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眼前这座小城的无力,对他拼尽力气却无法改变的无力。
闻初尧不受控地朝前走了一步,霎时间,离水岸更近了些,僵了半晌,到底还是踏上了那只船。
他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岸上,江州城一片祥和之景,冬日的暖阳照射在地面,甚至显出几分温馨。
是与京城的冷肃完全不同的样子。
是了,柳殊不会来送他的。
她本就喜欢这样温和的感觉。
冷肃杀戮的气息,才是与此间格格不入的。
男人彻底消失在湖畔之上,大船独自向前,漫长到,像是没有尽头。
湖水上的风悄无声息,刮回江州,带去诸多冷空气,眨眼间,不过近十日光景,便已是冬雾弥漫,寒意料峭。
地面被覆上一层银白,光秃秃的树枝也被雪所装点,被太阳这么一射,照在窗纸上雾蒙蒙的。
因着前些天天气骤然又冷了好几个度,雪一下,这条街上的铺子大半便歇了业,打算来年再开,柳殊自是也不例外,提前给学生们和铺子里的伙计们放了假。
闻初尧那日不告而别,于她而言其实是实实在在松了口气。
对方贵为天子,虽说对她有情意,可柳殊熟知他的性格,因此心里时不时也担惊受怕着,怕哪一天这人又发了病,打算来硬的。
不过好在,他也算是放了她一条生路。
如今一别两宽,她心里的那颗大石头才是真真切切落了地。
入冬许久,眼瞅着要到元月了,心里长久担心的隐患一消,连带着人也不自觉地吃胖了些。月荫见她好不容易能清闲休息之后,更是换着花样地三日一开小灶五日一进补。
以至于柳殊很是过了几日世外桃源、不问世事的休闲时光后,再次听到京城传来的消息时,一时间还有几分恍惚。
新帝微服私访回京后,京城风平浪静的氛围即刻被打破,以寒门新贵苏鹄为首的一众官员,陈情上书,言及云骑尉王朗德行有亏,不堪大任,王家却是坚称是有奸人污蔑,要以死证明清白。
谁料事发第二日,民间不知从哪里传出来一则消息,说王朗及其交好官员胆大包天,胆敢趁着圣上途径周地,妄图刺杀取而代之。
霎时间,不光是民意激愤,就是朝堂上不那么偏向于新帝的朝臣们,也不由得暗自在心中骂起王朗为首的一众小人。
虽说……当今圣上是残暴了那么点儿,性格心情不定了点儿,又迟迟倔着施压于他们不肯纳妃子,阻断了他们一些人妄图成为国丈的想法,但千说万说,圣上励精图治,体恤百姓,不过小几月,眼瞅着宁朝便已有了欣欣向荣之景,比之过去,那可是截然不同的!
现在有人想要刺杀圣上,把光景变回去?!
这怎么行…!
君王,无非就是铁血些,阴戾些,喜欢杀人了些,他们等了这么久,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别再回到景顺帝那会儿,这些……其实也都可以是优点的!
如此一来二去,等被关在家中的王朗一行人回过味来,首先便已经被同僚和百姓们的口水给淹死了。
更不必说之后,新帝顺应民意,处置了他。
里里外外不过小几日,速度之快,力度之重,饶是距离京城几百里地的江州亦是有所听闻。
待传到柳殊耳中,已经是又过了有两个来回,演变成新帝微服私访,发现周地诸多蛀虫,顺藤摸瓜查到了京城王家。
如今落得江州人民口中,全然是新帝高瞻远瞩,为民除害。
柳殊:“……”闻初尧知道你们这么夸他吗?
还真是……美丽的误会。
不过横竖这话听过便也就当个乐子过了,左右离得远,也与她无关。
她现在有自己的铺子,周边也有了那么三两个熟悉的人能说上话,比之从前被困于东宫的日子,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正想着,月荫忽地推门进来,手上捧着个发簪一样的东西,柳殊瞧着,视线骤然顿住。
熟悉的白玉兰花簪,静静置于木匣内。
上头的白色水晶花瓣有两片已经有了裂纹,看得出被人小心修复过,但仍是收效甚微。
落在柳殊眼底,只觉得心头猛地被拽了一下。
一时有些恍惚。
第86章 跑路第八十三天
室内地龙的热气徐徐上涌, 充盈至四周,龙涎香的气息四散开来。
闻初尧端坐上首,随着动作, 朱红的墨在奏章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而后止于某一点, 林顺侯在一旁,默默研着磨。
自陛下从江州回来后, 京城这些天便一直不大安生, 林顺跟在闻初尧身边伺候, 算是为数不多完完整整知晓内情的人之一, 也因此,他这几日更加谨言慎行。
开玩笑!俗话都说休要在老虎头上拔毛……
更何况, 这还是一只被赶回来的虎。
一来二去,林顺更加是大气不敢出, 生怕朝堂上再有些什么糊涂事儿波及到自个儿。
可他正苟着, 奈何上头的人最近使唤他使唤得越发得心应手, 没多一会儿, 就听见陛下有了新的吩咐——
“备马,朕要出去一趟。”男人的声音又冷又硬,光是隔着些距离听着就叫人牙齿直打颤。
林顺也不能免俗,脊背诡异地挺直了些, 面上恭敬地应了声, 可旋即,心里就犯了难。
倒也不是说上完朝不能出去, 可陛下这所谓的“出去一趟”……实在是。
哪家好人会从京城赶去江州, 跑死好几匹马就为了远远看一眼啊……
这不是有病吗?
林顺心里长叹一声,秉持着忧主子所忧的原则, 还是贴心地立刻去办了。
毕竟…陛下如今确实是听不得任何一个和“故去”那位有关的字眼。
寒风刺骨,这头,江州已是另一番嘈杂景象。
戌时,街道上的喧嚣劲儿比白日还要盛。
湖面倒映着对面的灯笼,寒风拂过,泛起一阵鳞片般的涟漪,到了元月,集市变得比以往更加热闹了几分,人群熙攘。
闻初尧立于一片暗调的阴影中,岸那头的光影与喧嚣仿佛也一道传递至这头,他久久凝望着对面,神情隐隐有些恍惚。
接着,目光聚焦至一馄饨铺摊处,小摊上炊烟升腾,与冬日下过雪的冷空气交汇,白蒙蒙的一片,细密的雾气有些遮住了柳殊的身形。
他离得远,只能瞧见她身边坐着两三人,彼此之间说说笑笑,融于周边人群,似乎是极其热闹的。
女子笑意盈盈,因着用食,白色的兔毛围脖被她取了下来,搁在腿间,下一刻,伸手理了理衣领。明明是再日常不过的动作,落在闻初尧眼底,他却觉得一帧一帧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一下又一下敲至他心头。
这是……在他身边所没有的热闹。
男人细长睫毛下映着一层密密麻麻的影,手下意识想跟着小说漫画广播剧都在Q群更新,搜索午24⑨0八19②抬起,很快,又像是在虚空中,只目光仍是近乎偏执地凝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一眨不眨。
下一瞬,商贩的吆喝声将他的思绪骤然拉回——
大约是终于等到了自己的顺序,柳殊脸上忽地扬起一抹笑,极其快速,闻初尧瞧着,却跟猛然被针扎了似的。
他眼皮子一颤,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微阖着眼,修长的手在袖中攥紧。待过了好几息,才终于试探性地再度抬眼,隔着明灭的光晕,熙闹的人群,再那么远远地望上一眼。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动作,他竟像是有些狼狈一般。
远处,熟悉的人笑颜依旧,恍若一抹鲜艳姝色,点缀于皑皑白雪间,在一层似有似无的薄雾遮掩下,恍若隔世。
闻初尧看久了,眼睛不自觉有几分发红,被寒风这么一刮,眼眶微润,眼尾微微垂下去了点儿。
有些自虐性质地站在这一方小天地间,紧紧抿着唇,无端叫人觉得……像是下一瞬就要哭了似的。
但偏偏他整个人的气场又十分强大,哪怕刻意收敛,眉眼的冷肃仍是怖人,冷冰冰的神情,跟这深冬别无二致。
馄饨摊,葱花和香油的香气碰撞在一块儿,淋上醋汁,热腾腾的,一下子扑腾上来,冲散掉冬日的冷寒,一口下去,柳殊眉间的满足更盛。
恍然间,她像是似有所感,微微蹙眉,潜意识地环顾四周。
那股被人暗暗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可四周的人只是各自交谈着,偶有碰上熟悉的,笑着说上那么两句吉利话,一切,又似乎与她那一刹那的感受不同。
柳殊像是意识到什么,倏然抬眼朝岸对面的某处望去。
湖畔那头,零星行人,穿插着几个小贩身挑扁担静静走过。
天上皎月依旧,暗处,闻初尧躲在树后,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视线,接着强硬着扭过头,一路朝着相反方向而去。
……
京城的大雪洋洋洒洒下了几日,宫中屋脊皆覆了层白雪,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
冬夜生寒,不知是哪一簇积雪落下,树枝发出轻微的折断声。
慈宁宫内,柳思韵正意兴阑珊地修剪着花房今早送来的花种。
自闻初尧登基,她也算是熬出了头,里里外外无不尊称一声“太皇太后”。
折损了家族里的一个女郎,便能得来这等荣华富贵,按理说,该是笔相当划算的买卖才是。
只是当下,她却开心不起来。
“这闻家的人真是奇怪…人活着不好好对待,人去了反倒来怨哀家了。”柳思韵冷笑了声,眉目间一派冷淡之色,“说什么国库空虚,不宜铺张,给哀家搬新宫殿的事儿就这么一拖再拖……这种借口也就是堵一堵那些朝臣的嘴,给外头的人看看过场罢了。”
她环顾殿内,疲惫地叹了口气,“若说国库空虚,那给柳殊招魂请来的众多术士,这些难不成花的就不是国库里的钱?!”
“太皇太后您息怒。”孙嬷嬷在一旁劝道。
如今这宫里,明眼人谁不知,陛下如此行径,怕就是在给故去的太子妃出气呢……
但话是万万不能这么说的。
正踌躇着,门外一宫人快步走近,恭敬道:“禀太皇太后,虞姑娘来了。”
柳思韵闻言,这才堪堪回神,随意摆了摆手让人进来。
故而待虞夕月一进殿内,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画面,宁朝最尊贵的女人神情疲倦,隐隐有几丝病容显露。
张家下诏狱那日,刑场的血腥气整整二三十个时辰都未完全消散。
当今新帝对其的恨,她也是设想到了的,但对于眼前这位……新帝的态度却很微妙。
说是尊敬吧,但偏偏连宫室都是原先的,连拨点银子修葺都不肯,很难不叫有心人由此联想到些什么。
但若说是因着柳殊而对这位,以及整个柳家有成见,也实在不必给予其太皇太后的尊称与排场。
心里诸多猜测,但虞夕月面上只是垂下眼,神色如旧行了一礼,“参见太皇太后。”按捺下那些腹诽,等待着对方的吩咐。
她自从被萧寒江发现后,日子便一直不大好过。
虽说萧世子不知为何临到最后突然放了她一马,但虞夕月自个儿是一直在躲躲藏藏的。
污蔑她们余氏一族的人已经被杀,这件事便十分突兀地被骤然画上了句号。连带着她曾经的那些对萧家,对萧寒江的恨意,也一道安错了地方,变得有几丝诡异的可笑。
更可笑的是,她对于这个人……
如今,恐怕不止是恨。
柳思韵的声音徐徐响起,想来是对她的耐心所剩无几,这回竟然连寒暄也省了,“皇帝自从江州回来之后,便有些神神叨叨的,想来定是有什么哀家不知道的事情。”
慈宁宫现在能传递出去的消息那都是新帝所希望传递出去的,今时不同以往,虞夕月似是料到了什么似的,了然地点头,“可是需要…臣女帮您去探查一番?”
离的远些,那个萧世子应当就不会还来目的不明地缠着她了吧。
果不其然,对方下一句便如她所想,“你倒是比哀家那个侄女聪明得多。”
“如今新帝眼瞧着手腕儿正硬,哀家也不方便安排人去探查,若是你……倒是能顺势搪塞个什么理由。”柳思韵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暗芒,声调听起来上扬了几分,“届时,你去江州好好替哀家探个究竟。”
“若此事能成,那往后…哀家倒也可以放你自由。”
“太皇太后…”虞夕月一愣,显然没想到上首的人会这么说,不过于她而言,这绝对是好事,哪怕是口头承诺,也好过不承诺。
莫不是……觉得自己一直躲躲藏藏的抗拒着,没了利用价值?
她心里陡然一惊,恍惚间,似乎有缕思绪一闪而过,但速度极快,一时叫她难以捕捉。
待虞夕月再想去分神回想时,已经了无踪迹。
“好孩子。”柳思韵见她只是低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眉梢微挑道:“你只管放心去探查,此事……哀家说到做到。”
“必不会亏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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