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离开的这一刻,宁锦婳才懂了他十多年前的话,她忽然很想见他一面,告诉他:我现在看到了,不晚吧?
“主儿,外面风大,进去吧。”
抱琴轻声劝道,宁锦婳恍惚回过神,她深深看了一眼湛蓝的天幕,弯腰踏上马车。
车轮滚滚前行,宁锦婳怀里抱着熟睡的宝儿,心道等回来时可能是明年初春了,她想和他一起完成上次未完成的围猎,去看一眼她曾经心驰神往的幕屏雪山。
熬过这个寒冬,一切都会好的。
……
世事无常,此时的宁锦婳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何事,正如当年宁大小姐翻墙也要溜出去骑马,如今唾手可得,身为王妃的她却再也找不回年少时的欣喜。马车缓缓驶过界碑,她此生,再未回过滇南。
第95章 第
95 章垣县。
已至仲夏,高悬的日头火辣辣炙烤着大地,街上人烟稀少,三三两两的行人擦肩而过,不复往日的热闹。
“掌柜的,绸缎今日来货了吗?”
随着一道温柔的声音,身姿窈窕的小娘子挎着提篮走进布行。她柳眉弯弯,面容清秀,说话间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手帕,擦拭细白肌肤上的汗珠。
“呦,琴娘子来了。”
布行的掌柜听见声儿,白面馒头一样的脸上立即笑开了花儿,颠颠跑过来,一身肥肉仿佛要把地板震三震。
“您来得巧,今天新到一批货,我特意给你留了两匹缎子,杭州产的,啧、鲜亮又顺滑……”
抱琴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面上笑盈盈道:“有劳掌柜,给我取来吧。”
瘦小的伙计麻利儿把布匹抱出来,抱琴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杭州缎,颜色不够纯正,质地也不够柔软,她沉默片刻,内心轻叹一口气。
“我都要了,包起来。”
这里太偏僻了,方圆十里连家像样的布庄都没有,这已是山下最好的布行,刚来时还能买到绫罗丝绸,接连一整年滴水未下,田里的庄稼蔫了,百姓填饱肚子都难,哪里舍得把铜板儿花在衣裳上?
上回跑遍半个县城,布行全是粗糙的麻衣,那料子王府外院的丫头都瞧不上,这回好歹是丝绸,不至于空手而归。
胖掌柜笑眯眯道:“一共十六两,琴姑娘受累。”
抱琴很爽快地从荷包里拿出碎银,轻声细语道:“下回这种好东西给我留着,多多益善。”
掌柜躬身陪笑,“是是是,现在绫罗绸缎可稀罕呢,我本来也不想留,可一想到琴娘子!嘿,您这一身细皮嫩肉岂能穿那些东西……”
抱琴容貌清丽,出手阔绰,在掌柜眼里就是个散财天女,极尽阿谀讨好之事。抱琴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道真正细皮嫩肉的主儿在山上呢,日头太大,她出来会被晒伤。
从去年秋到今年夏,山中无岁月,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近一载光阴。幸而皇天不负有心人,老神仙医术高明,小公子已然痊愈,想必她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
想到这里,抱琴不由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容。她虽是奴婢,但在吃穿用度上不比寻常人家的小姐差。山里缺衣少食,连她这个奴婢都觉得清苦,宁锦婳硬是咬牙挺了过来。
幸好,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抱琴心情好,今日格外有耐心,等胖掌柜把奉承的话说完才起身离开。外面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车夫头戴斗笠,一身黑衣,精壮的腱子肉仿佛要从衣裳里喷然爆发,让寻常百姓不敢侧目。
这也是抱琴一个弱女子,敢孤身一人出门的倚仗。
垣县地处偏僻,多是崎岖的土路,马车一路晃晃荡荡到半山腰,随着空气越来越稀薄,黑衣人不得不拉紧缰绳。
“到了。”
抱琴提起裙子跳下马车,她下来时吃过避毒丸,不怕瘴气,其他人不行,陆寒霄的派来保护她们的人只能停在半山腰。
“辛苦陆大哥。”
抱琴把采买的东西拢在一起包起来,走前照例跟黑衣人打了声招呼,陆寒霄带出来的人跟他一样不苟言笑,抱琴已经习惯了,点头离开。
走了没两步,她忽然折返回来,“等等——”走得太急,抱琴双颊红彤彤,额头上沁着一层薄薄的汗水,“我险些忘了,陆大哥,今天是十五。”
夫妻分离近乎一年,两人只能在信笺中聊以慰藉,王府的信月初寄出,这边月中才能收到,宁锦婳提笔给他回信,寄至滇南刚好月底。
今天十五,王爷的信该到了。
黑衣人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眸,垂下眼帘,“没有。”
“好吧。那等过两天我下来拿。”
虽有失望,抱琴也并未多做纠缠,两地路途遥远,中间岔个一两天也没什么。黑衣人沉默片刻,忽道:“这个月不用等了。”
抱琴一怔,满脸不可置信,“王爷……没回么?”
她虽没有亲眼见过陆寒霄在信上说了什么,但是从入手的厚度便知对方的情意。宁锦婳每次要花半晌儿的时间看,她还曾打趣过,怕是王爷每个月说的话都没信上写字的多。
月月都来,怎么就这个月没有了呢?
抱琴骤然瞪大眼眸,“莫非王爷出事了?”
黑衣人只冷冷回了四个字,“无可奉告。”
像他们这种人大多无父无母,陆寒霄赐他“陆”姓便足以说明一切,抱琴不可能从他嘴里撬出任何东西。
***
山里没有外面的炽热,偶有微风吹拂,带来丝丝凉意。
等失魂落魄的抱琴回来时,宁锦婳正在树荫的石头上分拣药材。她低着头,如云的乌发用一根丝带束在身后,头戴缤纷花环,斑驳的光影照在她雪白剔透的肌肤上,像个不识人间烟火的花神仙子。
“这么早?”
听见动静,宁锦婳抬眸看过去,莞尔一笑,“去里面歇会儿,今天累坏了吧。”
抱琴低头道:“主儿,我没事。”
“我这个主子说话不顶用了?脸色这么差,快去歇着。”
宁锦婳起身把药材推至一边,她摘下头上的花环,语气暗含炫耀,“这是宝儿送我的。”
经过老神仙的妙手回春,陆玦如今已经与寻常孩童无二,甚至更加聪慧。可能是受之前影响,他性格有些孤僻,平日不爱动、也不爱说话。今天早晨自己一个人跑到花圃鼓捣半天,毁了宁锦婳小半年的心血,歪歪扭扭做了个花环。
“母亲,戴。”
“母亲好看。”
宝儿奶声奶气地把花环递给自己的时候,宁锦婳心都化了,这一刻她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思念之苦、山中清贫,这一年她受了很多罪,她想襁褓中还未断奶的小女儿,想远在京城的陆钰,还有……他,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想的流泪。
上一次分开这么久还是在他回滇南时,那时她肚子里怀着宝儿,心里下定决心和离,如今时过境迁,却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当老神仙说宝儿已经无恙时,宁锦婳几乎喜极而泣。这一年太难熬,原本的计划被一一打乱。来的路上抱琴病倒了,耽搁一个月;终于晃晃荡荡到了地方,谁知琴瑶口中“和蔼慈祥”、“悬壶济世”的老神仙是个怪老翁,对别人和颜悦色,偏偏对宁锦婳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山里不养吃白饭的,给银子?人家老神仙活得久看得开,视金钱如粪土。
为了宝儿的病,她忍。
可怜宁锦婳活了这么多年,没有经历过的内宅打压、婆母磋磨,如今全应在这个怪老翁身上。老神仙看不上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做派,于是宁锦婳每日需得自己提着桶去山涧打水,寒冬腊月也不例外。抱琴和琴瑶偷偷帮她,老神仙冷笑一声,随即停了宝儿的药。
那段时间宁锦婳过得很难,身心备受煎熬,娇生惯养的她受不住山里的清苦,可这么放弃她不甘心啊。月中给陆寒霄回信时撕了一张又一张,最后只说自己在这里过得很好。
如今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山里没有毒虫野兽,只有三个女人、一个孩子和一个老翁,琴瑶和抱琴烧饭,吃的是自己种菜苗儿和谷子,宁锦婳不能“吃白饭”,便给老神仙打下手,做了“药童”的活计,日日耳濡目染,如今给人医个头疼脑热不在话下。
这里群山环绕、潭水清澈的像镜子一样,竹屋前的一片空地被宁锦婳种满了花,恍然是个世外桃源。可惜宁锦婳却没有那么高洁的志向,她是个俗人,只想和夫君孩子团聚,继续回到尘世中做她的王妃娘娘。
她问道:“对了,今天十五,他的信来了吗?”
“没、还没有。”
抱琴脸色难看,低垂着头像是累极的样子。沉浸在喜悦中的宁锦婳并未发现她的异常,只嘱托她好好休息。
虽然滇南的信未收到,但她给他的回信已经写好了,她在山里呆了近乎一年,如今宝儿无恙,也到了收拾行装离开的时候。
离家久了,还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宁锦婳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虽然这么久没见面,但两人每月互通书信,一回能写数十张纸,小到她宝儿揪了她的花苗这种琐碎事都要写上,这应当是她写的最后一封信,下个月就不用寄了。
她准备在月底上路,算算日子,那时他刚好收到自己的回信。
宁锦婳等啊等,从十五等到二十五,陆寒霄这个月的信迟迟未来。
第96章 第
96 章她第一反应跟抱琴一样,陆寒霄那里出事了?
两人每月互通书信,可他从不说政务方面的事,大多说小女儿的点滴日常,在宁锦婳不在的这一年,小郡主已经咿呀学语,会叫“母亲”了。
宁锦婳心急如焚,逼问陆寒霄留下的那些人,那人只闷头道:“娘娘稍安勿躁,且等王爷吩咐。”
又等了十日,滇南那边依然音信全无。她终日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这天,宁锦婳把分好的草药送到药庐,恰好碰上刚从山下义诊回来的老神仙。老神仙已近古稀,身穿一身蓝布长袍,须发皆已斑白,但面容上却没有多少岁月的沟壑。他面色红润,精神矍铄,黑亮的眼眸中有种出世的超然和洒脱。
“等等——”他叫住欲走的宁锦婳,眼皮一撩,说道:“老夫要的是木鳖子,你弄错了。”
宁锦婳正心烦意乱,急道:“不可能!我仔细对了两遍,我没错——”她忽地一顿,凑近去细看,原来那不是木鳖子,是番木鳖!仅仅一字之差,药性却天差地别。木鳖子可用来泡酒外敷,对外伤有奇效,番木鳖又名马钱子,虽也有消肿敛疮的作用,但其含有剧毒,能在顷刻间致人身死。
宁锦婳骤然吓出一身冷汗,人命关天,若没有老神仙提醒,她把这两样药材搞混得闹出多大的祸患?她紧抿着唇,把里面的马钱子一一挑出来。
经过一年的磨合,两人之间的关系没一开始那么剑拔弩张,老神仙没有凶她,静静等宁锦婳挑完,递给她一方洁白的巾帕。
“擦干净手。”
宁锦婳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沉默着接受了他的好意。
老神仙是个很奇怪的人,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宁锦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忌讳,他对山下的百姓、对抱琴、琴瑶都是和颜悦色的,唯独对自己百般苛刻。琴瑶曾偷偷告诉过她,说师父早年被一官宦女子抛弃,心底看不惯权贵的做派。宁锦婳起初觉得老神仙恨屋及乌,自己受了无妄之灾,后来相处久了,她又觉得并非如此。
在做“药童”的这段时日,老神仙有意无意中教会她许多东西,分辨药材、施针开方……惹得琴瑶满心羡慕,说师父把王妃当半个徒弟看待。虽然他很凶,但宁锦婳又能从他的严苛中找到一丝温柔。
比如此刻,他担心她被马钱子的毒性所伤,递给她一方巾帕。又比如当初寒冬腊月,她去挑水洗衣,手指生了冻疮,也是他给自己调制的冻疮药。
宁锦婳曾认真想过,宁家祖上是不是和老神仙有什么渊源?她的直觉很准,她时常觉得老神仙看她的眼神复杂晦涩,似是恨铁不成钢,又似是透过她在看什么人。
……
等她一根根擦干净手指,老神仙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山下不太平,你安心住着吧。”
宁锦婳抬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山下在征集壮丁,这是要打仗啊。”老神仙的目光饱含悲悯,不管是输是赢,最后苦的都是百姓。
“打仗!”
宁锦婳心底骤然一沉,在世外桃源这么久,她险些忘了自己夫君的鸿鹄之志!她想起这个月未迟到的信笺,原来竟是如此吗?
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宁锦婳头晕眼花,她一介深宅妇人,无权置喙他什么,可她的钰儿怎么办?钰儿还在京城为质,他反了,皇帝岂能放过钰儿?
她越想越心惊,脸色煞白得几乎站不住,老神仙见状,皱眉道:“北边打仗又打不到这里,你怕什么!”
她当然怕!她怕她的钰儿……等等?
宁锦婳狐疑道:“是北边……打仗?”
“你以为呢!”老神仙没好气道:“北边的鞑子年年侵袭我朝北境,这两年又是这样的光景。哎,若不是天降灾祸,何至于此啊。”
干旱缺粮,将士们的粮草难以供应,北境素来战无不胜的霍家军连吃几场败仗,丢了一座城。虽然只是个边陲小镇,可事关大齐颜面,皇帝盛怒,连下圣谕,命霍凌三月之内把丢失的城池打回来,一雪前耻。
是北边,不是南边。宁锦婳重重舒了一口气,回过神后发现自己手脚冰凉,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薄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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