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替她挡了一箭,她现在把人推开,未免有些……太畜牲了些。
再者,对方的表情怎么越发……不太对劲儿?
“喂,你——”能不能先离我远点。
没等她说完,闻初尧便像是支撑不住了一般,骤然昏了过去。
伴随着一声慌乱的开门声,以及御医提着药箱一路小跑进屋的模样,一时间,场面颇有些鸡飞狗跳。
和闻初尧一起来江州的御医姓赵,说起来,还算是柳殊的老熟人。
赵太医脸上没表露什么,心里瞅见柳殊这张脸,却是止不住地震惊,“这……”但他也只是一瞥,便赶忙将目光转到了陛下身上。
开玩笑,不该知道的八卦,不该问的东西他是一句也不会多说的。
如今情况危急,也顾不上他吃惊与否。
但是……陛下给故去太子妃招魂的疯狂事迹,他也是偶有听闻的。
赵太医给闻初尧把着脉,间隙快速地掀起眼皮,瞥了坐在一旁的柳殊两眼,见她还是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神情疲惫不知在想些什么,又瞥了眼中箭昏迷过去的皇帝陛下。
啧啧,他就说陛下怎么会忽地指名,要带他这么个无名小卒来江州。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还以为陛下来到江州见到人之后,会做出些什么行为呢……
毕竟那么不计后果地招魂,就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出来的,再有……太子妃头七那日,那大牢里的惨叫声就没停过。
因着曾帮忙调理过柳殊的身子,也算是在医术上有些建树,除了林家那个,同僚中,唯有他能多见上几次陛下的面了。
陛下这么看重这位,倒是他预料之外的事情。
新帝瞧着温温和和的,那手段可是一点儿也不和煦,专挑死手,这样的人,竟也舍得这么忍着…?
不过这忍着忍着,怕是会把自己憋坏了。
“从脉象上看,陛下自…上次之后身体本就受损严重,长久地失眠头疼,近段时间又仍是有些忧思过重,如此日积月累,郁结于心之相,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赵太医的神情有些严肃,凝视着那支淬了毒的箭羽,“二则,这箭羽上抹了剧毒。”
他当机立断起身,对柳殊行了一礼,“血腥气重,您怀着身孕,还请稍稍回避一二。”
暗卫在里头协助处理伤口,柳殊没随着回到前厅,反倒是屏退月荫,独自站在院子里吹风。
寒风拂面,她的精神也不自觉清醒了些。
这头,毒箭取出,赵太医检查完了,坐到一边提笔唰唰写了张单子。
一切完成,吹了吹上面的墨迹,转手将它递给了旁边候着的暗卫,“按这个方子煎药便可,劳烦大人了。”
柳殊被另一个暗卫引着进屋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向来不可一世的帝王静静躺在床榻上,眼睫垂落着,连往日隐藏在和煦面具下的那股极强的侵略性似乎都在此刻减弱了不少。
他伤口处的毒素已经被取出来了大半,敷了层特质的药粉,整个人的脸色比之方才所见,好上不少。
柳殊坐了会儿,见天色将明,便打算离开了。
她职责已尽,再者,这是他自愿的,也是……
他欠她的。
床榻上的人面容苍白,大约是毒素尚未完全清除,面庞上透出一股清灰之色,病怏怏的气息更重了三分。
须臾,似乎是听到动静,不自觉地呢喃了声。
唤的是她的小名,语气急促,眉心微微蹙起。
像是在拼命确认什么,也像是要去抓住什么东西一般。
柳殊稍稍瞥了眼,见闻初尧半垂着的手指似是微微动了下,嘴唇微张,似乎是想说话,发出一个类似咳嗽的声音。
她心中一惊,扭头便想走,谁料下一瞬,竟与一双有些恍惚的黑眸猛然相撞。
男人似乎是刚从什么梦魇中醒来,脸上的神情都还有些惊魂未定,素来镇定自若的人,竟也明晃晃地显现出几丝类似于害怕的情绪。
细密的汗珠从他额头处渗出,似乎光是坐起来这个动作便已经耗费掉了他全部力气。
见到柳殊还在,闻初尧整个人很明显地被立刻安抚了下来,哪怕对方是站在门边,门也被推开了大半。
赵太医恰好端着药盏前来,见此情况,心里更是啧啧称奇。
看来被推开送药,也不是全然倒霉的,至少能看到这般奇景。
他何德何能!竟能从陛下脸上见到这么……受伤的表情。
当真是割裂的紧。
他搁下药盏,隐晦地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心里暗叹几声,便赶忙嘱咐了两句退了出去。
太子妃的脉案记录他也是瞧过的,胎相稳固,加上她自己素来也算的上小心谨慎,如此,这儿很明显不需要他再多做什么。
脚底抹油跑路后,还不忘贴心地把门带上了。
那碗黑漆漆的药就那么摆在桌案上,偌大的桌,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可怜劲儿。
苦津津的药味升腾至空气中,光是闻着,柳殊便不由得蹙了蹙眉。
她一声不吭,转头便也想走。
谁知下一刻,便骤然被床榻上的人喊住了,“妘妘——”
病怏怏的语调,像是在提醒着她方才所发生的一切荒谬。
思索两息,柳殊到底止住了步子,但并未扭头,只冷淡道:“什么事?”
闻初尧见状,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唇。
他更小一些的时候就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幼时也不是没经历过与宫女太监殴打扯皮的事情,也因此,他是极其能忍的。
无论是疼,苦,还是感情。
可是这一刹那,他竟然觉得自己的伤口处有些疼。
密密麻麻的阵痛,由心脏处开始滋生蔓延,犹如一根淬了毒的藤蔓,紧紧将他缠绕。渗入身体中,上涌至喉间,跟堵了什么东西一般,难受得刺人,他停顿了许久,才开口,声音带着几丝哑,“你…有爱过我吗?”
停了会儿,又补了句,“哪怕一点儿。”
哪怕写那封家书,真的只是为了稳住他,为了好容易假死脱身。
哪怕是恨他的,恨到想要立刻杀了他。
那些日子,柳殊心中其实也并非一丝触动也无,否则也不会在闻初尧有些冒犯地闯进来时,对他好言相劝。
也不可能见到他因自己而受了伤便下意识地担忧与慌张。
柳殊的手指微微蜷了蜷,抬眼与他对视。
她是俗人,帝王的偏爱,自然也是动过心的。
可这份偏爱太复杂了,她在其中沉沉浮浮,最终却只被那沼池中的水草拽的生疼,拽的快要喘不过气,上不来岸。
诚然,那些心动的瞬间,浮动的情愫是骗不了人的,同样也无法抹去。
但说到底,她的人生,不该只剩下爱。
不该只剩下……
这份痛苦的、叫她辗转反侧的近似于爱的情感。
故而她只是在闻初尧近似于哀求的目光下,往后退了一步,无视对方骤然间泛起红意的眼眶,平静地说了句,“抱歉。”
阖着眼,避开了他的目光,“我从未爱过你。”
柳殊的声音又轻又缓,却似什么宣判一般。
他的嘴唇嗡动,想要说些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如今真的得到了答案,心里反倒更加有几分不是滋味。
恍惚间,闻初尧甚至以为自己是被投入进了一个炽热的熔炉,大团的火焰炙烤着他的神经,伤口处早已止住的血液也因此被疼得涌出了更多,到最后只剩麻木。
柳殊大约是有些疑惑,轻笑了声,反问,“我怎么会爱上你这样的人呢?”她说的一字一句,听着格外清晰。
带着丝讽意,“毕竟……因为你。”
“我可是差点儿又死了一次。”
第85章 跑路第七十二天
闻初尧拧紧了身侧的衣角, 不自觉避开了柳殊称得上冷漠的视线,“……对不起。”他又开始局促起来,明明以往他并不会这样, 也因此, 这句道歉就更显得苍白可笑。
柳殊的眼睫颤了颤, 不用抬头对上闻初尧的眼神,她也知道闻初尧看她的目光是怎样的。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想要逃避, 像是怕沾染上什么一般, 避之不及。
思索两息, 柳殊将这归结于晦气。
屋内静了两息, 见柳殊似是扭头要走的样子,闻初尧憋了会儿, 到底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我…后日便要回京了。”
过去两人同榻而眠时, 闻初尧便总是会把人紧紧地抱着, 像是锁链, 一条条缠绕着, 彼此密不可分。
而柳殊则总会喃喃两声,嫌他抱的太紧,想要挣脱,最后睡着睡着, 却又这么不了了之, 到最后,竟像是形成了什么约定俗成的推拉规矩似的。
可日积月累之下, 即是锁链, 那便会压着人的身体,束缚人的动作, 硌得生疼,乃至全身酸痛麻木。
两人间的相处亦然,渐渐地,待闻初尧恍惚有所意识时,两人的关系早已畸变,变得有几分岌岌可危。
如今,这段关系的维系也仅仅只剩下他一人。
他的注视下,柳殊仅仅只是动了动眼睫,轻轻应了声。
气氛一时又停滞下来。
闻初尧嘴唇嗡动,像是害怕,又像是想得到那么一个回答,踌躇了会儿,忽地扬声道:“这些事,我定会处理妥善的。”
“如你所愿,我…也不会再来打扰你。”
“那最好不过了。”见他又说出这种类似于承诺一类的话语,柳殊反倒没那么惧怕了。
以往她听到这种话时,总是会伴随着由闻初尧这个人而起的一系列危机,如今却并不然。
如今,这个危机本身,就要离她远远的了。
柳殊缓缓吐出口浊气,神情间的冷肃更添几分,“但愿陛下不要食言才是。”
然而对方却像是介怀着什么,目光紧锁着她,“你就…没什么别的话要同我说的吗?”话说到最后带着丝颤,细听,像是哽咽。
两人的距离并不算很远,自然柳殊也是一下子注意到了,她心下一愣,似是也没琢磨出这人怎么又这副模样了。不过念在对方马上便走,她倒是也能面不改色说出一通漂亮话,“惟愿海晏河清,陛下保重身体。”
“切记今日所言。”她的目光终于再度聚焦至闻初尧身上,月光下,细细闪闪的,凝上一层清辉,恍惚间,无端叫人觉出几丝温柔之色,“……一路顺风。”
触及这样一双眼,闻初尧的呼吸不自觉一滞。
这话告别的意味太重,惹得他喉间的涩意更重了些,他克制地点点头,猛然动作而牵扯到的伤口带来阵阵疼痛,男人的嘴唇更白了几分,不知是疼的还是怕的。
“……好。”不敢说太多,怕叫她觉察出什么端倪,可又想说得更多,更具体些,好叫柳殊知晓自己的那些意图。
隐藏于下的,名为挽回的意图。
女子熟悉的眉眼近在咫尺,但最终,闻初尧却只能远远望着,直至人走出视线尽头,化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屋外,柳殊走出一段距离后,扭头望了眼。
门窗紧闭,狭小的空间之外,是一片沉寂的风景。
记忆交叠,熟悉的场景隐隐浮现眼前。
有时柳殊也忍不住会想,是否是她在东宫的那段日子太过昏暗、无人可依,于是一旦有一个人出现时,她便会下意识地把其当成可以依靠东西,似古木,树根盘虬于此,似乎能够带来任何她所需要的东西,也似乎,真的能为她遮挡风雨。
可真的当雨来临时,柳殊却被浇湿满身。
她伸手往雨水里去探,才发现,没有古树,只余浮木。
而现在,她不想再淋雨了。
……
翌日,天刚破晓,闻初尧便离开了。
虽说柳殊的意思是,在他后日走之前,这间屋子仍是归他养伤所用,可闻初尧心知肚明,此后,这间屋子,她怕是再也不会踏足半步。
说这些客气话,只是因着自己为她挡了毒箭,因而她稍有些愧意罢了。
至于别的什么,从对方那晚决绝的、类似于告别的态度来看,怕是早就想摆脱掉他这么个人了。
既如此,他何必再腆着脸待在她那里呢?
倒不如早早离开,顺她的意。
晨风带着几丝凛冽轻轻拂过脸庞,树上唯剩的几片树叶被吹得簌簌作响,飘落在地。晨曦透过干枯的树干,在地上投出几缕斑驳的影。
接连不断的绵密阴雨天,今日,天难得地放了晴。
洒落至闻初尧身上,无形中更中和掉几分他冷峻的神色。
男人的喉结上下轻滚,暖阳笼罩下,眼角处似是也被昨夜回去贪杯喝的两口酒染上了几丝薄红,他垂下眼,脊背微微弯着,脸上的神情又变回往常那般平淡至极的模样。
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却又偏偏叫人觉得他有几分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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