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技不行。梁恪言快速做出评价。咖啡杯长时间地停留在他的唇边,以掩盖住无声的笑。
他仰头:“好巧啊,妹妹。”
Mauro好奇地看着两人,用夹生的口语问眼前这女孩子是谁。
梁恪言还未开口,柳絮宁已经坐下,持续保持善意百分百的微笑:“远房表妹。”
“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哥哥,想想我们已经有好多年没见了,哥哥居然还记得我。”她扭捏地凑近梁恪言,手指小心翼翼地扣住他冰凉的表带。
Mauro哇哦一声,又说梁继衷倒是没提起过他们梁家还有个妹妹。
柳絮宁表情一瞬凝固,她脑袋歪了歪,直勾勾看着梁恪言。
她编不下去了,这人怎么不开口?
还未等她动作,梁恪言的手掌抚上她的后脑勺,轻轻拍了拍,话却是朝向英国佬说的:“所以是远房表妹。”
他掌心炙热,碰触她后脑勺的地方连着脖颈,她没忍住缩了缩脖子。从旁看去,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落入表面斯文的刽子手中,露在黑色透亮长发外的耳廓通红一片。
Mauro识相地站起,说自己该把这时间留给这对好不容易久别重逢的兄妹。
临走之前他又看了这对难舍难分的兄妹一眼。
穷酸的乡下表妹住得起五星级温泉度假村,什么哥哥妹妹的戏码,瞎扯吧。不过情侣间的情趣,他懂。
Normal~
·
余光之中,那人的背影消失在咖啡厅外。
柳絮宁立刻移回原来的位置,她抬手用力抓了抓后脖颈,像是消除某种痕迹。
梁恪言就看着她这番动作:“怎么了?”
柳絮宁默了一下:“……蚊子。”
“能活到冬天,蚊子挺毒啊。”
他习惯性地轻扣桌面,骨肉停匀的手指握起咖啡杯时真是一场手控人的视觉盛宴。
柳絮宁轻咳一声,努力在脑子里寻找新话题。
“那人是谁啊?”
“未来的合作伙伴。”
“那你们在谈公事咯?”既然是在谈公事,还让她来上演这一出戏码?
梁恪言似乎能料想到她心中所想,暗叹一声,语气无奈:“我也想摸会儿鱼啊,我多年未见的妹妹,你也不希望我过劳死吧?”
柳絮宁:“……”
“知道了,我走了。”
“去哪儿?”
柳絮宁:“这附近很漂亮,我去逛一圈。不然这么贵的房费,我只能用来睡觉和泡汤,太浪费了。”
梁恪言点点头:“行。”
他站起来,跟在她身后,一副要和她同行的架势。
见她像生根了似的站在原地,梁恪言脑袋微偏,视线去捉她的神情:“又不走了?”
两人同行而站时,身高差许多,柳絮宁仰起脸去看他:“你也去啊?”
梁恪言:“这么贵的房费,我只能用来睡觉和泡汤,太浪费了。”
干嘛学她说话,连最后那个重音都模仿出九分相似。
她不高兴地悄悄嘀咕:“这就不会过劳死了?”
“不知道啊。”这人耳朵尖得很,“你很希望这个结局吗?”
什么莫名其妙的被迫害妄想症。
柳絮宁捏捏耳垂,满脸不高兴地往前走。只是,这情绪在出了酒店大堂之后就被寒风吹得一干二净。迎面刮来的冬风刺骨,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然后条件反射地走到梁恪言身后。
他那件白色卫衣外面还套了件黑色长款羽绒服,加上这人本就肩宽腿长,柳絮宁走在他后面,能完完全全地挡住前头的寒意,舒服得很。
太好了,梁锐言不在也行,梁恪言能完美替代他。
可能是那声浅浅的偷笑太明显,梁恪言稍稍偏过脸来:“笑什么?”
柳絮宁得意地扬起下巴:“风都吹到你脸上了,太好了。”
话音刚落,梁恪言脚步一停。柳絮宁没准备好,猝不及防撞上他的后背。
他干嘛啊?
下一秒,梁恪言大步往右边走。柳絮宁双手揣兜里,脚步噔噔噔跟上他。他像是在等她一般,待她刚好到他身后,他又加速往另一边走。
重复几次,柳絮宁知道这人是故意的了。
可恨,今天里面穿了条针织包臀长裙,限制了她的步伐。人家闲庭信步地像在逛自家后花园,她急吼拉吼像要去偷前面人的钱包。但是很奇妙的,她对此番幼稚游戏玩得万分尽兴。
这场“游戏”在拐过一个弯道,与起瑞员工迎面撞上时宣告终止。
员工们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梁恪言,纷纷叫着“小梁总”,叫过之后,带着好奇的目光又掠过他身后的柳絮宁。
柳絮宁安分了。
不知是不是固有思想使然,亦或是别的什么,每当别人看到自己和梁恪言单独在一起,她心里总会漫起浓浓的心虚感,就好像是,如童年时代那般两看生厌或者漠然相对才是正确且不会为人所奇怪的关系。
“不玩了?”梁恪言侧目看她一眼。
原来他也将刚才的一切定义为玩啊。柳絮宁飘着的心神摇摇晃晃地落回地面:“嘘——欣赏美景。”
梁恪言面无表情地回头,费解地想,她在跟谁嘘呢?这块地方,她不突然蹦出几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字眼,或是突然莫名其妙嘻嘻嘻嘻嘻地笑之外,还能有别的声音吗?
中途,梁恪言接了个电话,是于天洲的。柳絮宁听不见对面的声音,只能从梁恪言的回复中听出是一个项目黄了。
“嗯,没事,辛苦。”他面上平静,挂断了电话,又看见一直盯着他的柳絮宁,“怎么?”
“那你们这是白做了?”柳絮宁问。
“嗯。”
那还能这么心平气和?柳絮宁其实挺惊讶的,梁恪言梁锐言这样的人当然是称一句三代不为过,丰富的资源层出不穷地落在他们的脚边,他们也许还会嫌弃弯腰太累懒得拾取,反正总不会有人去抢,放置在那里的东西,自然是他们的。
她没想过梁恪言会如此上心,各个环节都严谨盯着,认真把关,全身心地投入。
而在百分百的投入之后,却得到为零的回报,实在是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崩溃。柳絮宁觉得自己做不到这样。
“你心态真好。”她没忍住,感叹了句。
“什么?”
她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和他说这些干什么。
梁恪言看着她,那张脸上分明有着倾吐欲望:“怎么不讲?”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也可以讲。”
“浪费时间啦。”
“做什么都是在浪费时间。你想讲,我就听。”
柳絮宁心口一动,像呼呼吹进满满的风,再望向他那双眼睛时便不受控制地吐露:“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有家出版社找我,让我有偿画书封,可我画完交稿之后他们feedback回一次意见,修改的内容洋洋洒洒占了一整个界面,这没什么,要拿这份钱,那回炉重造就是我该做的。可是到最后他们居然说不用我的画稿,也没给我钱。”
她惆怅地叹了口气,仰面望着湛蓝的天空,可这还不是最生气的,最令人愤怒的是,“半年之后,那本书籍在网上正式进行了预售,从宣传图到封面的底稿和配色,都和我的很像。”
但相似,只是一种主观意识。她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她说的太忘我太认真,到后来都已经沉浸在自己的自我倾诉中。声调是平淡的,但情绪必然是不稳定的,原本白皙莹润的脸颊上因为情绪上头而泛着红晕。
“再后来,我实在没忍住,就去问他们,他们说被一改二改甚至是直接被pass都很正常,还说是我世面见得太少,年纪轻轻一点苦也吃不了。我没签合同,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柳絮宁低头,视线落在鞋面,声音轻轻的,却带着点较真的不服,“可是我才没有吃不了苦,是他们自己不讲道理的。”
声音轻盈得像摇晃的水,让梁恪言忍不住抬手,却在手即将触碰到她脑袋的瞬间,瞧见她泄愤似的哼了声,语气含恨:“狗屎公司,偷人创意,天打雷劈!”
原来这世上真有能百分百自愈的人,一举一动牢牢牵制住自己的目光。
他倏然笑了声。
柳絮宁幽怨的目光立刻扫过来。梁恪言觉得自己刚才的那个笑声一定触犯了天条中的死罪,如果她的目光可以化作实质,那他现在应该变成了灰烬。
梁恪言缓缓说:“的确,吃相太难看,这种公司,天打雷劈,走不长久。”
她埋着脖子继续往前走,絮絮叨叨地念:“其实我也没有很生气,只是浪费了我熬了两个月的画,我真的画的很认真。以前都是接接别人的私稿,那是我第一次接这种公司的活,我还特别高兴,觉得自己十八岁就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然后她自以为优秀的作品就这样被贬得一文不值。她那段时间很不开心,头顶像是随时随地都有乌云笼罩。梁锐言后来盘问她好久,她忍着眼泪把事情的原委讲给他听。梁锐言说,多大点事!
隔天,两个秋季限定的新款包包送到了她的手中,彼时他欠欠地笑,问她现在是不是舒服了。
她一瞬间语塞。赚那笔钱是为了什么呢?其中的一个目的的确是为了这个限量款的包。而他好像也送到她面前了,那目的是不是也算另辟蹊径地达成了?可为什么那股委屈的气依然难以消灭地盘亘在她胸口。
梁锐言纳闷:“就这点小事还不开心呢?不是说想要这个包吗?我都送你两个了。”
她有的时候都产生了自我怀疑,是不是真的太较真了。
她于是费劲地扯出一个笑,然后和梁锐言说谢谢。
上学期间有人找她做过模特或是接拍,来钱很快,但是这种以外貌和身材换取红利与金钱的工作时效性太短暂,就像是模特更迭速度快,但好的摄影师永远停留在那里。如果可以,她想做创造者,而不是镜中人。但梁锐言不懂。
不懂就算了,这世上有人不懂你才正常。
再后来,开学前梁锐言玩赛车出了车祸,梁家上下都为这位小少爷操碎了心。柳絮宁也一心担忧他这腿,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如果今天没有听见梁恪言和于特助的对话,又引发一场突如其来的伤春悲秋,她想她一定已经把几年前这遭破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思及此,她垂下肩膀,无声地叹了口气。
在那之前,她真的真的以为自己很优秀。
“柳絮宁。”梁恪言忽然叫住她,“如果他们真心觉得你画的东西是垃圾,就不会表里不一地再捡回去用。一帮老手用点下三流的手段骗刚毕业的高中生的稿子罢了。”
“小时候被逼着去学跳舞结果发现在跳舞上有天赋,喜欢画画没有经过系统教学却一鸣惊人,出门逛一圈就有源源不断的灵感往外冒,想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就能做到极致。你就是很优秀。”
“不用一直想着去获得别人的认可,这个思路从一开始就错了,你没有东西需要靠别人,自然不需要别人的认可。”
“吃不了苦就没有苦吃,挺好的。”
这些话从梁恪言口中说出来,是一种很稀奇的感觉。特别是,他认真中又带一丝笑意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此时的他正与十八岁的自己同仇敌忾。
胸口在这一瞬重蹈覆辙地发涨,柳絮宁的脸唰得一红,露在外面的双手被寒风吹着却不觉得冷与僵硬,血液都好像从头顶源源不断地奔赴指尖,心跳像个靶,有柔软的子弹砰砰砰地戳中她,没有痛,却激起一时之间难以平息的跳动节奏。
如果眼前这人是梁锐言,那么这些话的真实程度尤待考证。可他是梁恪言,他……
“脸红什么?”梁恪言问。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像一颗巧克力,被他盯得有些化掉。
被表扬了一下,那因为害羞和骄傲而肾上腺素飙升,具体表现为脸浅浅红一下怎么了,这有什么好问的,学会不戳破女孩子的心事很难吗?
僵硬的手指张开又合拢,柳絮宁捏捏自己的耳朵取热,一边小声回:“有点夸张。”
嘴上说着夸张,可说完之后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她好喜欢这种有人明白自己的优秀并直白告诉她的感觉。谁不需要鼓励与肯定呢?反正她太需要了。于是她又推翻自己三秒前的言论:“好吧不夸张,你说得对。”
笑意像春天的碧波,从眼底蔓延至眉梢,在冷寂的冬日里,灿烂又明媚。
梁恪言看着她扬起的唇,过了几秒,恍惚察觉到自己荒唐的意图,于是挪开。
她却没有察觉到,继续说着:“我现在很厉害了,我画出来的东西都很值钱……”
喋喋不休的自夸像山间清脆的鸟鸣一阵一阵飞去他耳畔。
梁恪言:“游走在灰色边缘的东西的确赚钱。”
柳絮宁瞬间陷入呆滞:“你……我现在画的是正经东西!正!经!”
她义正严辞,似乎他再说出些奇怪话就要将他就地正法。
梁恪言纠正:“是我措辞不当,是我不正经,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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