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疏竹望向他的眼睛,许久未曾回神。
她在这一刻,回想起曾经的细节,骤然明白,有很多事情,如此,便说的通了。
就比如,她的沉心诀,有九层。
还比如,洛留影从不让她触碰九杀剑。
还有,他平素时常带在身边的,是雾尘剑,而不是九杀。他也曾说过,阿竹,你是洛家的未来。
……
其实还有很多,可她从来不知道,是这个原因。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洛留影想伸手去捋顺她的碎发,却发觉自己满手鲜血,便将手收了回来,“不生气么?”
“我知道为什么。”她用手抹去泪水,正色道:“你不想让穆时邈知道真相。不然……”她眸子看向地面,“这三根玄针,此刻应该在我的灵脉里,对么?”
被胁迫、痛苦、受屈辱的人,就会是她。
“擅自替你做了决定,我很抱歉。”他微微垂首,“当年,你太小了,我也……太弱了。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样隐瞒是对是错。”
洛疏竹并不在乎是对是错。
她明白洛留影因为“九杀剑”这三个字付出了多少,也知道他为了保护自己,费了多少心思。
如今,洛留影把障碍全部扫除,才告诉她,艰难的曾经。
如果这样,她还要责怪或者埋怨他……
洛疏竹想象不到那样的自己。
她伸手握住洛留影的手,郑重道:“哥哥,以后我保护你。”
听起来像小孩子幼稚的发言,可洛留影还是笑了,他点点头,回答道:“好。”
然后他说:“有机会,去看看你的剑。”
*
天空下起了小雨,绵绵密密的雨丝落在人的手背,却只带来了丝丝凉意。远处,云海之中,能隐约看见闪烁的雷光。
历拂衣对这种天气习以为常,他并未撑伞,只沉默地走在雨中。
越走越近,亭台楼阁都显现出来。院落前,负责洒扫的侍从听见声响,朝这个方向看过来。
在他们怔愣的瞬间,历拂衣已然越过他们走了进去。
这里不是他的寝殿,但他却极其熟悉。
八角亭中,一个蓝衣少年背对着门口坐着,他指间动作飞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历拂衣开口:“项斯。”
“谁啊?我忙着呢。”那人猛地转身,便看到长廊的尽头,站这个黑衣男子。
“陛――”项斯的声音一卡,表情从惶恐变成惊讶,他把手里的毛笔一丢,拔腿就往屋内跑,便跑边喊:“爹!历拂衣来了!”
历拂衣跟着他的脚步直接走了进去,迎面撞上了匆匆而出的男子。那人一袭蓝衫,周身气度儒雅温和,右手还握着一支笔,看起来像是慌忙间没来得及放下。
“拂衣?”
历拂衣顿了顿,“项叔。”
项思渊属于青龙族的旁系,年轻的时候亦是文武双全的奇人,奈何他在大战中伤了根本,其后便渐渐隐退。
历拂衣心底其实很感激他。
他小的时候性子更野,算得上一言不合就“动手”,偏生又没什么人管他。
宋殊栾不管他,是不在乎;别人不管他,是不敢插手。
项思渊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将历拂衣错位的胳膊拧了回去,然后笑着评价:“空有蛮力,这样可不行。”
他从历拂衣几近蛮横的招式里,看出他的天赋。
青龙族有特殊的术法,可若是无人指点,一个孩子,终究难懂其中精妙。
项思渊没有看错。
如今的历拂衣,成为了一个令人畏惧的对手。
“坐吧,拂衣。”他笑着点头,“回来了就好。”
“我今日来,一是为了看看您,二是,有件事情,想要问一问。”历拂衣一向平铺直叙,“项叔,天界之内,有没有能操控他人的秘术。”
他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头绪,项思渊总归是比他见多识广些,况且天灵之内,历拂衣也想不到,能再去问谁。
“是洛留影那件事?”项思渊略一思索,便能猜到些前因后果,“你这样问,我一时也想不出来,这各族皆有各族的秘术,调查起来的确需要花费心思。”
“不过,还有一个地方,可能有线索,”他笑笑:“吟古阁。”
吟古阁,一塔一殿一阁之中的“阁”。
那阁中古籍无数,这种方法虽然过于麻烦,但终归会能找到蛛丝马迹。
历拂衣想过这种方法,但查阅古籍无异于大海捞针,他下意识地将这种方式放在了最后。如今看来,还是绕不开这一步。
“其实,”项思渊顿了许久,久到历拂衣以为是听错了,才终于开口:“拂衣,或许,你可以多注意关于……九尾狐族的秘术。”
历拂衣明白他的意思,他低头扯出一抹笑:“我记下了。”
其实如果不是真的想要帮忙,项思渊没必要提醒他的,这一句话说出来,遇上些不识好歹的,很容易变得“里外不是人”。
历拂衣又何尝不知道,宋殊栾的恶意一向是明晃晃地表现出来,他对她心里已经没什么期盼。如今,也只是迫切地想把一切都弄清楚罢了。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忽得感觉周身灵气微动,他朝半空中一捏,旋即抽出一封书信。
历拂衣盯着那书信许久,最后略微歉意看了眼项思渊,“我去看个信。”
他行事不羁,但在尊敬的长辈面前,也懂得“礼貌”二字。
项思渊难得笑出了声,他毫不在意地挥挥手,甚至带了点催促的意思,“当然,去吧。”
他看着那个浑身锐意的男子,半倚在一棵树上,小心地抽出信纸,忽得就露出些笑意来。
历拂衣把几行字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他都能想象到洛疏竹在写这封信时候的样子。
不过是几句简单的叙述,像是一种例行公事的报备,但他似乎读出来一些别的什么。
用灵力凝成的信件,一瞬间就可以送到对方的身边,历拂衣犹豫许久,还是下定决心寻个时间,再认真回信。于是,他把那薄薄的一张纸重新收好,转身回到了座位上。
先前的阴霾气氛一扫而空,他回来的时候,面上还带着未曾散去的得意。
项思渊早猜到写信的人是谁,但历拂衣这幅样子,还是让他觉得好笑。他也想起自己年少的样子,和他如今也差不了多少。
倒是没资格笑话别人。
“洛疏竹?”项思渊轻轻咬出这个名字,努力搜索出她的模样,最后也只浅浅记得,多年前曾在某次宴会上见过她一面。
当时她安安静静地坐着,礼数周全,碰见谁都轻轻笑笑,一看,就是那种被教得很好的小姑娘。
“是她啊……金枝玉叶。”
历拂衣看他的样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笑着反驳,倒像是在维护,“她可不是那种寻常姑娘。”
“明白。”项思渊点头,言语间带了点开玩笑的心思,“能看上你,确实不寻常。”
第四十七章
历拂衣吹了吹信纸上未干的墨迹, 将其细细叠好,随后左手轻轻一挥,那纸便消失于半空中。
他抬眼看向窗外, 天空透出点隐隐约约的紫色, 衬得远处的青山更加神秘。历拂衣并不喜欢烈日, 所以今日看起来是个好天气,正适合出门。
他推门而出,廊下的方霁瞬间迎了上来, “殿下。”
历拂衣入塔以后,作为他亲信的方霁便沉入湖底闭关, 一直到几日前历拂衣回来, 他才被唤醒。
方霁年岁不大, 又长了张圆圆的脸, 笑起来眼睛也是圆圆的,很容易让人产生些亲近之感。
可历拂衣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他似乎不怕受伤也不怕疼,与人交手像是不要命似的, 很对他胃口。
当时, 他把这条瘦小的白龙从泥潭里拖出来, 用灵力拂开糊住他口鼻的淤泥, 低头问他:“跟不跟我走?虽然我处境也不怎么样,但我保证, 你会比现在过得好。”
方霁看着他深绿色的眸子,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身份,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让我看的书我都看完了。”方霁略微有点沮丧, “没有你要找的东西,什么操控术、摄魂术、红眼睛相关的, 我都仔细看了,没有。”
历拂衣脸上没什么失望,因为这种方式本就希望不大,“我今日再去吟古阁找些古籍。”
“除了历千霄,还能有谁害你啊?你还找什么古籍啊。”他笑得天真又残忍:“要不我想个办法,把他做了,咱直接报仇不行吗?”
“他死了,然后呢?”历拂衣斜睨他一眼,语气突然阴恻恻地,“你是也想去通雷塔和诛邪台体验一下么?”
历拂衣偏头想想,若是从前,他可能真的会直接动手,大不了和历千霄同归于尽,也无所谓。
可现在不行,他有了在乎的人,必须报仇,也必须让自己全身而退。
历千霄在乎颜面,能把他的伪装扯下来,想想也算有点意思。
方霁沉默许久:“……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再去找几本书。”他不再回头,大步朝外走去。
“殿下。”这回说话的不是方霁了,声音是从右边传来,听起来柔柔弱弱的。
历拂衣顿住了脚步。谁实话,他鲜少在自己的寝殿附近,听见姑娘的声音。
曾经他乱七八糟的名声,再加上方霁替他拒绝时,那些令人惊悚的方式,早就把天族姑娘们想要来此拜访的念头,掐灭在了摇篮里。
所以有姑娘等在门口,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他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入眼的是一双怯生生的杏眼,她似乎有些害怕,但依旧站在那里不敢动。
她身着一袭青衣,斜斜地戴了一根簪子,为她平添了几分清冷之意。
历拂衣好像有点明白她在模仿谁了。
不知道是哪一方势力送来的人,把心思用到了这种地方。
他突然开始反思,是不是两族会审的时候,他表现得有些太落魄了,让那些人都忘了他曾经是什么性子。
“方霁。”
方霁从殿内出来,他斜眼一瞥,就明白了历拂衣的意思,不由分说地凑上去,也不知道给那姑娘聊了点什么。
良久,那姑娘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抹着泪便跑了。
方霁转身邀功,却只看到历拂衣远去的背影,他喊道:“殿下,晚上你有家宴,别忘了。”
“不去。”
天空的紫色愈发浓烈,方霁甩了甩垂下的辫子,对着空无一人的方向点点头,“好吧,知道了。”
*
洛疏竹盯着被风吹开的书页发呆。
地方还是同一处,书也是同一本,可今日,这书籍上的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
她方才给历拂衣写了封信,按理讲应该瞬间便能收到,可她等了些时间,却没有任何的回复。
她从没写过这样的信,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干脆便把发生的事情,全部叙述了一遍。
洛疏竹有些心不在焉。她想,或许自己的文字太无聊了,让历拂衣不知道该回复什么。
胸口的鳞片忽得一凉,洛疏竹心有所感,立刻向半空探去,一个略带厚度的信封便落入掌心。
她抽出书信,飞速地看过每一个字,不禁哑然失笑。洋洋洒洒的好几页,甚至引经据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写什么策论文章。
难怪回得这样晚。
洛疏竹的目光在“吟古阁”三个字上徘徊了好几遍,最后随意抽了件素色的斗篷,推门而出。
她心中有其他念头,走得太快,以至于未曾注意到殿门口侍卫欲言又止的神情,便匆匆进了洛留影的寝宫。
“哥哥,”她绕过屏风进去,“我要――”
一句话,在对上女子明艳的面容时戛然而止。
“月灼姐?”
洛疏竹有些惊讶,穆月灼和洛留影有心隐瞒他们的关系,所以从前,穆月灼从不会如此,直接地、没有缘由地来到此处。
“疏竹。”她轻轻笑了下,笑得很好看,可洛疏竹还是看出了她的勉强。
洛疏竹下意识地瞥向四周,一只双耳茶盏落到地上,四分五裂,而穆月灼的裙摆,濡湿了一大片。
看这个样子,她推断不出发生了什么,但大概是……吵架了。
她站在原地,张张嘴,准备替洛留影说点什么,但穆月灼似乎看穿了她的目的,率先开了口:“怎么了,疏竹?”
洛疏竹在心底叹了口气,看起来,自家哥哥好像真的把人家惹急了。她撇了眼洛留影,示意自己无能为力,才回答道:“我去一趟吟古阁,晚上回来。”
洛留影言简意赅:“好。”
“那――我走了。”她的声音浅浅,脚步也很轻,走的时候,甚至还贴心地把殿门关了起来。
殿内又恢复了沉寂,就好像无人来过一般。
“月灼,”洛留影半蹲在穆月灼身前,伸手轻轻掀起那片湿润的裙摆,“茶水很烫,我帮你看看。”
穆月灼侧身躲避他的触碰,她声音里还有些愠怒:“洛留影,你是不是从来没把我当自己人?”
如果不是她今日突然来此,估计永远也不知道,洛留影身上,隐藏了多少秘密。
她看到他后颈处新添的伤口,以及伤口上,三个……黑色的圆形印记。
穆月灼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也在瞬间便猜到,那三根跗灵针,是谁的手笔。
跗灵针于灵脉内游走,一旦催动,痛苦万分,每一次发作,需要至少五日才能完全恢复如常。
可洛留影从没和她说过,从头至尾。
“我只是不想……给你平添烦恼。”洛留影只说了这一句,便再无其他解释,只伸手握住她的脚踝,重复道:“我看一下。”
这一句让穆月灼感到难以呼吸。她想了想,觉得在这件事上,她确实帮不上任何忙,更何况,始作俑者,还是她的父亲。
她深呼吸了几下,憋到眼眶发红,也没说出其他话来。
“洛留影,松手。”这些念头让她突然觉得无地自容,她想要立刻离去,却挣脱不开。
“红了,要上药。”
“不用!”她又动了动,见洛留影没有任何收手的意思,不由得加大了力度。
胡乱的挣扎中,穆月灼一脚蹭过他的肩头。
她感到脚腕处力道猛地一松,洛留影猛地后仰了一下,他迅速地伸手处,撑住地面,才没有跌倒。
这一脚不轻不重,对于平时的洛留影来说,可能无异于拍了他一下。
可穆月灼低估了跗灵针的作用,而且他,甚至还强行取了针。
“留影!”她瞬间半跪到地面,将落未落的眼泪终于滑下,“我用太大力气了?”
“没事。”洛留影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人给气哭了,他伸手去捉穆月灼慌乱的手,“真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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