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卓熠终归没敢回抱她,只僵硬地任她抱着,从喉咙里拉扯出一句抱歉。
邵棠没想到会突然听到他道歉,松开手臂回归到坐在办公椅上的姿势,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因为加班到太晚,害我等你的时间有点久吗?”
卓熠沉吟一下,又不能说这是他对不起她的事情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只能含糊地点了下头:“……算是吧。”
然后便迎来了邵棠似是觉得他小题大做的注视,好一会儿过去,才仍感到好笑似的眨眨眼:“那给我买个新手机呗,这样你下次加班就可以提前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会到几点,我需要等你多久。”
她其实不必挂心他是否加班,更无需劳神费力地等他回家。
以上想法在卓熠心里闪过,嘴上倒是口是心非地答应:“好,我现在下单,明天上午京东会送货上门。”
他依旧不太适应与她长时间对视,正好听她提起买手机,忙趁着低头下单的工夫避开了她一直没从他身上移开的视线,仿佛只是随便一说,漫不经心地建议道:“顺便给你办张新手机卡吧,你之前的卡归属地在美国,国内补起来麻烦不说,补好了也不方便使用。”
事实上卓熠也是害怕手机卡这种注定藏着很多秘密的东西牵扯太多,一旦补回来可能会提前叫邵棠忆起这六年间发生的残酷变故。
幸好他理由找得相对合理,六年前以短信电话为主的通讯方式也还能和微信等社交APP抗衡,她没什么一定要通过原手机号找回自己其他社交账号的执念。
“还有其他事吗?没有的话你先回卧室睡,我洗个澡再……”下好单后,卓熠瞥见邵棠神色倦倦,眉眼间也再次染起惺忪,顺势开口,显然是在想插曲过后仍按原计划行事。
反正家中热水充足,他多洗一会儿,半个小时不行就一个小时,足够她睡熟。
卓熠如是盘算着心中的小九九,许是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松懈些许,抬手解下系于笔挺衬衫领口的领带,轮廓分明的喉结随之轻微滚动,有种既禁欲又欲的诱惑力。
邵棠的目光情不自禁往下滑,滑到他腰腹处,脸颊一点点被此处的衬衫褶皱烧热,认出那分明是她刚才撒娇所蹭出的痕迹。
她想,一定是夏日的晚风太温吞,不然也不会吹不散她的羞赫和扭捏。
而那个令她纠结了一整个晚上的议题也在所难免地再次萦绕上心头,如此燥热的盛夏,她好像真的做不到,在身边躺了这样一个男人的情况下安然入睡。
卓熠开始拆领带前就让出了实木老板桌旁边的一段距离,明明白白是希望邵棠从这里过去回卧室的意思。
可他在原地站了半天,袖扣也拆了又系,邵棠却一直没有动作,只是低垂着眼眸一下一下地抿着嘴唇,一副想要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的模样。
晚风太热,卓熠也感受到了,他喉咙紧了,明知逾越还是忍不住温声诱哄:“乖,不是困了吗,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去睡吧……”
讲真,今天发生的意料之外太多,卓熠真怕她会缠着他继续等,非要等他洗完澡再一起睡。
二人各自怀揣不能直白道与对方的心事,一时间谁都没再开口,直到心思尚且单纯也顾虑比较少的邵棠吸了吸鼻子,决定和卓熠开诚布公。
“阿熠,我不是只保留到咱们领证后不久的记忆吗,那个……有件事我希望你能理解,就是我对你的感觉也基本回到了当年,当然我也不是说当年咱们感情不够深……总之,我现在不太习惯和你以特别亲近的模式相处,所以……”
邵棠知道作为结婚六年,刚刚结束异国恋的夫妻,自己说出这番话来着实离谱,但她觉得如果是卓熠的话,应该是愿意照顾她情绪的。
“……我们暂时分房睡好不好?”
卓熠:“……”
所以,他今天接受了那么多次关乎人性的考验,老天爷终于认清他肖想起邵棠的定力堪比个24K纯变态,决定网开一面,放过他也放过邵棠了?
沉默片刻,卓熠对邵棠挤出了今天之内最真诚的笑容:“没问题。”
顿了顿,又道:“主卧归你,我去次卧,空间也足够大,我一个人睡绰绰有余。”
说罢,他便拎着自己已经拆开的领带走出书房,让原本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简单解决的邵棠疑惑地凝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似的,抬起手指绕了绕自己的发梢。
是她的错觉吗?怎么觉得她家阿熠一副比她更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算了,也许只是之前该发生的都没少发生,所以他才不认为短暂地分房睡一下有什么大不了。
邵棠晃晃头,呵欠又打了一个,踩实脚下的拖鞋,也回自己的主卧去睡觉了。
出院的第一天,由于隔壁多了个能够让她安之若素的老公,邵棠得以一夜好眠。
然而她一墙之隔的次卧,生生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凌晨一点的卓熠却在浅眠了一个小时后猛然惊醒。
或者可以说是,疼醒。
上臂,胸腔,上腹,大腿,膝盖……
熟悉的疼痛感从这几处依旧埋着弹片的地方开始蔓延,逐渐连成一片,让本想伸手去够床头灯的他四肢百骸一阵痉挛,伴随着“咚”的一声响,整个人狼狈不堪地跌到了床下。
第七章
战后PTSD,又称战后创伤应激障碍,是很多经历过战场洗礼的老兵都会患有的病症,因为太过残忍的场景在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哪怕后来回归到日常生活,也依然很难彻底痊愈。
而卓熠的情况要更复杂严重一些,原因之一是他特种兵生涯的最后那次任务绝对可以用惨烈形容,而导致他不只要饱受精神层面摧残,还会诱发身体上实实在在疼痛的是他体内至今残留的五枚弹片。
来源是那次云缅边境的缉毒任务,他,周晨骁和邵棠的哥哥邵荣都在,一共两个班二十人过去,却足足三分之一的人没回来。
“阿熠,根据回传的情报,对方据点内少说有三十个人把守,还不排除对方首脑会招募境外雇佣兵负责随身安保,我们即便选择求稳全员一起行动人数都处于劣势,还要出动先遣队试一把擒贼先擒王太冒险了。”
决定兵走险棋,制定先遣队计划的人是卓熠,商议战术的时候邵荣从一开始就明确表示过不赞同。
那次任务中他和周晨骁作为班长分别带领自己的班,排长邵荣则是整场行动的总负责人,按理说他和周晨骁都该无条件服从邵荣的安排。
只是出发执行任务前去才与邵棠偷偷领了结婚证的他太着急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拿到更多军功,希望以此来向邵棠的父母兄长证明自己,让他们的关系早日见光。
眼见第一次战术会议没能碰出结果,卓熠没有死心,先背地里和周晨骁交了已同邵棠扯证的底儿,成功说服周晨骁后又一起去找了邵荣。
最终邵荣考虑到卓熠对战场形势的判断确实很少出错,他带队归带队,关键决策上也不好太一意孤行,到底做出了妥协,按照卓熠的意思临时编成了包括他自己和卓熠在内的五人先遣队,将在贩毒集团首脑抵达边境的当晚开展突击行动。
但这一次卓熠却失误了,他忽略了边境毒贩们势力的盘根错节,他们特战队试图螳螂捕蝉,未必没有他人虎视眈眈地黄雀在后。
联络机通讯信号和据点内电力系统一起被切断的那一刻,行动的结果已然注定。
他们当做目标的毒贩首脑确实死了,可杀掉他的却不是他们,他们到头来也没能摸清那伙显然对他们的计划了如指掌,也从一开始便不打算在据点内留下一个活口的雇佣兵背后是谁。
原来血流得多了,就感觉不到痛了。
卓熠是直到那一天,才真正明白这个道理的。
子弹在头顶呼啸而过,鼻腔里满溢着敌我双方身上涌现出来的血腥味。
亲眼看着平日里朝夕相处的战友接连在自己身边倒下再无声息,卓熠趋于麻木的大脑中渐渐只剩了多杀一个是一个,反正不可以让这群王八蛋轻易得逞的念头。
连右腿中了两枪这点都是他子弹用尽打算冲上去和对方的雇佣兵肉搏,却猛地身体失去支撑向前跌倒时才发现的。
然后几声枪响炸在耳旁,他看到为他挡掉了致命几枪的邵荣仰面倒在了他面前。
“阿熠,已经很近了,你一定要突围……晨骁他们还在路上,你得把情报传出去……有第三方势力,行动终止……不能让更多人牺牲……”
这是邵荣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再后来,具体如何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如何与周晨骁率队的其他战士会和,卓熠已经很难在清醒的时候回想起来了,唯独每次PTSD发作,噩梦之中午夜醒转,那些记忆碎片才会尽数化作尖刀,一刀一刀扎进他的皮肉,一寸一寸将他凌迟得鲜血淋漓。
精神和□□的双重疼痛能有多折磨人?
纵然蜷缩在地板上的卓熠已然耗光了全身力气,也迟迟未能操控身体起身,五枚弹片之一卡在他左胸的第七肋骨下,简直每一口呼吸都刮得他胸口生疼。
被从前线抬到当地医院的时候,受限于当地的医疗条件和他那时的身体情况,医生没敢逐一剖开他的伤口取出所有弹片,对威胁不到他性命又不至于给他身体造成永久性创伤的伤势采取了保守治疗。
伤者年仅22岁,尚且年轻力壮,日后身体恢复好再实施进一步手术完全不会有留下后遗症的风险。
医生当时予以这样的判断无可厚非,毕竟谁都不会想到他事后会做那么绝,选择拿永不取出剩下的弹片来惩罚犯下不可饶恕罪过的自己。
他是发自内心地认为疼一疼没什么大不了,要知道先遣队五人只回来了他一个,包括邵荣在内,他的战友们全丢了性命,皆因他决策失误所致。
他身为罪魁祸首最后反而幸存了下来,因此接受些惩罚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卓熠甘愿将这些疼,以及他余生注定对邵棠的爱而不得当做他表示歉疚的方式。
白天邵棠在药品抽屉里发现的布洛芬和创口贴正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准备的,他大多数时间会忍,忍耐过程中如果一不小心弄伤了自己,则会拿创口贴应急。
而如果发作时间不凑巧,赶上他公司中有什么紧急的工作等待处理,他就靠吃布洛芬压制。
今晚也是如此。
他是做好了准备,要用这漫漫长夜等待疼痛消解的,但也不知是不是他今日一而再再而三对邵棠动起“邪念”的原因,此番疼痛的惩戒来得格外持久凶猛。
痛得浑身发抖遍体冷汗的时候,他再次挣扎着撑住床边柜,试图伸手去够上面床头灯的开关。
他想看清墙面上的挂钟,看看发作至今过了多久,之前最多半个小时,总觉得这次的时间是真的变长了。
可惜本就没有吃早餐习惯的他今日几乎是一整天没好好吃过东西,疼到现在身体早已筋疲力尽,伸出的手再怎么努力也只抓住了床头灯的电线,他咬紧牙关奋力一扯,灯身便整个失去了平衡,“啪”地一声垂直从床边柜上砸了下来。
……唔,他过去怎么没发现呢,他家次卧的床头灯灯体和电线衔接的地方如此结实。
卓熠实在没有力气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琉璃灯罩在距离他一臂之遥的位置摔得粉碎,溅起的碎玻璃情理之中地打到了他落回地板的手,血珠顺着小而密伤口冒出,沿着掌纹的天然沟壑在木色地板上印下痕迹。
……要是灯罩的防爆程度也能向那部分的质量看齐就好了。
卓熠这想法闪得着实有点事后诸葛的意味,因为此刻周围的一片狼藉俨然成了既定事实。
非但他身上的疼痛没有减轻半分,还摔碎了床头灯,幸亏隔壁的邵棠睡得足够熟,否则他都不敢想,面对他搞出来的这片现场,一直对惊悚悬疑小说感兴趣的邵棠会不会过来一看,第一反应是当做凶杀案发生,有人要谋害她亲夫。
就这样又安静地在地上缓了一会儿,卓熠终于重新积蓄起了一点力气,害怕疼痛短时间内消退不了再真惊扰到邵棠,就踉踉跄跄地拖着身体往楼下挪,准备暂且放过自己,去一楼的药品抽屉里找药。
清晨五点,再一次熬过了PTSD发作的卓熠冲了个澡,然后撕开创口贴的包装,轻车熟路地往受伤的右手上贴。
都到了这个时间,再回去补觉也来不及,他干脆折回卫生间洗了两块抹布,打算赶在邵棠睡醒前将昨晚的一切痕迹清理干净。
由于当过兵,接手家里的生意后也并非一帆风顺,卓熠不像圈子里的其他大少爷一样,十指沾不得阳春水,离了保姆家政便活不成。
事实上如果不是房子太大他工作又太繁忙,每周请保洁过来做一次的整体除尘对他来说也大可不必。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他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自己又不是没手没脚,干什么至于做点家务都要麻烦别人。
把摔碎的床头灯拿黑色塑料袋装好后,卓熠十分谨慎地没有直接丢进私人院落门口每天都有人清理的垃圾桶,而是特意绕了挺远的一段路去到小区外。
回来时门口的保安正在换班,昭示此时已经过了六点,始于清晨的新一天正式开始。
“卓哥,这么早出去,晨跑呐?”作为业主,他同样一直很好说话,刚接班站好的小保安瞧他从外面回来,毫不见外地和他打招呼道,“可算等到您交女朋友了,是不一样了,健康的生活习惯说养成就养成。”
小保安昨天下午也有班,小区内部管理严格,不允许外卖小哥随意进出,卓熠为邵棠点的午饭和晚饭都是他接了送进去的。
他们在豪华别墅区做保安的,虽然明白这里住户非富即贵,不能妄加评论他们私生活的道理,但天天站在这儿迎来送往,谁私底下什么做派都心中有数。
该说不说,卓熠绝对算得上其中尤其表里如一,作风端正的一挂。
甚至因为正得有点过头,都隐隐透着不食人间烟火那味儿,叫他们私底下一度怀疑这哥是不是信点什么,不然压根解释不通他一个有钱有颜,年轻有为的大总裁为什么会天天佛得像个无欲无求的老和尚,没往家里带过女人就罢了,也没见往家里带过男人。
小保安认可卓熠的为人,觉得他不会把关系不清不楚的女人领回家,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邵棠是名正言顺的女朋友。
他倒也不诧异佛了好些年的卓熠会偏偏为她“还俗”,有句老话说得好,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昨天过去送外卖,那姑娘的脸他可是瞧上一眼就看得呆了——不夸张地说单单长相已经漂亮过娱乐圈的大半女明星,气质更是出众得天上有地上无,清丽脱俗得跟仙境里下凡的仙女一样。
有一说一和卓熠般配极了,一个下凡一个还俗,还谁都不算占对方便宜。
小保安说出这句话时卓熠正好刷脸进门,“女朋友”一词传到耳朵里瞬间把他钉在了原地,前方的感应门打开又关闭,整整三十秒,他杵在出入口的位置一步未动。
“不是女朋友。”又少顷,卓熠下意识地澄清,他不能平白占邵棠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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