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酌再三,宁锦婳道:“堂嫂,我在京郊有一别院,虽然不大,但胜在环境清幽,你们可以住在那里——”“然后呢?”窦氏苦笑着打断她,“一大家子人,吃什么,喝什么?钱从天上掉么?”
宁锦婳自然接道:“银钱方面不用担心,我会着人往别院送,你们只需安心住着,有事吩咐一声就行。虽不及宁府奢华,但定不会委屈你们。”
思来想去,这是宁锦婳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窦氏却不领情,她看着宁锦婳,高扬了语调,“你送?说的轻松。你能送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哈,若是有一天不送了,我们都去喝西北风么!”
“你怎么会这么想?”
宁锦婳蹙起秀丽的眉毛,“自然是一直送,区区金银而已,堂嫂何至于在这上面纠缠?”
她理解不了。因为宁锦婳自小是公府小姐,没受过银钱的罪,即使后来遭逢巨变,陆寒霄远在滇南,两人没通过一封书信,西南的银子白花花往京城送,就算陆寒霄自己紧着日子过,也不会让她委屈。
因此,在她的眼里,金银财宝之类,实在是不值一提。
窦氏笑了,是嘲讽的笑。她抬眼看着宁锦婳,她很美,一身雪白的肌肤如玉一般,身上那种养尊处优的贵气,一看就是被人精心呵护的。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姑娘一样,天真懵懂,不谙世事。
而这份天真,却在此刻却显得无比恶毒。
窦氏道:“何不食肉糜啊,王妃娘娘!”
声音之凄婉,让人闻之生悲。
第20章 质问
她恨恨盯着宁锦婳,厉声道:“您是高高在上的王妃,就算宁府没了,您还有王爷护着。可我们呢?你可知寒冬腊月,一身单衣的滋味?你又可知饥寒交迫,一口稀粥都喝不上的难熬!”
“不过金银?呵,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我问您,您知道京城米价几何么?一两银子够普通人家多久的嚼用?”
“真真站着说话不腰疼!说句不好听的,您自己如今都要靠男人供养,又如何庇佑的了我们?倘若有一天王爷撒手不管了,你自己都得饿死,王妃,这些您都想过吗!”
“不可能。”
宁锦婳脸色苍白,几乎条件反射地反驳了窦氏。
尽管嘴上说的多狠,尽管那封没送出去的和离书还压在箱底,但她就是有莫名的底气——就算当初真和离又如何呢,陆寒霄总不会不管她。
他们自小的情分,她有这个自信。
可如今这点隐秘的心思被大剌剌说出来,那层遮羞布被扯掉,一向伶牙俐齿的她竟无从反驳。
窦氏说的没错,她如今所依凭的,不过是陆寒霄罢了。
那些虚张声势,其实都是色厉内荏。
宁锦婳颤抖着嘴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许久,她道:“你若真想归家,我不拦你。”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但休书、或者和离书,我没有权力作主,小姑子给嫂子写休书,自古未有所闻。”
“让你们受了这么多委屈,是我……我宁家对不住你们。你想走随时可以,去账房支点银子,当盘缠。”
她扶着头,表情痛苦,“我累了,堂……窦夫人,你请自便。”
在一旁干瞪眼的抱月终于忍不住,她怒气冲冲地把窦氏“请”走,转身回房,见宁锦婳整个人蜷缩在榻上,乌黑的长发贴着脸颊四散开来,像一只迷途的艳美狐妖。
“主儿——”“你说,城内米价几何?”宁锦婳抬头问道。
抱月没想到她来这么一句,她挠了挠头,犹疑道:“米价……这个……一两银子?一石?”
抱月并不清楚。她虽是丫鬟,那也是公府小姐的大丫鬟,宁锦婳没吃过苦,她和抱琴这两个从小跟着她的人更不可能吃苦。一应吃穿用度,比寻常百姓家要好太多,不管米价几何,就算比金子还金贵,她们难道还能吃不上饭?
宁锦婳摇摇头,她让抱月把抱琴叫来,问了同样的问题。抱琴想了一会儿,答道:“奴婢不知。”
她更谨慎一些,不像抱月那样信口开河。
宁锦婳的神色更黯了,她挥挥手,让两人退下。直到夜幕西垂,昏暗笼罩了整个府邸,她一步都没有走出房门。
门外,抱月和抱琴面面相觑。
“抱琴姐,你去问问吧。”抱月手端着托盘,上面的糜肉粥呼呼冒着白烟。
抱琴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怎么不去!”
若早知道那窦氏包藏祸心,就不应该把她放进来。
抱月一脸苦相,“我嘴笨,怕再说错话,惹主儿生气可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主儿怎么忽然就生气了,为此,她还特地去厨房问了米价呢!
抱琴无奈扶额,“笨!这是米价的事么。”
她想了一会,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啊?”
抱月有些急,“难道还要把那窦氏请回来么,那可不成!”
抱琴终究没忍住,屈指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嗳!我的傻妹妹。”
“去请王爷来,快!”
***
陆寒霄正在书房议事,抱月是王妃的贴身侍女,一路没人敢拦,是以陆寒霄很快知道了两个信息。
其一,婳婳气到了。
其二,她没用晚膳。
不吃饭怎么行?陆寒霄当即敛起眉目,他回来就发现她瘦了,细细的腰肢不盈一握,惹人心怜。
他推开桌案,沉声道:“今日到此,其他改日在议。”
等他步履匆匆回到房间,宁锦婳已经睡着了。
她趴在桌案上,手里还攥一本书,侧脸枕着手臂,露出一半如玉的脸庞。
忽地,陆寒霄的心底一阵柔软,在摇曳的烛火中,他靠近她。
“婳婳。”
他轻唤道:“起来,吃些东西。”
他的声音太轻了,以至于宁锦婳只是嘤咛一声,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陆寒霄无奈,他拿起衣挂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抽出她手中的书,入眼三个大字——均田法。
婳婳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陆寒霄脸色一凝,还未来得及细想,宁锦婳已经撑起脑袋,悠悠转醒。
“唔,天亮了?”
陆寒霄不由失笑:“是天黑了,我的傻婳婳。”
他着人端来一碗鱼翅燕窝汤,外加几样小菜和糕点,布在宁锦婳身前。
“用些,别饿着肚子睡。”
宁锦婳呆呆坐着,过了一会,眼神恢复清明。
她抬头问他,“你知道,米价几何么?”
“嗯?”
陆寒霄挑了挑眉,抱月说的含糊不清,他根本不知道下午发生了什么。
沉思片刻,他道:“一般来说,精米每200文一石,粗米每150文一石。今年南边闹蝗灾,收成不好,又各涨50,落到京城再贵三分,涨20,具体到每家米铺,有位置、招牌等各种因素,又不相同了……”
他回答地很认真,宁锦婳却听得云里雾里,算了半天也算不明白。她喃喃道:“那我——就眼前这碗汤,鱼翅和燕窝要贵一些,500……不,一两银子?”
燕窝的市价是每两八银,鱼翅的价格是每两五银。窦氏今天有句话说的没错,宁锦婳没掌过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陆寒霄忽地笑了,他没有回答宁锦婳,只是看着她,眼里充满怜爱。
他喟叹道:“婳婳真是……率真可爱。”
一两?
十两都不见得打底。
宁锦婳嘴刁,先不说请的掌勺师傅价值几何,单论材料,鱼翅和燕窝都是新鲜上好的食材,再加上木青叶,少说要炖个三五时辰。火大了煮烂影响口感,火小了不能祛除腥味儿,能端到宁锦婳跟前的,不知费了多少心力。
十两银子,够京城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仅仅是宁锦婳面前一碗可有可有的粥罢了。更别提绫罗绸缎,珠钗环翠,金石玉器……还有冬日里世子府温暖如春的地龙,若是敢把这账一笔一笔算出来,金额可令全京城哗然。
这也是陆寒霄为何如此自信,他把他的婳婳养的很好。他敢拍着胸脯说,他的婳婳比得过天下间任何一个女人。
也正因如此,有时候陆寒霄也会苦恼。他倾尽所有供养她,什么都给她了,甚至在不久的将来,还会给她更尊崇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何总要跟他闹?
“婳婳,要凉了。”
他没回宁锦婳的话,端着精致的瓷碗,舀了一汤匙,递到她唇边。
宁锦婳偏过头,很固执,“你回答我。”
“先吃饭。”
陆寒霄的语气惯然地不容拒绝。旁的事使使小性子也就罢了,但他不能眼看着她糟践自己的身体。
宁锦婳木木地张嘴,府里大厨的手艺很好,鱼翅燕窝汤不腥也不腻,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窦氏狰狞的面孔又浮现在心头,她说,她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就凭她会嫁人么?若没有一个好夫君,她摔得比她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狠。
她说,她为人母却不教子,为人妻却不掌家,空有一张好皮相,腹中尽是膏粱。
她说,她是一个靠男人供养的菟丝子,性情骄纵,奢靡成风。若没有陆寒霄,她早就饿死了。
她说的对。
真相总是残忍又伤人,这一刻,宁锦婳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又如此地痛恨自己在此时清醒。
第21章 清醒
她垂下眼睫,漂亮的眸中显出一丝茫然。
“可是不合胃口?”
陆寒霄尽心尽力喂了半天,巴掌大的瓷碗,连一半都没下去。他亲自尝了一口,鱼翅燕窝粥鲜美可口,并无不妥。
“婳婳,你今日怎么了?”
陆寒霄声音微沉,“是下人服侍不周,还是陆钰惹你生气了?”
“钰儿很好。”
宁锦婳忍不住反驳,“钰儿规矩又懂事,你对他太过苛责了。”
“苛责?”
陆寒霄哼笑,“慈母多败儿,他将来要承袭我的位子,怎能像个女儿家一般娇惯。”
他一生只认准了宁锦婳,她既不能再有孕,陆钰便是他唯一的嫡子,自然要严厉些。
更何况,他那儿子可不是省油的灯,才没两天,已经把婳婳哄得团团转了。
关于陆钰,两人总有吵不完架,陆寒霄不欲再多言,他低头,粗粝的掌心轻抚她的侧脸。
“再吃一些。”
晚上抱着她,只有胸口鼓囊囊。
宁锦婳摇了摇头,她侧过身,看着桌案上的蜡烛缓缓燃烬,红色的烛泪堆砌在烛台上,一圈又一圈。
忽然,她问道:“陆寒霄,你还记得,你曾经送过我一只白猫儿么?”
它是番国进贡来的,通体雪白,一双圆圆的眼睛却是绿色的,像绿松石一样,清透又美丽。
她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雪团。”
她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陆寒霄沉思片刻,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他们少时相识,他送过她太多东西,一只小小的狸猫,实在不值一提。
他不想骗她。
宁锦婳轻扯唇角,略显苦涩。
“它脾气很差,有一次,我喂它吃东西,还把我抓伤了,痛了好几天。”
没等陆寒霄说话,她继续道:“但我没生它的气,相反,我很喜欢它,因为它实在美丽,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猫儿。”
“我用金子和宝石为雪团造了一个房子,派人专门照顾它。它不吃饭,我就一口一口喂,就算挠伤我,我也耐心地哄着。它扑簌簌掉毛,把我弄得浑身痒,我还是把它放在房间里,放在床榻上……我……我是真心喜爱雪团。”
对它的喜爱,甚至一度超过了陆寒霄。
“但后来,它死了。”
说起来很可笑,竟然是饿死的。
当初陆寒霄西南剿匪回来后,身受重伤。她吓坏了,天不亮就跑到世子府,那只曾受过万千宠爱的猫儿被完全遗忘在角落。下人看她不上心,也逐渐懈怠起来,最后竟忘了喂食,活活饿死了。
后来陆寒霄好了,猫儿却不能复生,她想狠狠惩罚那些玩忽职守的下人,打他们板子,却恰好被下朝回来的父亲看见。
父亲道:“那猫再金贵也是个畜生,难道还能和人命比肩?婳婳,莫要任性。”
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紧接着宫里传出凤谕,要她和陆寒霄不日完婚,她欢天喜地地当新嫁娘,至于雪团,除了当时掉过几滴眼泪,后来便很少想起了。
即使偶尔想起,也不会有多大的触动。只是一只讨人喜欢的畜生罢了,她想要,第二天就会有人送上来,各式各样,比雪团还要美丽。
如今,窦氏当头棒喝,宁锦婳才恍然大悟,她此时的处境,不正是雪团么。
靠着美丽的皮囊和主人的宠爱才能活下去,终有一天,容颜会老,主人的宠爱就像海市蜃楼,风一吹就散了。
可笑,她居然还想为钰儿讨回公道。自己就是一只会伸爪子的猫,表面虚张声势,实则软弱又无能,只能呆在男人庇护下的菟丝子,何谈报仇呢。
这个残酷的真相,让骄傲了这么多年宁锦婳一时难以接受。
她蓦地站起身,脊骨微微弯着,迤逦的裙摆拖在地上,上面的金线在烛火下熠熠发亮。
“我先去休息。”
她心里很乱,要好好想想。
宁锦婳走的干脆,留下陆寒霄空对着一桌珍馐,满眼错愕。
他鲜少露出这样的神色。在外,他雄踞一方的镇南王,大权在握,运筹千里,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在内帷中,为了妻子的几句话而迷惘。
猫?
她想要猫儿?
陆寒霄起身走到门外,“笃笃”敲了两下门板,一个黑影悄然而至,跪在他身前。
“你去找一只小猫儿。”
他微皱眉头,补充道:“皮毛要白色的,眼睛要绿色的,要好看。”
“爪子摸平了,不能挠人。还有,不许掉毛。”
“……”
跪在下方的黑衣人犹疑道:“这……旁的都好说,但据属下所知,不掉毛的猫儿……恐怕世间难寻。”
黑衣人是陆寒霄精心培养的暗卫,接的都是见血的任务,如今要找一只不掉毛的白猫儿……他心底暗自发苦,怀疑眼前的主子被下了降头。
陆寒霄道:“尽量去找,要快。”
他可不管这些,吩咐一声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这件事小的不能再小,和他做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他回到房里,簌簌解开衣带,把熟睡的妻子抱进怀里。
宁锦婳的脉案每日都会呈在他跟前,尚有些虚浮,不宜行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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