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烨回她:“在库房。”
谢如闻‘哦’了声,这些年,相比于她因着要出别苑跟谢玄烨生的几次气相比,她惹谢玄烨生气的次数更多。
每次谢玄烨生气,她都会作一副画给他,然后事件平息,下回再继续惹他生气。
是以,这些年没少给他作画。
那会儿她年纪还小,对谢玄烨也不甚了解,私下里还问过绿竹:“哥哥常说我的画作的好,他收了我这么多画,是不是拿出去换银子了?”
绿竹闻言,咯咯的笑她:“十五娘这可就想歪了,公子哪缺这点银子。”绿竹还说:“没准公子都给挂在了他的书房呢。”
谢如闻就一直以为她作的画应在谢玄烨的书房里挂着,可今儿来这一瞧。
哪有?
八成真给卖了换银子了!
她失落,失落了就会有小情绪,向来含情缀笑的美目瞧着也不那么温和了,与谢玄烨说着:“我回了府上,不给府上的人送些礼物挺不好的,既然哥哥都堆在库房了,不如让我拿去送人,也好过留在库房沾灰。”
谢玄烨眸光微动,抬眸看了她一眼,嗓音依旧平和,回她的话:“那些东西本也就是你的,等下用过晚食让浮生给你送去。”
谢如闻:“好。”
这时,有侍女进来端了饭食,谢如闻闻到味道肚子就咕咕叫了,往日里这个时辰在揽月苑已用过晚食。
她不再看了,偌大一个书房,跟冬日里的树干一样,光秃秃的,除了书,还是书,也没什么可看的。
她在八仙桌前和谢玄烨相对而坐,洗了手,开始用饭。
谢玄烨往日里没有用晚食的习惯,今儿谢如闻第一回 来谢府,他便拿起筷子,与她一道用了些。
用过晚食,谢如闻的目光时不时的往博古书架后那面洁净平整的墙面看去,谢玄烨观了她一眼,未说什么。
继续在书案前落座翻看书卷。
书房内一时静下来,窗牖半敞开着,夜风微凉,谢玄烨手中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不断传入谢如闻的耳中。
博古书架后的机关密道是曲老先生毕生得意之作,谢如闻好奇不是一日两日了,她搬了张板凳,坐在那里钻研。
谢玄烨也不管她,左右待她困了,自己就会回她院中歇着了。
其实,谢玄烨不知道,浮生早就将机关的破解方法告诉过谢如闻了,只是时日有些久,她有点忘,不然早打开了。
一刻钟后,密道的槅门敞开,谢玄烨听见动静抬眸看去,谢如闻正好回身看向他,少女的兴奋都写在脸上。
清凌的眸子里带着她的小得意,眉头对着谢玄烨轻挑,灵动如鹿,嗓音含着笑意道:“哥哥,密道开了。”
“我进去走走。”
她猜到谢玄烨可能会不让她去,是以,她的语气不是在问,而是随口告诉他,说完也不等他回话,提起裙据就往槅门里侧的阶梯走去。
谢玄烨眉心微蹙,放下手中书卷,起身朝她走过来:“里面暗,提盏灯。”他的话落下,谢如闻的脑袋正好进了地道。
谢玄烨只好从灯架上取盏灯,下去陪她一起。
这时,浮生端着托盘来书房给他家公子送药,书房内空无一人,浮生无奈摇头,他就知道,十五娘既然来了这里,怎会不下地道走走?
公子定是陪着一起去了。
浮生将药给谢玄烨放在书案上,出了书房,去门口守着了。
这边,谢如闻下地道的时候倒是走的快,猛然来到下面,脚下步子不自觉的就放慢了,她有些怕黑。
从前在揽月苑,她住着的上弦院里总是明亮如昼,而且揽月苑其实到处都是人,她们虽然既聋又哑,可瞧着她们在,心里也总会踏实。
这地道里可不一样,一眼望去,黑通通的,仿佛尽头住着什么妖魔鬼怪,谢如闻停下步子,仔细打量。
地道修建的宽敞且华丽,四周都铺着青石板,每隔一段距离也都会有一个落地灯架,只灯架上的烛火格外昏黄。
谢玄烨提灯从阶梯上走下来,垂眸看着她:“怕了。”他走至谢如闻身侧,语气平和道:“时辰不早了,在这里看会儿便回你院中歇着。”
谢如闻抬眸看向他,烛火的光打在她那张清秀的面庞上,泛着莹白的光,她嗓音浅浅道:“我想走一走。”
谢玄烨只垂眸看着她,不置可否。
他这样,便是不同意了。
谢如闻知道,他不同意她做的事,一向是这个态度,看着她,不说话,就像让她无时无刻不戴着帷帽这件事,她根本就没问他是为何,他向来说一不二,问了也一样还是要戴。
她抿了抿唇,眸中含满期待看着他:“哥哥,你送我的那块天山玉忘在揽月苑了,我得去拿回来。”
谢玄烨深邃眸光微动,抬眸看了眼甬长的地道,却是出乎谢如闻的意料,对她颔首道:“走吧。”他冷白指节提着灯,走在了谢如闻前面。
谢如闻红唇勾笑,紧跟在他身侧,这条地道平日里无念走完要一刻钟,浮生走完要两刻钟,距离颇长。
谢如闻跟在谢玄烨身后,瘦小的影子被谢玄烨高大颀长的身影映衬的格外小,走上有一炷香的时辰,属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谢如闻头一回走,心里有些不踏实。
她抬起手,扯住了谢玄烨宽大的衣袖一角,一边瞅着青石板上两个人被拉长的身影,一边开口问他:“哥哥,你为何命人修建这个地道?”
谢玄烨的嗓音清润,极为好听,轻缓的落在谢如闻耳中:“揽月苑修建在建康城外,我自入朝为官,不能常回。”
“公务忙的累了,便有心去揽月苑待上些时辰,偷个空闲。”
谢如闻:“那你早两年的时候为何不回揽月苑?”谢如闻说的是,她刚住进揽月苑时,有两年时间,她都很少能见到他。
而且,那时的他,总是给她一种遥遥天上月不可触的感觉,对她冷着一张脸,与他说话也总是得不到回应。
谢玄烨又不回答她了。
密道里静了片刻,谢如闻未察觉到有何不同。只谢玄烨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沉,往日里,他用药晚上一时半刻,是无事的。
今日,为何有些控住不住自己的情绪。
谢如闻扯他的衣袖扯的更紧了,如今是春季,地道里格外的阴凉,这让她有些微的冷,好在,是一直在走路。
还不至于冻到不行。
她继续与谢玄烨闲话:“哥哥,我今天第一回 见到夫人,之前我还在想你生的像谁,原来是像你母亲。”
谢玄烨的呼吸变得很沉,谢如闻扯着的衣袖下,修长的指节紧握成拳,青筋遍布,因着谢如闻在,他克制着,以至于修长脖颈间的筋络都凸起。
他脚下步子加快,此刻二人所在的位置,以他往日去揽月苑的估算,应是离得揽月苑更近些,他压低了嗓音对谢如闻道:“阿闻,夜色深了,走快些。”
谢如闻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轻轻‘哦’了声,地道里的烛火昏暗,谢玄烨又将他手中提着的灯吹熄丢去了一旁。
谢如闻未能看出他的变化,只是觉得他的嗓音怎么变的有些沙哑。她未多问,跟着谢玄烨步伐走快了。
因着脚下步子加快,谢如闻其实是有些跟不上谢玄烨的,他个头高,腿长,走的自然是快,因此,谢如闻几乎是小跑着。
没有了谢玄烨手中提着的灯,在地道的一个拐弯处,谢如闻一下子踢到了石壁,本是扯着谢玄烨衣袖的手,下意识紧握住了他的手腕。
谢玄烨脚下的步子停了。
他侧首看向谢如闻,将她纤细柔软的手反握在掌中,一向在她面前平和的神色变得阴鸷,轮廓分明的脸庞染上几分戾气。
谢如闻‘嘶’的一声,皱起了眉:“哥哥,疼——”谢玄烨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宽大的手掌不住收紧,再收紧。
谢如闻觉得,自己的指节骨就要被他捏碎了,她痛的眼圈泛红,看着谢玄烨:“哥哥,你怎么了?”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从哥哥去岁开始用药后,他好似,比从前清瘦了些,手背上,脖颈间处处可见青筋凸起。
谢玄烨深井无波的眸子盯着她,许久,暗沉嗓音吐出几个字:“回去。”他抬手给她指了指:“往前走,灯在地上,用路两边的烛火点着。”
谢如闻往回看了看,他手指着的地方,是适才他丢灯的位置,谢如闻试探的问他:“那你呢?”
谢玄烨将她的手松开,未回答她的问题,朝着揽月苑的方向大步走去。
——
谢如闻回了谢府,刚走出谢玄烨的书房,浮生笑笑的跟她打招呼:“十五娘,地道里好玩吗?”
谢如闻只对他点了下头,径直走出了朝暮院。
浮生:“……这,十五娘这是怎么了!”浮生看着谢如闻的背影离开,愣了一会儿,回身走进书房。
诶?
十五娘都出来了,公子呢?
绿竹等在朝暮院门外,将帷帽给谢如闻戴好,领着她回了春香院。在地道里来来往往耽搁了许久,此时已近亥时,谢如闻回到院中,直接进了净室。
二痴一直‘嘎嘎’叫着喊着,她都没理。
浴桶中水汽缭绕,这里不似揽月苑,没有新采摘来的花瓣,绿竹只好给她往浴桶里放了桂花粉。
绿竹从谢如闻出朝暮院的第一眼就瞧出她不对劲了,往日里谢如闻且不说极少会不开心,就算不开心,沐浴的时候也不会这么安静。
绿竹心细,侍奉她沐浴的时候瞧了她几眼,那白皙的脸颊上似是有泪痕,绿竹一惊,十五娘哭了?
公子这是怎么训人了?
第7章 (修)
绿竹想问,谢如闻闭上眼睛也不吭声,还将自个沉在水里,绿竹只好不吭声了,还是谢如闻沐浴完从浴桶里出来时。
绿竹才发现了她的手。
“呀,十五娘的手怎么弄的了?”谢玄烨的手宽大有力,当时谢如闻就痛的不行,这会儿已经红肿起来了。
不过,她哭,倒不全是因为这,是她自己回来的路上,手骨跟碎了一样的疼,加之地道黑暗,还长的可怕,她就没忍住哭了。
尚未及笄的少女哭了并不丢人,可谢如闻不说,只对绿竹道:“不小心挤压住了,你拿药来抹抹就好了。”
绿竹‘诶’了声,匆匆去了。
——
谢如闻的手上了药第二日就消了肿,只是手指骨一用力还有些疼,她用过早食后,谢清霜就来找她了,说是从今日开始,就要一同去学规矩礼仪。
上课的地方离得谢如闻住的地方比较远,午时的时候她也未回来。
一连两日,谢如闻都未见到谢玄烨,夜间回到春香院时,她本想去找他的,可她想了想,那日他态度不好,还弄疼了她的手。
不该他来道歉吗?
她就没去。
三日后,谭氏见她们二人学了这么久,就给休息了半日,谢如闻本打算回一趟揽月苑的,她的那块天山玉确实忘在揽月苑了。
谢清霜拉着她的手,兴奋道:“你之前都不在建康城,如今回来了,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谢如闻问她:“去哪?”
谢清霜:“去洛水街上的小望茶楼,那里的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可有意思了,平日里都是我自己去,你若去了,肯定也会喜欢。”
谢如闻本能的觉得自己不能出去,随后仔细想想,好似哥哥并未说过不让她出府门,只要戴好帷帽就行。
这几日在谢府,她很清楚的发现,谢清霜在府中过的并不好,嫡出姐妹们都不和她玩,既然她们是亲姐妹,也该亲近亲近,她应下谢清霜:“成,咱们现在就去。”
——
谢清霜带着谢如闻从谢府的后门偷偷溜了出去,叫了辆马车,还给小厮塞了银子:“我和十五娘是偷偷出去的,可别跟他人说。”
负责府中马车出入的小厮收了银子应下。
刚一回身,府中一向来在贵人面前得宠的侍女问他:“十五娘和十六娘这是去哪了?”
小厮回:“好似是去小望茶楼。”
这侍女转头与另一侍女道:“谁不知临渊王整日里待在小望茶楼里吃茶,前几日才来咱们谢府下聘,十六娘这就去找他?”
府宅大院中,向来无秘密,临渊王前几日来谢府下聘之事,府中的下人也都拿这当成了私下的乐子。
两三婢女边清扫假山池里的污泥边随口说着:“听闻临渊王已过不惑,妻妾成群,还要来纳十六娘为妾。”
“那可不是。临渊王上过战场拿过刀剑,是个粗鲁大汉呢。”
“我有表姐在王府上做活,听闻临渊王脾气暴躁,动不动就以打骂小妾为乐呢。去岁,贺家的一位庶出小娘子就是死在了他府上。”
“要我说,临渊王也就敢纳庶出的小娘子出出气,早些年他欲求娶贺家嫡出大姑娘为妻,被贺家给拒了。”
这些下人背地里的言语,谢清霜都知道,可她没办法,她在谢府生活的这七年,向来乖巧,在嫡出姐妹面前,任劳任怨,就算受了欺辱也从不敢说一句反驳的话。
在谢氏老夫人与谭夫人面前,也一样乖巧的如只乖顺的小兔子一般,从不得罪人。
让她去王府,她也不敢反驳。
——
马车辘辘径直行至谢清霜口中所说的小望茶楼,洛水街是建康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人潮拥挤,嘈杂声不绝于耳。
谢清霜:“你从前在别苑生活,定是没见过这么多人,兄长让你出行都要戴帷帽,咱们等下从茶楼的侧门进去。”
谢如闻抬眸看了眼高耸在眼前的小望茶楼,一座布置奢靡高耸于空的三层阁楼,四角皆悬挂着大红灯笼,里面时不时传来阵阵谈笑声。
之前,她让浮生给她买过话本子,浮生告诉过她,话本子虽然好看,却不及说书先生讲的精彩。
两人下了马车向着小望茶楼的三楼行去,因着洛水街上有江水引流,三楼既可以听书,也可以观景。
茶楼小厮引着她们在三楼靠窗的松木雕花隔间坐下,过上有一刻钟,谢清霜起身对谢如闻道:“姐姐先在这里用些点心茶水,我东西落车上了,去取来。”
谢如闻闻言抬眸看了谢清霜一眼,对她点了点头。
谢清霜出了隔间,脚下步子稍快,刚走至木梯边,‘嘭’的一声撞到了一个人,急忙垂首道:“抱歉。”
这人皱眉,正欲讨还上一句,一垂眸,嗓音带着几分讶异:“谢十六娘。”他说着,给一旁的人抬了抬眉。
谢清霜颔首,随后道:“我东西落马车里了,要去取,不然十五娘要等急了。”她说着,回身看了眼谢如闻在的松木雕花隔间。
这人恍惚了下,随后哦了声:“十六娘快去就是。”
谢清霜离开后,这人进了另一侧的隔间,临渊王正坐在软椅上品茶,适才已有人给他禀告过了,他略显粗犷的嗓音问:“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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