朝旭就想定下婚约,他用了各种不入流的手段,疏竹都没有同意,直到我中毒。”
景玉音有些愕然地愣了下,她听见凌远陌又说:“最近我在着手清算洛家内部的各方眼线,疏竹这边,得麻烦你了。”
“其实没什么麻烦的,她闭关了,用不着我。”
“好,那不说他们了。”凌远陌忽得凑近了一点,“今日之后,我还能见你么?”
“当然,”景玉音笑了出来,“送信到景家,我自会出来见你。不过――”她顿了顿,“你知道的,我没什么耐心,最多等你……七天。”
凌远陌下巴抵住她的肩膀,“不会让你等了。”
*
洛疏竹缓缓睁开了双眼。
十年已过,她在闭关时,成功突破了沉心诀的第七层。
她长呼一口气,感受体内灵力的丰盈,然后从床榻之上,缓缓起身。
洛疏竹推门而出,不曾停留,一路便来到了后山的湖泊前。
空气里静悄悄的,她把随身带着的腾啸剑取下来,轻轻放下,然后坐在石桌旁,支着下巴静静等待。
良久,剑身忽得震颤起来,随之而来的是,轻微的水声。
洛疏竹站到湖边,听着那水流声越来越大,平静的湖面下,仿佛掩藏无数的暗流。
随着“哗啦”一声,几十丈高的水幕抬起又落下,她甚至都未曾看清,便感觉周边忽得一凉。下一瞬,她落入一个怀抱。
历拂衣轻轻抚了抚她背后的长发,轻轻开口:“疏竹,好久不见。”
洛疏竹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也没有很久。”
“不久么?”历拂衣纠正道:“十年三个月零七天,已经很久了。”
“好吧,很久了,所以――”她从怀抱里退出来,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又问:“你都好了么?”
“我那么厉害,”历拂衣笑,“自然是没事了。”
“那走吧,二殿下,让雪林再给你看看。”
“你别喊我二殿下,”他有些不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喊穆朝旭。”
洛疏竹其实觉得,没人会这样“以为”。
但她说:“好。拂衣,走吧?”
第三十八章
九霄殿前的金莲盛放了, 据说整个岛都能闻到那莲花的清香。
花盛放过后就会衰败,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
可九霄殿属于是两族共有之地,这仅剩下的一支金莲, 哪一族拿了, 另一族都会生出异议。
两族帝王所幸放之任之, 如此珍贵地一味药材,便热热闹闹地开成了一株观赏莲。
但当然有人,对金莲, 势在必得。
“咱们也都是去过九霄殿的人,”景乘风感慨道:“也都知道, 那九霄岛的守卫有多森严。”他顿顿, “所以二位, 打算怎么摘莲花啊?”
九霄殿供奉着创世神的雕像, 所以岛上守卫极其严密,他们虽有几成的可能混进去, 但要想靠近金莲,却还是不能轻易做到。
更何况, 那岛屿之上, 由两族共同设下一处大阵。大阵开启之后, 整个岛屿会被金光笼罩, 任何人都无法出入。
所以,拿到莲花是一回事, 能不能拿出来, 又是另一回事。
洛疏竹和历拂衣对视一眼,最后还是她轻轻嗓子, 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商量过了, 此事,洛家和麒麟族都不要插手,我们自己去。”
她迎着景玉音的目光笑笑,“这事风险挺大的,还是不要连累你们了。”
“两个人?你们是闭关闭成神仙了么?”景乘风抬眼看向历拂衣,“如果还没有的话,就别两个人跑去送死。”
历拂衣没有回答。
他只是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忽得坐正,再抬首间似笑非笑。
他周身随意的气息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冷漠的感觉。历拂衣轻轻嗓子,朝四下扫了一圈,然后开口:“景乘风,这就是你们景家的教养?”
景乘风的眉毛深深地皱了起来,他盯着那张脸,深呼一口气,终于说出三个字,“……历千霄。”
“你想装成历千霄进岛?”景乘风拖着下巴评价,“你还真别说,他那副眼高于顶的模样,你学得还挺像。”
历拂衣神色恢复如常,他朝洛疏竹邀功似的开口:“怎么样?我就说可以的,放心吧。”
洛疏竹点点头。
她原本还对此担心,因为纵然是双生兄弟,但气质截然不同,难免会被有心人发现。
可看方才景乘风一瞬间呆愣的表情,她看得出来,他装得真的很像。
“我很讨厌他,所以很了解他。”历拂衣伸手揉揉额角,“想不会到,有一天,我还得靠历千霄的身份才能行事。”
“忍忍吧,你也不亏。”景乘风笑得放肆,“毕竟,你可以体验一下,帝王的感觉。”
“景乘风!”
“好了二殿下。”景乘风麻利地起身,“微臣这就去给你刺探一下陛下的行程,好让你这出大戏,能够顺利上演。”
*
洛疏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一身黑色衣裙,腰部束得很紧,这衣服的领口很大,裸露一大片肌肤,在空气中微微发冷。即使再套上一层纱衣,也于事无补。
历拂衣说,历千霄的身边,有一位极其亲近的女护卫,名唤薛铃。
她如今扮的,便是薛铃。
只是洛疏竹未曾料到,这位薛护卫的衣着,竟是如此。
她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然后推开内室的门,出去。
历拂衣看到她的时候,猛地咳嗽了一下,他似乎有点紧张,急忙解释道:“我并非有意逗你,只是那薛铃,平素就喜欢这种打扮。你要是不自在,就换了,我去让人――”
“无妨。”洛疏竹抚了抚一侧的长发,“这衣服挺好看的,有机会换身打扮,也挺有趣。”
历拂衣又凑近一点,仔细去看她的脸色,在确定她神色无虞之后,才在心底默默松了一口气。
他们离得不远不近,历拂衣随意一瞥,就看到了她领口边缘,裸露的肌肤上,露出一小截淡粉色的疤痕。
如果是洛疏竹平素那般打扮,这疤痕是永远露不出来的。
他想要别开视线,却忽得想到什么,他突然间伸手,握住她的肩膀,“这伤疤是穆朝旭刺的那一剑么?”他语气加快,“让我看看。”
“历拂衣,”洛疏竹拦住他的手,“都好了,别看了。”
“不行。”历拂衣抬头,眉头紧锁,想伸手去拉她肩膀上的衣服,“当时……当时我把你从海里捞上来,只随意给你包扎了一下,不然你不会落下这种疤。”
历拂衣并未料到此举有什么不妥,他没生出什么其他心思,只是急切地想看那处的伤。
洛疏竹的一只手被攥着,只好抬起另一只手去拦,“我真的没事,你先松手,我们准备准备出――”
“砰”的一声,门从外部被踹开。
景乘风不可置信的声音传来进来,“历拂衣!你干什么呢?”
“谁让你进来的?!”历拂衣猛地把洛疏竹揽进怀里,遮挡住她的肩膀,“闭眼!”
景乘风极其听话地闭了眼,只是那一张嘴还依旧不停,“我告诉你啊历拂衣,就算咱们俩是兄弟,我也不能放任你欺负洛姑娘。你、你你……不就三百年没见,怎么变成这样了?”
眼见他还有继续再说,洛疏竹有些尴尬地探出头,出言解释:“你误会了,他和我……闹着玩儿呢。”
他依旧不信:“真的?”
洛疏竹迅速地敛好衣服,“自然是真的,睁眼吧。”
“你到底干什么来了?”历拂衣捏捏眉心,“有事说事。”
“给你送东西。”景乘风没好气地开口:“这是根据薛铃的兵刃仿制的。”他又瞪了眼历拂衣,颇有些咬牙切齿,“还有你要的斗笠。”
他们自幼不打不相识,平时也都是这般相处。
历拂衣毫无波澜地顶着他“不善”的目光,接过东西,“谢了。”
他将那鸳鸯剑别在洛疏竹腰间,又伸手,轻轻地将斗笠戴到她的头上。
精巧的斗笠上垂下一层薄薄的黑纱,正好遮住了洛疏竹的脸。
隔着一层纱,历拂衣的模样也有些模糊,但他的声音依旧清晰,“薛铃时常会带着斗笠,所以不必担心,你跟着我就好。”
“嗯。”洛疏竹点头,“几时出发?”
“算算时辰,历千霄应该在九尾狐族睡下了。”历拂衣又正了正她的斗笠,“现在走吧。”
*
历拂衣换了身衣服,站到灵舟船头,静静看向远方。
他站在月色里,神情默然,整个人都笼罩了一种若有若无的阴鸷感。他抬眼看人的时候,给人一种难受的压迫。
饶是洛疏竹知道他是装的,也免不了怔愣了一瞬。
灵舟正大光明地停在九霄岛上。
“来者何人?”
历拂衣从灵舟上缓缓走下,下方的护卫们看清他的模样,一时间噤了声。
护卫长低声吩咐,“快去找积成君,就说天灵的那位陛下来了。”
郭积成,掌管着九霄岛的一切事务,名义上,已然不属于天灵和天圣任何一族。
他,仅仅代表着九霄岛。
“请稍等。”护卫长带着众人后退了几步,将这一方天地,留给历拂衣二人。
历拂衣在心底笑了一下。
事到如今,看来确实没人发现,他不是历千霄。
这也难怪,至今,天界的大部分人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就算没死,他们也未曾想到,他居然敢如此直接地出现在这里。
恐怕历千霄自己都不敢相信,他那个从小“相看两生厌”的弟弟,会愿意冒充他。
“陛下。”远远地走来一个胡子发白的男人,他急急过来,做了一个揖,“不知您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没什么。”历拂衣回想起历千霄的语气,“近来忧心之事良多,故来祭拜一下创世神。”
青年帝王的心思,他人不敢随意揣度。
郭积成只略微思索了一下,便重新开口:“那……陛下、薛姑娘,这边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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