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难以躲避,一下子,就灌入她的心底。
柳殊的神情有些恍然,故而丝毫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开始,私底下,闻初尧唤她太子妃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
她眼眸微阂,低声道:“…谢谢殿下。”几瞬后,又忍不住抬眼去望。
每每两人私下相处,他便总是这样的,性子顽劣又总带着点儿坏,她应当早就适应了才是。
可为何……她胸腔处的跳动,竟越来越剧烈了?
……
寺内的某条小径处,幽幽竹林掩盖,一扇门悄然开了。
跪坐在佛堂念经的僧人听到动静,放下了手中的经书,抽了三炷香供奉,又对着莲花座台上的佛像虔诚地拜了拜,随后才缓缓起身吩咐下人布置茶水。
“说是今日来找我,你倒是准时。”僧人虚空语气淡淡,“入了夏,外头的天越发热了。”
暖调的光飘落在屋内,照得内室一片明亮,一个高大的身影背手走至桌案旁,闻初尧沉默地看向棋盘,眼底眸光微转,“今日还是解棋局?”
虚空淡淡地笑了笑,“一盘死局,闲来无事下的。”
闻初尧知道他的意思,凝视了会儿,修长的指节微微摩挲着那枚黑子,略一思索便落了子。
虚空看到他落子后轻笑了声,合手低念了声“阿弥陀佛”,旋即告诉了答案,“这盘棋是一位施主所下,如今看…这位施主,倒是能与你一较高下。”
闻初尧只是略微颔首,“这棋局设的精妙,可见那位施主胸有沟壑。”他似乎对这个类似于铺垫开场白的东西兴趣不大,又望向虚空,“你今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虚空的表情有些沉寂,过了片刻,才提起另一个话题,“我听闻,你近日与你那太子妃…颇有进展?”
他这话问又奇怪又突然,闻初尧眯着眼睛,打量了半晌,这才笑开,“虚空师兄何时也这么关注我的私生活了?莫非…这也是师傅吩咐你的?”
“师父的确是留了问题给我,我每次见到你也总要问,但如今…我觉得不必再问了。”虚空垂下眼,又道:“今日之事与师傅的遗愿无关,只是出自我个人的私心。”
闻初尧看着他的动作,眼中明明暗暗,终是哂笑一声,“师兄,你知道的,我的性子…念再多的佛经也是无用的。”
“师父先前嫌我杀戮颇多,身上戾气太重,我也的确是照着做了…可结果你也瞧见了。”他顿了下,默然两息,道:“师兄,你不必自责,是我性子顽劣难改罢了。”
虚空叹了一声,没说话,片刻后,又转回了刚才的话题,“你那个太子妃呢?你觉得她如何?”
闻初尧听他提起柳殊,想起方才厢房里窝坐着的那个娇小的身影,明明委屈,却因为两人先前的不愉快,默默忍着。
等到了地方,拿背影对着他,小脸上要哭不哭地紧抿着唇。
裙裾下的那只小脚,那样白,那样软。
“柳殊…?”闻初尧说着,语气也不自觉柔和了些,“虽有些鬼心思,倒也可爱。”
回廊外,兰芽浸在溪水当中,淡黄的花瓣零落满地,碎瓣横在水波之上。
时有虫鱼啾啾游戏,凭添几分趣味。
太子收回视线,望向对面久久没有出声的人,“师兄?”
他不说话,屋子内就显得格外寂静。
虚空望着自己这个师弟,目光中显出几分复杂,“师弟,你没发现…她有几分不同吗?”
第29章 苟命第五十七天
“不同, 指的是什么?”闻初尧淡淡望了过来。
直觉上,他觉得自己的这位师兄不会无的放矢。
虚空闭上眼叹息了一声,问, “不同, 自然指的是行为举止, 言谈做派皆有异,甚至…是整个人的变化。”
“整个人的变化?”虚空这么一说, 倒叫他想起许多先前没有在意的细节。
那日他得胜回朝, 宴会上柳殊见到他, 分明是愣了许久才答的话。
后来的相处中, 对方也始终有些怕他。
闻初尧原先以为是自己太久没回来,故而自家太子妃又想出来了新招数想要借此达成什么目的。
可越往后, 他却发现…柳殊是真的怕他。
直至现在,哪怕表现得好了许多, 可骨子里的惧怕仍是时不时浸在细枝末节里。
她……为何会怕他至此?
这种变化来得毫无缘由, 闻初尧原先是不放在心上的, 但现在他莫名想要知道原因。
思绪回拢, 闻初尧看了对面的人一眼,肯定道:“太子妃的性格确实…变了许多。”其实何止是变了许多,简直就…完全不同了。
他越想,越觉得之前漠视的那些细节都渐渐浮现, 语调多了几分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担忧, “师兄,可是有什么问题?”
“你们三年前可曾遇到过什么情况?”
“当时我正被张皇后的人搅和得苦不堪言, 那时你也知晓…差点我就得娶张家的女子做太子妃了。直到…柳殊找到了我, 说要同我演一场戏。”闻初尧思考了会儿,“…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些事情, 虚空他是知晓的。
“你的太子妃…似乎是产生了某种应激反应,导致她发生了某种变化…”见对面的人面露疑惑,又徐徐道:“一般而言,人是由身体和精魄两部分构成的,而人做的那些梦,就是人的精魄短暂离开身体时所发生的。”
“你可以理解成…你那太子妃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外界产生了某种会危害到自身的危机情况,以至于她短暂地虚化出了另一个…她理想中的自己。”
“而现在,梦醒了。”
虚空的语调一直都是平静的,闻初尧听着,却觉得有几分恍然。
他一愣,神色也忍不住有些严肃起来,“你是说…发生了某种情况,导致她自己想要救自己?”这个理论太过于荒谬,饶是他这般不信鬼神的人也不由得要消化一二。
“师兄,这听起来未免…”太匪夷所思。
虚空似有所感,静静地望来。
那双眼宁静平和,眼底一丝玩笑的意味也无。
闻初尧敛去神情,顿了会儿。
两人原先能合作愉快,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之间的那股“默契”。
一方漠不关心,有时鄙夷也只是不动声色,而另一方…则适时地表现出某种迟钝,不去细查。
但……细细想来,的确是自两个月前,柳殊醒来后,这种平衡便被打破了。
当时闻初尧只觉得她又是别有用心,但现在…他也有点儿不确定了。
虚空见他怔住,语气多了几分劝诫,“这种情况,古往今来不是没有过先例。”
世上离奇之事何其多,就连师父那般未卜先知的本领,闻初尧一开始也是不信的。
故而,太子殿下倒是很快调整好了心情,“…师兄想说什么?”
“这人是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师弟,你应当不会如此糊涂的。”他抬手为对面的人倒了一杯茶,“因罕见留在身边当个乐趣固然可以,但…如我方才所言,世上,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并未只有她这一种。”
“倘若…她的精魄再次离开身体,又当如何呢?”
“索性,还不如一开始就止住。”
虚空又低念了声“阿弥陀佛”,旋即端视着闻初尧,“况且…三生三灭,那个精魄一旦达到次数,免不了灭亡的下场。再者…她也只是个女子,遭不住你这身杀戮气的。”
四周阍然无声,窗外的霞光明灭,连带着蝉声也不再像午间那样焦躁急迫。
屋外的风似乎也一道静了下来。
漆黑的睫毛盖住了男人的眼眸,半晌,待他再蓦然抬眼时,眼底只剩一片戾色,像是带了某种偏执,语调亦是显出几分锋芒,“不试试怎么知道遭不遭得住?”
“师兄,她是我的太子妃,以后,我若是登基,自然也会给她一个位置。”闻初尧的语气多出了点儿平常所没有的吊儿郎当,听着像是在开玩笑,可细听之下,话语却又仿佛带着股冰冷的凶狠。
混合着情意,朦朦胧胧。
虚空似是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闻言,平淡地掀了掀眼皮,“师弟既已有决断,那便如此吧。”
闻初尧凝视着他的表情,忽地毫无征兆地哂笑了下。
或许先前…的确是不甚在意,可如今,他竟是真的有这个心思了。
把人紧紧绑在身边,等着所谓的“三生三灭”,怕是比任何佛法缘法都要来得有用而彻底。
“师兄,那便下次再见了。”闻初尧起身,最后看了虚空一眼。他说完便毫不留恋地走进了一片融融光晕中,枝叶斑驳,很快掩盖住了他高大的身影。
虚空久久凝视着,直至人影彻底消失,才缓缓闭上眼叹息了一声。
师父,也不知你这般…是对还是错。
风又起,轻吹叶落,发出簌簌声响,檐角上悬挂着的青铃铛微微颤动,伴着一下又一下的木鱼声,最终一道归于平静。
……
曲径通幽处,几棵参天古木矗立着,阴凉袭人,偶有星点花香弥漫,萦绕寺内。
烈日已然西斜,巍峨的殿宇在一片绿意柔软中岿然不动。
柳殊跪在蒲垫上,又对着莲花座上的金像虔诚地拜了三拜。
松萝候在一旁,见她拜完缓缓凑到跟前道:“娘娘,您这是求子嗣还是姻缘顺遂啊?”
当下,女子去庙里无外乎是求这两种。
柳殊瞥她一眼,抿唇道:“求的是运势,别在那儿瞎猜。”情况虽有好转,可悬在头顶的刀又不是没了,故而遇到佛祖自然是得多拜拜。
…万一呢?
她抛开内心的那点小迷信,理了理衣裙,“听说俘光寺向来是很灵的,但愿能真的顺利些。”
松萝没听懂自家娘娘的话语,但这并不妨碍她搭上话,“娘娘不求求姻缘吗?”太子妃与太子殿下今日相携离开,她瞧见之后,心里除了对两人和好的欣喜,便是对自家娘娘的心疼。
前些天,自娘娘从书房送完吃食回来之后,整个人便有些恹恹的。
松萝轻咳了声,又问,“娘娘不求一求吗?”
“傻松萝,姻缘顺遂我如今求了也是无用的。”事在人为,倘若闻初尧又突然犯病,那她是求个百八十次也不抵用。
柳殊说着,思及太子今日的体贴,胸腔内的心又是一阵剧烈跳动。
她平复了会儿,再抬眼就见松萝正有些怔然地望着她。
“怎么了?”
对方像是有疑问,支支吾吾地站在她身侧,“那…那娘娘,一段姻缘里,到底要求什么啊?”她似乎微妙地参悟到了柳殊的意思,顿了两息,疑惑道:“什么…才最重要呢?”
其实说到底,松萝虽自小服侍她,却也不过是年方二八的小姑娘。
面对这类情爱之事,自然亦是会偶尔流露出些独属于小女儿家的姿态。
柳殊静默了会儿,似是想到什么,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见人望来,才缓缓出声。
像是在告诉松萝,也像是在告诫自己,“真心。”
“…真心最要紧。”
此时绿阴如幄,庙外不远处,下摆着几架盛开的木槿花,芬芳扑鼻。
柳殊说完便有些掩耳盗铃似的赶忙仰起头,应答声轻柔,连带着,片刻便融于花香之中。
小径旁,闻初尧问完便往庙宇走来。
伴随着门打开的动静,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柳殊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骤然止住了话语。
松萝默默退至一侧,过了会儿,她听到身后加快的脚步声。
朱色大门被缓缓合上。
几乎是下一刻,身上独属于夏日傍晚的热意,在顷刻间,便被男人身上带有的气息所覆盖。
她扭头望去,在一片阴影笼罩下,对上他清晰到能数清睫毛数量的眉眼。
闻初尧似乎是心情不好,失了些耐性,没等她说话,便问,“在拜什么…?”他站在她身后,距离靠得很近,像将她禁锢。
男人生得瘦高俊朗,此时微侧着头,轻描淡写地往她脸上扫过。
而后,视线微微固定,与她的目光对上,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柳殊恍然觉得,这像是在等她主动说些什么。
“在…祈求殿下身体康健。”她寻了个不出错的回答,乖顺地垂下眼睫,“刚刚拜完佛祖,殿下便来了,想来…是有些用处的?”
脚踝处的扭伤已经上了药,又被闻初尧细细擦拭过,现下已经不太疼了。
可每当这人的目光扫来,她却总是觉得像是被灼伤了一般。
见他不答,半晌,柳殊大着胆子,又有些犹豫地抬眼,打量起眼前的人。
太子眼底的晦暗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闻初尧的声音似乎也哑了点儿,黑眸幽深,唤她,“柳殊。”
他的尾音卷带着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气息,惹得柳殊下意识便去瞧。
男人似乎很满意她这样专注的模样,低沉沉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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