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老了一定很丑。”
“不会,还是很漂亮。”他想起姜湘下葬的那一天,她才二十多岁,却永远闭上了眼睛,停留在了那个年纪。
他要守护好没有记忆快快乐乐的湘湘,她最好永远不要想起来上辈子的苦难,永远不要。
第68章
转天早上, 姜湘去国棉厂上班,当然,没忘记带上梁远洲辛辛苦苦抓的那些东西……
到了国棉厂大门口, 梁远洲停下自行车,车把手上挂着的那几个布兜取下来,递给姜湘。
姜湘犹豫半晌,实在没有勇气接过来。
原因无他, 一个网兜里装两只奄奄一息的麻雀。
另一个是七八只仍然活蹦乱跳吱吱叫的肥硕老鼠。
最后一个布兜, 赫然装了两个广口玻璃瓶, 揭开盖子就是密密麻麻的苍蝇蚊子……
姜湘再一次戴上了痛苦面具。
国棉厂生产区管理严格, 外人进不去,让梁远洲帮忙递交任务是没指望了, 只能她自己亲手拎进去上交!
什么除四害讲卫生,简直就是人生的一场艰难考验!
姜湘深吸一口气, 颤颤巍巍伸出了两根手指。
梁远洲一阵好笑, 看着她两根手指捏紧了布兜口子, 胳膊伸直伸长,努力让那些吓人的玩意儿离她自己远一些,然后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进去厂区……
露天广场,人群聚集,欢呼声鼓掌声此起彼伏。
“……二十,二十一, 二十二。”
“22只麻雀!”
“同志们,武装部的王秋生同志抓了22只麻雀!不愧是先进个人, 一天时间超额完成任务, 大家鼓掌!”
现场掌声如潮,紧接着是下一个老大爷上场, 得意洋洋,摆了一桌子的透明玻璃瓶,密密麻麻全是……
“呕。”有人忍不住犯恶心。
“这,这苍蝇也要一个一个数?”姜湘狠狠颤抖,语气不是不震惊。
旁边大婶摇手,“不用数,一看就是超额完成任务!跟着表扬鼓掌就是了。”
姜湘扯着嘴角勉强笑笑,手掌都快拍红了。
不知过去多久,总算轮到了她上交任务。
办事员仍是激情昂扬的模样,登记车间,登记名字,然后继续表扬鼓励。
“姜湘同志,再接再厉!除四害需要你我每一位同志的力量!”
“是。”姜湘吓得额头出汗,努力不让自己去看广场后面堆积成山的东西。
好不容易应付过去,转过身逃得飞快。
一整个上午,国棉厂乱糟糟的。
有组织成群结队出去除四害的,有负责焚烧掩埋四害尸体的,有登记上交任务的,更有全厂动员大扫除,扫地,擦桌子柜子,擦设备机器……
人人都在忙,姜湘也没闲着,拿着扫把,跟着大部队扫了一上午的地,累到虚脱。
然后分小组,拿着大喇叭,去附近的街道各种宣传——
“除四害,人人有责。”
“讲卫生第一要义,勤洗手,不喝生水,不喝生水!”
喇叭声一遍一遍循环,大杂院的老太婆探出脑袋,纳闷问:“怎么连水都不让人喝嘞?”
对方耐心解释:“老人家,不是不让喝水,是不让喝生水,得把水烧开了喝!”
“这还有讲究?俺们夏天的时候都是打了井水直接喝……”
“那不行,必须烧开了喝。”
有小孩争答,“俺知道,老师说了,没烧开的水里有看不见的虫子,喝了生水,肚子里面会长蛔虫。”
“对,就是这样。”
“……”
听见这话,姜湘头一回觉得除四害讲卫生的宣传号召还是有点用的,起码能让人意识到不少生活常识。
单单不喝生水这一点,就显得格外重要。
这年头家里有小孩的,十个有八个都买过“糖丸”——所谓的“糖丸”,其实就是打虫药,通体亮黄,甜甜的一颗小糖豆儿。
小孩儿上山下河折腾,泥地里打滚,吃饭不讲究,再加上抵抗力差,肚子里很容易有蛔虫,吃一颗糖豆儿就能打掉虫。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五六十年代,因为“糖丸”吃起来很甜,很多小孩儿就盼着自己肚子里有“虫”,这样大人们就会买“糖丸”……【1】
无论什么时候,即便从小到大已经看习惯了,但姜湘仍然会对这个年代的贫瘠落后生活感到震惊和诧异。
然而生活给人的震惊和诧异往往不止如此!
中午下班,姜湘忙活了一上午,累得半死,坐大门口的马路牙子上等着梁远洲。
没多久,梁远洲骑着自行车准时来接她。
然后,然后自行车停在了公安大院的门口。
公安局旁边——就是民政局。
被拉到民政局门口,姜湘浑浑噩噩的脑子一个激灵,吓得整个人都清醒了,抱着街边的柳树桩子惊恐道:“不行,我不进去。”
“湘湘乖,”梁远洲哄她,“我提前打听过了,民政局中午也有人值班呢,能给□□。”
“我不,昨晚我没答应。”
“你答应过的,你点头了!”
说罢,梁远洲拿出杀手锏,把专门从家里翻出来的、压箱底的邮储银行存折本本,打开给她看。
“看清楚了,一千八百块。”他压低嗓音。
话音刚落,姜湘抱着树桩子的手微微一顿,歪过脑袋,控制不住瞄一眼,再瞄一眼。
1836.98……
草,真的是一千八百多块!
姜湘心脏跳得极快,忍不住诱惑,下意识想去拿存折。
梁远洲轻笑一声,高高抬手,指着民政局大门口,“乖,跟我走,进去了就给你,都是你的。”
“…………”姜湘果断偏头,继续抱紧了柳树桩子。
梁远洲无奈,只能继续拿出下一招杀手锏,口袋里掏出一个略微发旧的小荷包,给她手心里塞。
姜湘后脑勺对着他,看不见他动作,只觉手心冰冰凉凉,似乎有什么东西。
哇,荷包。
扭头看梁远洲一眼,到底忍不住好奇心,低头打开了小荷包抽绳,一包沉甸甸金灿灿的金瓜子……
姜湘在心里疯狂吱哇吱哇尖叫,面上却丝毫不显,看似淡定地收拢小荷包口子,然后拉开工装拉链,装进了自己的隐藏式口袋中。
见她收下,梁远洲满脸笑意,“走,进去领大红奖状。”
“领什么领,不领。”收了金瓜子公然翻脸不认账。
“湘湘你……”
“你看,天上有牛在飞!”姜湘突然抬手。
梁远洲岂能上当,压根没抬头看,直接伸手抓住了某个想要趁机跑路的小骗子。
“想跑?”他冷笑。
“没,没想跑,”姜湘试图解释,“听说领证要户籍本的,我没带啊。”
“我带了。”两个户籍本在梁远洲手里成双成对。
“不是,我户籍本怎么在你手里?”姜湘震惊。
梁远洲微笑:“小洋房的钥匙我也有,就那丁点大的地方,你藏东西放东西无非就是衣柜或者木箱子……”
“那,那领证是大事,得挑个黄道吉日是吧?”
“这个我已经找人算过了,湘湘,你放心,今天就是个好日子,诸事皆宜。”
“…………”
姜湘狠狠沉默了一下。
梁远洲实在想不通她为何千方百计拖延,怕什么,领了证,他只会对她更好,不信她看不见自己的诚意。
“湘湘。”他摸了摸她的头。
“我,我才十九岁。”姜湘别扭解释。
“十八岁以上就能领证!”
“我不是说这个,”姜湘张了张口,磕磕巴巴,半晌才道,“我是说,我十九岁,我不想,不想这么早生孩子……”
这句话出来,梁远洲也愣了好半晌。
他想遍了种种理由,唯独没想过这个理由。
姜湘红了脸,蹲下身怯怯道:“我就是想着明年夏天,我二十岁,到那时再结婚,就算不小心,不小心怀了,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时候,我也差不多二十一岁啦,应该可以当妈妈了……”
梁远洲听得心脏发软,同样蹲下了身,和她目光对视,“你怕的就是这个吗?不想太早生孩子。”
姜湘点点头。
梁远洲抬头望天,思考了一秒钟,“要么结了婚我不碰你,要么我想办法弄避孕套,以前在部队当兵那会,好像见过部队医院里发避孕套?”
姜湘脸颊更红了,捂着脸,一点也不想和他讨论这个话题。
梁远洲轻笑,和她十指相扣,“我知道了,湘湘,我答应你,两年内三年内甚至一辈子不要孩子都可以,都随你。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姜湘望向他,她能看得出他眸光里的期盼,他好像盼着这一刻很久很久。
她摸了摸自己胸口,意识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越来越快。
如果是这样,她,她应该是愿意的。
姜湘回过神的时候,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踏进民政局大门口的。
她全程晕乎乎的,步步紧跟着梁远洲的脚步,走到前台,先是领了两张调查家庭背景的资料表,然后坐下来填表。
梁远洲背景清清白白,唰唰填表,没几分钟搞定。
倒是姜湘,填完所有信息,拿着笔犯了难,在家庭成分那一栏上犹豫许久。
梁远洲成分好,八辈贫农,她若是和他结了婚,其实算是拖累了他。
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梁远洲直接夺了她的表,唰唰帮她填完,一股脑交了上去。
办公窗口有一个齐耳短发的婶子,打着哈欠,接过两人交上来的资料表和户籍本,大概翻了翻,然后明显一顿,和梁远洲确认一遍。
“这丫头成分不行,民族资本家后代,你了解这个不?想清楚了吗?”
梁远洲没应声,不知从哪里掏出喜糖,还是少见的大白兔奶糖,给办事的婶子塞了两个。
姜湘看呆了,喜糖都随身带着,他真的是早有预谋准备齐全了。
只听梁远洲乐呵呵道:“没事儿,我不在意成分不成分的,麻烦您帮我们快点盖章办好……”
收到喜糖,对方语气明显高兴起来,“好嘞,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一张大红奖状,盖上民政局公章,两人一块签字,摁手印,手续办完,从今往后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兹有梁远洲同志,和姜湘同志,双方申请于1958年3月2日结为夫妻,共同建设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爱情,携手同行,共同进步……”
姜湘捧着大红奖状结婚证,看了又看,总觉得不太真实,仿佛做梦一般出了民政局。
梁远洲比她更飘,出了门,抱起姜湘疯狂转圈,“我们结婚了,结婚了,湘湘!”
姜湘被他转得晕乎,“冷静,冷静,大街上呢,你放我下来,下来。”
“我不放,我们名正言顺的夫妻,谁来说都没用。”
话还没说完,不远处路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乍然看见这一场面,先是一愣,再看见两人怀里的大红奖状,还是在民政局大门口。
老奶奶顿时了然,不由捂起了眼睛,“哎呦,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
第69章
领了证, 在街上被迫陪着梁远洲发疯,又被无数个过路行人的眼神望过,姜湘真的很想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好不容易盼着梁远洲冷静下来, 姜湘松口气,擦了把额上的汗,坐上自行车后座。
救命,恋爱脑的男人好可怕, 不就是领个证吗?这么高兴?
她现在只想快点回家一个人静一静!
然后接下来, 姜湘仍然没能回到解放路小洋房, 而是被梁远洲拉去附近的照相馆——拍结婚照。
姜湘快服了他了。
她一上午都在厂区扫地, 难免沾了一身灰尘,两根麻花辫更是又脏又乱, 就这,她竟然要去拍结婚照?
“哪里脏了?”梁远洲捧着她脸颊, 左看右看, 只看出了她天生丽质难自弃, “我的湘湘还是很漂亮,脸蛋干干净净,头发也不脏不乱。”
姜湘无语望天,难道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她破罐子破摔,跟着梁远洲进去照相馆,然后依着老师傅的安排, 站在了照相机的前面。
背景是俗气的大红色幕布,她胸前别了一朵大红花, 梁远洲同样别了一朵大红花, 两人并排,头靠头, 面露微笑。
只见眼前白光闪过,咔嚓咔嚓两下拍完了照,全程不到五分钟,快得很。
姜湘又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巴不得赶快出门回家。
老师傅摆弄着照相机,头也不抬交代道:“下周过来取照片啊,你们这个结婚照,一般就是洗两张两寸的,一张大三寸的,付七毛钱就行。”
梁远洲点点头,付了钱,正准备离开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我家有几张胶卷底片,能拿到店里帮忙洗照片吗?”
老师傅愣了下,“帮忙洗照片?”
“是。”
“也不是不行,就是看你那胶片保存的怎么样,怕照片洗出来看着模糊……”
“没事儿,应该能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梁远洲满意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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