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冷静地补充:“迦羽夜的结局,不能说是伏见稻荷神的过错。是吃人的公家的过错。”
晴尘唇角勾了勾,说:“我现在面临的,恐怕不是信仰这么简单。”
阎魔大王心领神会,开解道:“稻荷神的容貌是黄泉之国、神界和现世都难得一见的美丽,让人类女子动心,也很正常。”
伊邪那美气愤地驳斥:“啊呀,我就是说男人都没好东西!伊邪那岐那个烂神也好,阎魔大王您也好,都一样的烂。伤害了别人的感情如今还要找理由,真让我恶心。”
甲沉着道:“虽然伊邪那美殿下您说得不无道理,不过还是不要将您和伊邪那岐殿下的私人恩怨带到工作上来比较好。”
伊邪那美堵住耳朵,发疯地大叫:“我不想听那个人的名字,请不要提了!”
甲:“好的。”
晴尘看着他们几人争执不休,思绪飘回了一千多年前。
迦羽夜死前,他曾经以为所谓做神明,就像帮助三条宗近冶炼锻刀一般简单。
只要听取愿望,再去实现,如此这般,就足够。
之后,他就应该成为京城中最高贵的神明之一,接受这世界上无数人的供奉,直到这个国家彻底覆灭。
可人世间的愿望啊,有那么多,那么复杂。
除了丰收与商运,还有数不清的爱恨情仇。无论是想要守护谁,还是想要惩罚谁,他都不能做。
就好像被束缚在名为“稻荷大明神”的咒里,按照既定的规则执行一切事务,不能越出半步。
如此过了一千多年,在之江倒塌之后,他终于能走出神社,却再也没有想要走出去的理由了。
而这时候闯入的礼枝,就仿佛在协助他无声地打破了维持了千年的圣律,牵引着他从昏暗的角落里踏出来,回到喧闹繁华的人间。
阎罗殿里辩论得激烈,伊邪那美听得直打呵欠,她举起手,“有谁还记得我们的讨论主题是迦羽夜去哪儿了。”
晴尘甩了甩袖子,“她不在地狱倒也好,说明一定是有了更好的去处。”
有着神的祝福,她现在一定会在某处被亲友的爱滋养着成长,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吧。
现世,礼枝还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迦羽夜和晴尘的过去。
心里酸酸的,有点羡慕迦羽夜生得早,能给这么貌美的神起名字,能陪伴他左右。
翻过身,她又想着迦羽夜对晴尘,究竟怀着何种情感。是恋慕的爱,还是虔诚的信仰,晴尘又能看透几分呢?
糟糕的是,现在,她自己面对晴尘的心情,也完全不同了。
她只是个普通人类,没有迦羽夜漂亮没有迦羽夜博学,甚至还愚蠢到不提前查明神社的功能就去打搅晴尘的清梦。
他在这一千年间见过多少的人,又经历过国家和城市多大的变迁。
她怎么可能是他时间长河里只取一瓢饮的那一捧水。
啊啊啊啊,顾礼枝啊顾礼枝,你就是在东京这种找对象地狱模式的城市寡疯了,以至于对神产生非分之想!
你给我醒醒!!
翻过身,礼枝眼睛一闭。
醒不了,真的醒不了。
这狐狸虽然偶尔讲不出人话,但他本来就不是人,何必苛求那么多?
他长得好看,又会来事儿,最重要的是――
和他在一起可以自然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说想说的话,安心得就像他们真的很熟很熟一样。
礼枝在左右互搏的时候,晴尘悄悄地开门进来。
礼枝一见他,就把头蒙进被子里缩成团。
晴尘拍拍床上的鼓包,“今天睡觉不需要我陪了吗?”
礼枝的声音闷在被子里,“不用了。我担心我会想得太多。”
晴尘“嗯”了一声,尾调上扬,似是困惑,又似是在思考。
“你在想‘迦羽夜’的事情,对不对?”
被子里沉默了许久,闷闷地传出声音:“迦羽夜是晴尘心目当中的第一位,让我有点挫败。”
晴尘垂首。
色调逐渐浓郁的阳光为他脸上添了一笔暮色,映照出他眉眼间的倦怠和空旷。
“礼枝呀,人的一生会遇到好几位重要的人。他们经过你的人生,然后离去。神也是一样。”
他说话语速适中,尾调温柔又绵长。
礼枝就像着了魔,开始回忆她的过去。
有发自内心喜欢过的人,有被甩之后坐在学校天台上大哭的时刻,还有经过旧地时产生的寂寥心情。
但那又如何呢,现在站在这里,回过头去――
轻舟已过万重山。
此时此刻是无数的过去的瞬间堆叠而成,是喜怒哀乐的我我我,构成了今天的自己。
礼枝眼眶湿润。
“至于第几位,”晴尘狡黠地笑笑,“你是在吃醋吧。”
“……是,我现在对晴尘怀有晴尘无法回应的情感。”礼枝闭着眼睛,老老实实地承认了。
“我想要将神明私有,不是迦羽夜小姐儿童时期的玩笑话。”
“……是真的。”
晴尘眉眼一弯,“我吗?”
“可是,我永远也不可能做到,对吧?”
礼枝感觉自己把一辈子的勇气都一口气耗尽了。
她双目紧闭将被子裹得更紧,恨不得当场爆炸,免于忍受等待回答的折磨。
她忐忑地等了半晌,听见被子外面的晴尘笑了一声,似是而非地说:“办法,说不定真的会有呢。”
第37章 第三十七块油豆腐
之江稻荷神社, 碎石前些日子被清理干净,地上平整干净,总算是可以下脚了。
晴尘背靠大树坐下, 支起一条腿,用咒变了几根琴弦出来, 随意地拨弄几下。
“你又在耍什么花招?”筑紫拎着她的大S刀从天而降。
晴尘收了琴弦, 笑道:“就不能是自愿接受追讨?”
筑紫一哼,“我才不信。你东躲西藏这么久, 怎会突然一下回心转意?”
晴尘淡然一笑:“想开了。”
筑紫提刀就要斩,“那就失礼了。”
“等一下。”晴尘站起来.
“节分之后我自己来找你。”
筑紫挑眉, “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好好告别了。”
筑紫犹豫了一阵, 不情愿地收了刀。
“虽然你不曾还手,但拖延了这么久, 就算我想仁慈,你也逃不过酷刑的折磨了。”
“我明白。”晴尘拢了拢披在肩头的和服外套, 笑着说道,“多谢了。”
*
往后几日, 礼枝鲜少在家, 几乎全天都泡在图书馆里。
和晴尘的对话让她原本就混乱的心绪加倍混乱了。
她仔细地复盘这一切是如何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的。
从一开始,她就沉迷于晴尘的美色。
从一开始,就……
她的人生充满了奇怪的冲动。
就像突然有一秒就喜欢上了这里,并决定来这里读书。
没有任何理由, 就把未来数年的时光乃至人生都砸进去。
对晴尘, 也是一样的情感。
考试面试被问到为什么选择日本, 为什么选择S大, 她说了一篇华丽的声情并茂的小作文来回答。
她回想那时坐在考场时的场景,阳光明媚, 从敞亮的窗户外照射进来,她沐浴在春天的温暖当中,元气满满地和老师们诉说着心中的想法。
也许在他们看来她稚嫩得像个小学生。
是因为喜欢,是因为想要得到。
是因为――
“虽然说了很多,但其实我更相信‘缘’这样的东西。但科学角度来看,‘缘’根本不存在。存在的是,坚定的想要靠近的心情。”
以这样的语段结束了面试的回答。
于是合格了。
于是,就喜欢上了一个永远不可能体会到人类感情的神明。
反正她的人生,磕磕绊绊,许多的事都要付出旁人多倍的努力才能达成,运气也不怎么样。
喜欢上让人痛苦的人,也是她的风格。
迦羽夜以惨淡的方式收场,她也注定不会有好的结局。
礼枝托着腮对着眼前的电脑发呆。
图书馆的大厅喇叭播放起了悠扬的铃声,“大家,本图书馆还有三十分钟闭馆,还有三十分钟闭馆……”
潦草地一股脑将东西都塞进包里,磨蹭着向外走去。
回家的路上,路过常去的便利店。见门外立着招牌,上面印着诱人的饭卷图片,旁边写着“惠方卷”三个汉字。
她这才意识到明天就是节分了。
节分起源于中国的立春,现在是驱除晦气迎接福气并祈求身体健康的节日。
惠方卷是节分当天必吃的食物,吃的时候要对着本年度的吉祥方位,一口气吃完,不能说话。
礼枝便进了便利店,买了两个,又买了几包用来驱邪的豆子。
拎着节日物资回家,她照例在家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迟疑着去开门。
大概是心理作用,家里冷清清的。晴尘坐着闭眼冥想,座敷童子跪坐在两边,都不讲话。
礼枝强打起精神,说道:“明天就是节分了。”
晴尘:“今年的吉祥方位是东北东。”
礼枝在茶几上放下惠方卷,“晴尘可以吃吗?”
晴尘笑着摇头,“这是人类的食物。”
礼枝没法和他长久对视,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便闪进了厨房。
过了一阵,她端着一个用油豆腐卷油豆腐做出来的纯油豆腐版惠方卷。
晴尘拿起来很斯文地吃了一口。
本体是狐狸,吃起东西来却像是兔子一类的草食动物,嘴巴动起来丝毫不露齿,还怪可爱的。
礼枝看着他,不知不觉就出神。
晴尘吃了一口就放下了,抬眸看着她。
礼枝真的没法和他长久对视。
她赶紧低头拿起自己的那一个,对着吉祥方位开始吃。
晴尘却偏偏趁她不能开口讲话的时间,说道:“我一直在想,当时的礼枝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之江神社的呢?”
礼枝咬着惠方卷,双目直视眼前的包装盒。
他这是什么意思?要追忆过去展望未来吗?
展望未来,该不会就是给她一个回复吧?
礼枝有种被推上审判席等宣判的感觉。
“我在那里困了一百年。这一百年,有很多人来过,但是看到之江的残垣断壁,就都离开了。”
“礼枝是唯一一个投币许愿的人。早雾认为是礼枝头脑不好,看不出这神社早已废弃,也不查阅信息分辨主祭神的职能。但我睁开眼睛看到你的那一秒,我想的不是‘她真奇怪’。而是,‘她真是一个可爱的人’。”
礼枝鼻子发酸,但她只能继续吃惠方卷,不停地吃惠方卷。
喉咙开始痛了,不知道是吞得太快,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这一千多年来,我实现过旁人无数的愿望。我造就过京城万顷的良田,也在变革时期帮助许多人成为富商大贾。但是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我好像也有自己的愿望,却没有人来替我实现。”
礼枝一个劲儿地吃着惠方卷,吃紫菜吃米饭吃玉子烧吃黄瓜吃金枪鱼,直到快把自己给噎住。
不对,晴尘的话听着和平时不一样,太太太反常了。
她想说什么,但嘴巴被惠方卷塞满,她只能张牙舞爪地对着晴尘示意等一下再说。
“但是听说在节分许下的愿望,季节会自然替我们实现。所以我的愿望是,礼枝健康平安,瘴气和晦气都远离,以及,礼枝分明值得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所以,要一切顺遂才行。”
礼枝好不容易把口中的食物吞咽下去,刚要说话,被抱着一袋豆子的拓云和早雾抢了先。
“节分来到了!我们一起撒豆子祈福吧!”
“鬼出去!福进来!”
*
节分的第二天,小学期开始了。
礼枝早早出门,出门前,又站住了脚。
回头看向卧在沙发抱枕上枕着大尾巴睡觉的白狐狸。
自从上次的谈话,他们就又回到了初时的状态。
晴尘睡觉的姿势无外乎这两种,要么是枕着尾巴,要么是把尾巴盖在脸上。
今天也和之前一模一样。
只是,礼枝总是觉得心里忐忑,惴惴不安的,就像是考试出结果前的怪异紧张感。
她又看了一会儿,晴尘没有醒来。
她也说不清到底是希望他醒还是不希望他醒。
时间就快迟了,她回过头,关上了门。
今天的东京,阴天。
黑云如同被泼出去的墨水,被风晕染开,渐渐侵占了大半的天空。
风裹挟着潮气吹来,刺骨的冷。
礼枝一路小跑着来到了学校,进门被暖气大大地拥抱,才活过来。
选这节课的人有好几个是同为中国人的同学,大家平日里就熟络,几人坐在一起,上课轻松了不少。
午休时间,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吃午饭,吃到一半,好友指着窗外惊呼:“好大的雪!”
大家都齐刷刷地向窗外看去。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密集地纷飞而下,几乎遮蔽了视线。
东京的冬天气候温和,鲜少下雪。连那位从初中就在日本的同学也直呼前所未见。
大家顿觉手里的饭都不香了,跑到窗边对着下雪的校园就是一顿拍。
和大家在一起所以变得快乐的心情,现在更快乐了。
礼枝也拍了几张。
*
漫天大雪中,筑紫拦住晴尘的去路,“不是约定好了吗?”
晴尘将手中的伞抖了一抖,雪扑簌掉落下来。
“我去给礼枝送伞。”
筑紫不耐烦地催促他快去快回。
下雪时节,世界格外安静。
礼枝送走了好友们,一个人在学院门外的廊下站着。
她仗着东京气候宜人,完全丢了看天气预报的习惯,因此没带伞出门。
东京的雪不比国内的粉雪干燥,它落到人的身上很快就会化成水,没有伞是万万走不了的。
正在她犯难之际,一道熟悉的身影撑着伞走近。
他一身与四周融为一体的纯白,眼尾两笔红晕,妖艳美丽。
礼枝一步上前,“晴尘,你怎么来了?”
他眼中含着笑意,将透明的长柄雨伞遮到她的头上,“来给你送伞。”
礼枝接过。
瞥见他露出来的手腕上,一直系着的红线已经不见了。光滑的裸露的手腕,腕骨形状好看又性感,让人忍不住想亲吻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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