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潜移默化之下,两人佯装生气时质问的神态也是极其相似的。
明明是不同的两个人,给人的感觉却是近乎如出一辙,因此落在孙太医眼中,登时便令他心头一慌,“这、这……皇后娘娘息怒!”
“您息怒啊……实在是不是微臣不愿意告诉您…是陛下,陛下他有令……”孙太医面色苍白,满是惶恐之色,但思及这位在当今圣上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眼睛一闭,还是心一横道:“陛下自昨日夜间开始出现风寒的症状,接着今日一早便开始发热……”
他瞅见柳殊骤然紧绷的表情,赶忙又补充道:“不、不过,太医院这次跟随前来的几位太医都已经去了,相信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迅速好转的!”
他真的急昏头了!眼前这位可还怀着身孕呢,他在这儿说这么详细做什么!
皇后娘娘问,他直接回答结果不就好了!
真是,真是……!
心中懊悔,面上瞧着柳殊愈发泛白的脸色,犹豫两息还是劝道:“您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切不可忧思过度啊!”
然而这话落在柳殊耳里,她却只觉得像隔了一层虚无缥缈的白纱,外界的任何声音在此刻都被尽数隔绝于外。
在场的两人都知晓,这场由水虫引起的疫病,最初的症状便是……风寒,而后是渐渐的高烧不退,浑身发热。
柳殊想到这儿,全身上下忽地一寒,接着便是无休止的汹涌情愫,有那么一瞬间,复杂到就连她自己也无法立刻说清。
是担忧,是后怕,还是……内疚。
莫不是……他来救自己的时候,被她染上的疫病。
而后经历这几天的潜伏期,疲惫之下才被疫病钻了空子,即刻爆发了?
还是说,他这几日不见她,是早就猜到了自己染疫了?
无论是哪一点,当下,柳殊的心中都有些不好受,心跳仿佛有了自己的想法,开始隐隐抽痛起来,以至于她甚至无暇顾及去深思,究竟为何会如此。
从安置地点赶去闻初尧所在的院子时,柳殊几乎整个人都是木然的,带着几丝懵。
她甚至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可待她整个人平静下来后,那股冲动反而增多了几分。
马车外,有几丝冷潮的春风吹了进来,拂进车内,柳殊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大的表情,她只觉得好像全身上下的温度更低了些。
低到……连血液几乎也是冷的,停滞在身体内某处。
她下意识紧咬着唇瓣,几息后,微微尝到血意,飘忽的目光才终于凝成实质。
不知怎的,她甚至恍惚想起来自己刚到东宫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是新奇且陌生的,偌大的皇宫,也是冷冰冰的样子。
而她站在那条黑黝黝的长路上,周遭全是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有的笑吟吟地,背后却拿着刀子,有的,自诩是她的亲人,最后却也只是想用她来谋取利益,登上高处。
黑黢黢的一片,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唯一的光源竟只是那些人恶意裹测的双眼所迸发出的欲望。
他们零零散散地站在路的两侧,居高临下地匝视着她。
长路漫漫,好似无尽头。
这条路上,柳殊只能不停地走。
她没有回头路。
直至……走了许久,才出现一抹不同于原先的光芒,于是她当时很欣喜,但也害怕。
这抹光亮太微弱,像是夏夜中的萤火虫,只能照明前路,却无法为她取暖。
但有某些时刻,它竟又像是类似于晨曦的光晕,直直笼罩在她周身。
这抹曦光太微弱,也太耀眼,以至于过了好久,柳殊才猛然发觉,原来她早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东西——
当做……照亮她。
只照亮她的光晕。
到达院子的时候,里面已经有许多人在候着了,柳殊僵着脸,环视一圈,便想叫孙太医去找他的师傅。
赵太医,她是相熟的。
并且,来洛城以后,也是赵太医主要负责闻初尧的身体健康。
周遭众人见柳殊来了,一个个对视一眼,惊疑的目光不停来回梭巡。但他们其中大部分人都是知晓陛下与皇后娘娘的事情的,或被提前打过招呼,或是自个儿有些人脉脑子聪明些的,也能大致猜出事情的始末。
故而见人来了,仅仅只是几息,便有人迎了上来,“参见皇后娘娘,陛下他……”
柳殊恍若未闻,只脚下的步子有些踉跄,但被裙摆遮挡,几乎又是难以察觉的。她的目光短暂与说话的人有短暂的交汇,转而就想进屋去瞧——
谁知门忽地从里打开了,赵太医提着药箱,神色郑重,但下一刻转而又被惊讶所取代。
见柳殊来了,神色一怔就想行礼,“参见…”
“陛下怎么样?”柳殊赶忙将人扶起,深深地吸了口气。
明明此刻她的神情能称得上平静,但触及这样一双黑沉沉的眼眸,赵太医莫名心头一颤,“现在是浑身高热,得等等再看……”
见柳殊因他的话脸色不自觉又白了几分,赶忙道:“陛下乃是真龙天子,身体又素来强健,太医院众人也尽心救治,估摸着…是不会有事的您安心。”
其他御医们聚在周边,也是三两句地附和着,“是啊,皇后娘娘,您身怀有孕,实在是不宜来此地啊…”
但也仅仅只是一刹那,柳殊停滞的身形就再次动了起来,隐隐要越过赵太医,往屋里去。
这可把赵太医吓得不轻,眉毛也被吓得一抖一抖地,“不可啊!不可啊娘娘!”疫病可不管身份如何,对方风寒初愈,万一再出事了可如何是好啊!
那他有几条命都不够丢的!
但他心里也思考过,虽知晓这位对陛下而言有多重要,可……染疫一事也是说不准的,万一陛下真的……
萧世子和一众暗卫被安排去安置灾民,消息被封锁,此刻……
赵太医脑中权衡着,接着目光投向门边,像是迟钝地意识到了什么,幽幽地叹了口气,片刻后,阻拦的手不自觉慢了半拍。
林晔得到消息,堪堪从别院赶来,见到这般场景,却只是站在原地,没拦。
他是闻初尧的心腹,渐渐周遭也有人注意到了他的态度,虽不知为何,但一旁的太医思虑两息,干脆也定在了原地。
只剩赵太医,与柳殊隐约对峙着,半晌,也兀自往旁边退了半步。
柳殊环顾四周,哪里还有不懂的!
闻初尧分明早就染疫了,比他预计的还要早,可他就是不告诉她。等到现在了,还要瞒着她!
这些人……他们都知道。
他们是他的臣子,亲信,下属……那她呢?
他不是说,要她再给他一次机会,重修于好吗?
既如此,又这样瞒着她,算什么?
一时间,她的整颗心不上不下,心里除了扩大的忧色,还有无法言说的那么一丁点儿怒意。
见无人再敢拦她,柳殊简单蒙上面巾便大步推开门跨了进去。
床榻上,闻初尧只迷迷糊糊听到外头的一些动静,见有人进来,还以为是林晔递消息回来,有些不悦地蹙了蹙眉。
不是与他说过,隔着门通传便可吗?
他正想着,迟钝地抬起眼,却不期而遇撞上了另一双熟悉的眸子。
盈盈秋水,带着泪。
随之而来的,是柳殊带着些哽咽的声音,“怎么回事…”
“为什么不和我说?”
闻初尧只觉得他的脑子更糊了,以至于有那么一刹那没有反应过来,嘴巴先于身体做出了反应,嗓音沙哑得不行,“胡闹!谁让你进来的?”
他染疫这事儿已是八九不离十了,柳殊这么贸然闯进来,感染了怎么办?
然而对方却是不退反进,又往前了些,“我为何不能进?”
“只准你瞒着我嘛?”她声音中的哽咽更明显了些。
闻初尧似有所感,下意识凝视着她,只是神情依旧是不赞同的,但比起方才更多了点儿温柔,“听话。”他的嗓音显出几分诱哄的意味,“去外面呆着,这里有太医——”
“不去。”柳殊红着眼睛瞪他。
“闻初尧,你不是要我再看看你,再给你机会吗?”
她眼眶中蓄着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坠落,“那你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她顿了下,接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听到闻初尧染疫的那一瞬间,她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停滞了。
这人倒好,周围的这些人谁都告诉了,却独独不和她说!
面对柳殊的质问,闻初尧忽地就收了声。
眼睫阖着,眉角处渗出细密的汗,恍惚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声似乎更重了些。
沉闷闷的。
柳殊看在眼里,倏地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扭头扬声问道:“药呢?快把药端进来!”刚刚在外面时,那些太医们提到了,说是到了喝药的时辰了。
门外,侯在门边的赵太医听到里头传来的声音,立刻回复道:“在呢,药就在厨房那边,刚煎好,林公公一会儿便端来了。”
他顿了两息,又劝道:“皇后娘娘,您先出来,容许微臣进去给陛下喂药。”
奈何里头的人却不理他,只冷冷甩下一句,“待会儿药到了同我说声。”便又没了动静。
听了这话,赵太医的眉心突突直跳。
这是要亲自喂药了……
屋内,柳殊问完话便又回到了床榻边,自然地打湿旁边的帕子,给闻初尧轻轻擦拭起眉角处的汗,伸手抚平男人不自觉蹙起的眉头。
她的指尖一路下移,半晌停留在男人的唇角处。
声音很轻,近乎于呢喃,但话语却是十分郑重,带着股平日里所没有的小心翼翼,唤他,“闻初尧。”
床榻上的人仿佛有所感应,微微睁开了眼,见柳殊又有哭的倾向,男人的一只手微微握住她,稍稍用力捏了捏她的指节。
似乎……是安慰的意思。
柳殊看在眼里,几息后,唇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在她眼中,闻初尧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精力充沛的模样,他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死气沉沉,仿佛下一瞬就会离她而去。
曾经……柳殊也以为,她是真的恨他,恨到巴不得他立刻去死。
可如今他真的只距离死亡一步之遥的距离,她却只觉得难受。
那是一种……被恐惧和无力所笼罩着的难受。
她不想他死。
柳殊的指节还被男人虚虚握着,滚烫的温度徐徐传递,迅速便把她周身的冰冷也染得升温几度。
几息后,她才微垂下眼睫,补充完后半句,“……别离开我。”
闻初尧,留在我身边。
别离开我。
第98章 跑路第一百四十一天
煎好的药送来时, 守在门外的几人都有些发愁。
尤其是林顺捧着那药盏,更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整个人脖子伸出二里地, 眼神止不住地隔着窗纱往里瞟。
他与赵太医一等人对视一眼, 旋即认命地闭了闭眼, 正准备大着胆子呼唤两声,结果下一刻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柳殊眼眶微红, 看起来像是哭过, 见林顺端着药盏踌躇不已, 干脆道:“劳烦林公公, 给我吧。”说着便伸手去接。
林顺哪里想过会是这种架势,面上登时堆出一脸的笑意, 小心又带着点儿卑微地回答,“哪里, 娘娘真是折煞奴才了。”说着赶忙顺势把托盘递了过去。
柳殊接了药, 表情淡淡地道了声谢, 接着“嘭”的一下便把门关上了。
也因此, 她全然不知门外的景象——
林顺愣愣地看她接过托盘,脊背止不住地往下弯,久久地叹着气。
就连一旁的赵太医,林晔等人, 见柳殊真的这么义无反顾地又进去了, 脸色也是有一瞬间的空白。
半晌,几人中不知是谁低声念叨了句, “我的天爷啊……”言语间愈发有股欲哭无泪的无力感。
屋内, 闻初尧浑身的温度依旧高的有些不太正常,只是精神头却比先前都要好, 见柳殊去门边交代着什么,下意识视线追随。
片刻后,见人去而复返,他混沌的思绪才稍稍安稳些,面上抿了抿唇,再度阖着眼。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会儿心里别扭的紧。
柳殊在这儿,他是极其高兴的,但是这高兴之下的担忧与怒意却也并不少,只是……她执意要留下来,他如今也是说不出什么很强烈的拒绝的话了。
甚至于……他心中有些卑劣地想:这样是不是能说明,柳殊是真的在意他。
人心底的那根弦一旦崩久了,便总会开始神经质地确认着什么。
迷糊间,闻初尧心底那些微小的情绪仿佛也被一道无限放大了许多。
那些阴暗的、不露于人前的想法。
柳殊走至床边,见闻初尧似是又睡了过去,心里越发有几分不是滋味。
男子的脸色苍白如雪,下一刻,竟又泛上几丝潮红,微微咳嗽起来。
素来强健的人,这一刹那,竟多了几丝诡异的脆弱之美,犹如开到盛时,却又即将凋零的花草。
“别睡。”柳殊收回目光,低声唤他,“先把药喝了。”
用着过往以来所没有用过的语调,带着几丝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闻初尧…”
然而,柳殊的思绪却又是零散的、不可抑制地四处乱飘。
床榻上的人脸色实在算不上好,故而她也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甚至是……想到了死亡。
光是触碰一下某个可能性,柳殊的脸色便也忍不住随之一道泛起白。
她微微阖了阖眼,有些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以至于待闻初尧睁开眼,思绪回拢便见到了这一幕——
柳殊竟然把蒙在脸上的面巾给取了下来!
“咳咳…你疯了不成?”他的语气有些不稳。
可柳殊这次却少有的表现出了几丝强硬,带着闻初尧所陌生的坚持。
“这几日我既然已经决定贴身照顾你,便没再想过要时刻蒙着这面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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