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有些怕再将老夫人气出一个好歹来,想了想之后只是垂眸,没有立即反驳。
她低着头的时候,只露出小半张侧脸,乌泱泱的头发在肩后散落,显得脖颈越发纤细莹白了,有几分脆弱并坚韧的美。
老夫人那怕对这个孙女不太喜欢,可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容貌是一众人中最为出色的。
见到她沉默着反抗,老夫人心里一阵憋闷,“我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不过就是觉得这和你没有多少关系。呵,你真以为没有什么关系吗?”
虞念清抬头看向她。
老夫人摸了摸被子上的花纹,“你的父亲失踪也有一段时间了,若是再找不到人,朝中搜寻的人手就会渐渐减少。现在搜寻的人就已经没有之前急切了,再过半年、一年有谁还记得。你大伯这方面倒是想伸手说句话,但他官职也在这里,没什么人搭理。若是镇国公府这条路断了,你觉得还有多少在意?”
浑浊的眼睛湿润,她说到后面时,声音沙哑到像是喉咙生了锈,“我是偏析,但是他也是我的儿子,怎么不想他能活着回来。”
老夫人的话像是一把重锤,直接敲在虞念清的身上,她震惊过后又迅速涌上一种叫做悲怆的东西。
她像是被人突然推进海里,沉闷的海水涌过来,她无法呼吸,也没有办法找到可以依靠的东西。身边有引诱的声音不断蛊惑,沉下去吧,沉下去吧。
湿亮的眼睛里迅速积起热泪,她也不敢哭,倔强地看向老夫人,“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没有。”老夫人摇了摇头,然后猛然做起身,枯枝一般的手猛然攥着她的手腕,“你可以退婚,但你要记得,你父亲的死有你一部分责任。”
眼泪压着眼眶滚下,她看着老夫人,长久没有说话。
虞念清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去的,满脑子都是老夫人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
若是父亲有事……
那怕知道老夫人这番说辞是掺了水分,也许乐平侯还在背后指点一二,可还是精准地拿住她的七寸,叫她不知道该如何反抗。
她生出了一种无力感,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将自己完全困住,却摸不到一点儿边。
窗户正开着,带着凉意的风不断往屋里吹来,她的手指开始渐渐变凉,连带着身体也变得僵硬。
小满进来,见她呆坐在窗户边连忙走过来,将窗户关起来,“姑娘,现在天气冷,仔细点别被冻了。”
“不会让自己冻着的,我也不敢冻着。”虞念清低声念了这么一句。
她平日里穿着就比较素净,瓷白的脸上更是没有一丝血色。
就是这样,她仍旧仰着头,脸颊旁边浮现出一个清浅的笑容。灯火之下,一双湿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水雾,她语调轻松地问:“你说,这次我真的能退婚吗?”
她明明是笑着的,却让人难过得喘不过气来。
小满心里像是被揪着一样难受,鼻腔当中也多了酸涩的感觉。但是她也不敢哭,不敢让姑娘更加难受,声音清脆,“当然能啊,姑娘想做什么都能成功。”
虞念清只是笑,眼中水雾缭绕却没再说一句话,只是摆摆手让小满先下去。
她想父亲了。
第4章
老夫人这边自觉拿捏住虞念清,又开始和杨氏联系上。
杨氏气得要死,不过在这个当口上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坐下来好好交谈。不过这仇不报是不可能的,等虞念清嫁过来之后,她一定要给人好好立立规矩。
就存着这么一口气,两家人也好好坐下来交谈些细节。先是双方要交换八字准备合婚,将两人的庚帖放在灶君神像前放置三日,问道长凶吉。若是吉利,后面双方就要开始准备婚事。
按照常理来说,婚事最起码也要准备一年半载的。但现在京中传闻纷纷扬扬,杨氏巴不得两个人越早成亲越好。
所以事情已经迫在眉睫,虞念清要是想这门亲事不成,最好是在纳吉之前将事情解决了。
她想明白之后,就借口买几匹好料子要出去转转。老夫人想了想之后就同意了,还特意让账房支出两百两银子给她,让她遇见喜欢的就直接买下来。
老夫人给钱也没闭着人,家里的女眷除了病重的钱氏几乎都在场。众人心思纷纭,不过碍于老夫人之前的威严,倒是没有一个人开口说什么。
虞念清拿钱也痛快得很,就是在跨过前厅的门槛时,被人从后面狠狠一撞。遭受这突然的力道,她整个人重心不稳往前一倒,要不是身边的小满及时拉住她,只怕她的脸都要摔破了相。
她后背出了一层冷汗,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听见一道娇蛮的声音,“二姐姐真是对不起了,刚刚没有看见路,不小心撞到你了。”
虞念清回头看过去,只见门边站了一个穿着银杏色裙衫的少女。少女娇俏,一双眼睛就快要看到天上去,说着道歉的话却没有一点儿道歉的意思。
这是三房长女虞晴明,比她小上几个月,又是个掐尖要强的,从小就什么都想和她比上一比。
她的父亲,也就是虞念清的三叔虞林生如今是六品官员,在京兆府任职。虽然他在朝堂上也说不上什么话,但自从父亲失踪后,这位叔叔跑上跑下搭进去不少人力物力。
这份恩情虞念清记得,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也没和人直接吵起来,带着小满要离开。
虞晴明咕哝了两声,“就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虞念清脚步顿了顿,拉住了想要转身争吵的小满直接出门。
她这次也不是真的出去买布料,而是先后拜访了几位有些交情的同伴,想要询问有关于自己父亲的一些事。她的同伴也是出身官宦之家,消息也十分灵通。
听说她上门之后,她们都亲自接待,被问起时也将自己知道的一些情况说了出来。
虞平生回京述职失踪确实造成了一时轰动,皇帝动用了不少士兵去搜寻。但是那么多人驻扎在幽州一带,花费不小,现在已经有人上折子说撤掉大半的士兵。至于后面究竟能不能将虞平生找回来,就全靠运气了。
中间有一位见她表情不对,叹了一口气,“若是有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就好了,要不然你备下些银钱,让乐平侯替你疏通些关节,看能不能有新的消息。”
现在的乐平侯府对于她来说无疑是一张血盆大口,就等着什么时候扑上来将她直接吞的一干二净,虞念清又怎么敢托大伯疏通上下。
外面日头正热烈,她额角渗出汗水,一时间头晕目眩,竟有几分不如就这样倒下去的念头。
下唇被深深咬着,松开时红得像是抹了血。她脸上浮现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眼眶红了一圈朝着友人拜了下去,“多谢你告诉我这些,后面我再看看好了。”
她最后是被小满搀着上了马车的。
等上了马车,小满忍了好久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二老爷官途通畅,二夫人嫁妆丰厚且每年江南那边都有不少的进项,姑娘从小就是被捧着手心里长大的,什么时候像这样低声下气不断求人。
小满声音拖了哭腔,“姑娘,等会还去许家吗?”
小姑娘双臂抱紧自己,头埋在膝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应了一声,“自然是要去的。”
她下马车时,脚步都是虚浮的,整个人状态极差。许宁云见了她,都吓了一跳,“你刚刚都干什么去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虞念清自小就和她关系要好,这时候也没有瞒着她,将打听来的消息和她说了一遍。
许宁云又是着急又是心疼,让丫鬟捧来热水亲自替她净面,知道她从早上开始就滴水未进之后,逼着她吃了几块点心之后说:“我父亲今日刚好休沐在家,等会听听他怎么说。”
“许伯父没上朝?”她有点惊讶,今日正好是朝会,所有官员没有特殊情况都不允许告假。
“请了病假没去。”许宁云又俯身在她耳旁快速说了一句,“也没有真的生病,具体什么情况我也没明白,等会我带你偷偷过去就是了。”
她敏锐察觉到中间有什么辛秘,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许世宁和虞平生交情不错,见虞念清求上门来,他捋了一把胡子,停顿了很长时间才问了一句话,“乐平侯没有向你提起过你父亲的情况吗?”
“这是何意?”虞念清不解,掩在袖子下的手狠狠攥紧,朝着许郎中深深拜了下去,“父亲失踪之后,家母伤心过度病倒了。念清一直在照顾母亲,兄长在外奔波。因此许多事情念清并不清楚,还请伯父赐教。”
许世宁没有立即说话,抓过手边的白玉镇纸不断摩挲,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阳光通过窗柩,将书房内映照得金光流动,却叫人越发睁不开眼。
她却固执地看着许世宁的方向,神情坚毅,“伯父,念清只求个明白。无论知道什么,都绝不会往外透露半句。”
许世宁“啪”得一下将白玉镇纸放下,叹了一口,“这事有些复杂,实在不是你能够左右的。朝中对你父亲失踪的事态度微妙,不少人三缄其口保持观望。接下来怕是要你们自己多费心思寻找下落。你若是信我,其他人也不必去寻了,空出些银钱找些消息便利的人,让他们去打探下落。”
许世宁是户部仓部司郎中,主管出纳、租税和禄粮等。现今皇帝追求长生一道,对朝政多有耽搁。底下的人瞄准了风头,连横上下开始大笔往自己腰里揽钱,导致仓部司的账面十分难看。尤其是虞平生巡视的幽州一地,偌大州城收上来税赋不过白银三百万两,州域内交上银课不过两万两,中间猫腻显而易见。
虞平生怕是察觉出幽州一地的不对,且拿到了什么关键性证据,才会在回京途中突然遭遇意外。
他脑海中不由想到当初在殿试前,那个如松如竹的男人立站在金銮殿面对陛下询问时,温润的脸上变得坚毅,缓声说:“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吾心所向,素履以往。”
这些年虞平生所行之事倒是一如他曾在金銮殿前说过的话,却也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他不行,他年轻时也曾锋芒毕露,这些年却有老有小过惯了和顺的日子,实在不愿意去蹚这一趟浑水,却也由衷敬佩虞平生有将一切揭发出来的勇气,才在此时愿意给虞念清透露出一些消息。
不过更多就是不能了。
他颓然地靠在椅背上,挥挥手示意两个人出去。
虞念清想笑又想哭,好不容易得知一些消息,却只是了解到失态更加严重。
但她也知道许伯父是看着两家过往的情分才说这么多,拜谢之后和许宁云一起离开。
许宁云知道这时候再多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倒是没有说那些干巴巴的话,给她出了一个主意,“你要是想私下里打听消息,不如去找如意坊。”
“嗯?”虞念清眼眶泛红。
许宁云提醒说:“如意坊消息灵通。”
她顿时明白了许宁云的意思。
如意坊是京城中最出名的古玩店铺,出名倒不是因为里面的东西有多贵重,而是只要你出得起价格,你想要的都能在里面找到。听说如意坊的东家还专门养了一批人行走在五湖四海甚至乡间田头,专门搜罗珍宝。这些人打听消息也是好手,听说就有人曾向如意坊买过失踪亲人的下落。
不过这种事听着有些玄乎,虞念清当时觉得这不过是如意坊为了出名而博噱头,现在却有点心动。
许宁云在旁边又补充说:“如意坊的东家你也知道,就是镇国公府的梁知舟。”
“梁知舟”这三个字灌入耳中,她心中多了些异样的感觉,却没有开口。
许宁云便继续说:“这个人邪气得很,又喜怒无常让人猜不出想法。但是听说他和现在的镇国公夫人不太对付。你要是想退亲,说不定他会帮你。”
梁知舟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子,他的生母病逝后没有多久,镇国公就将原本的良妾杨氏扶成了正室,他因此对杨氏极为不喜。而镇国公对这个长子寄予厚望,却在不知不觉中将这个长子养成了阴鸷暴戾的样子,整日里和一群二世祖混在一起。
京城人提起梁知舟时,总是嗤之以鼻。可前两年他不知怎么突然入了皇帝的眼,一跃成了天子近臣,行事越发无状,让人轻易不敢招惹。
“不过他现在不好见,你若是想找他帮忙,可以先去如意坊问问消息。”在她离开时,许宁云提醒。
虞念清凝眉,手中帕子被揪成乱糟糟的一团,最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第5章
虞念清对梁知舟这个人的感觉很复杂。
这两年因为和梁景明定下婚事,和杨氏走动也比较多,自然也从杨氏那边听到了梁知舟的不少传闻。传闻有很多,早先是打他了长公主儿子,后面就变成了出入赌坊青楼等地,又或者是强抢了良家女子。
她虽然知道这些传闻里面水分比较大,但还是对这个人的印象不大好。她欣赏的类型是她父亲那般,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心中怀着家国大义对同样对家人很是关心。
梁知舟完全就是反面例子。
但是很少人知道,在她要和梁景明定亲之前,梁知舟曾经来找过她一次。
那是四五月里,城外槐花盛开,一串串雪白的花穗从郁郁葱葱的木叶间钻出。她带着篮子去采槐花,瞧中了一串饱满如云堆的槐花,垫着脚够了几次都没有够到。
这时候旁边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轻轻松松将槐花摘下,然后轻轻放在她的篮子当中。
虞念清有点被吓着,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来人。
那时的梁知舟少年气十足,挺鼻薄唇,面冠如玉,站姿松垮却肩背挺直,仿佛一株向上肆意生长的松柏。
她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正不知道怎么办时,就听见男人精准地叫住她的名字,“虞念清。”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月下松林间淙淙流水撞击岩石的声音,问出来的话却很直白,“你是不是要和梁景明定下婚事了?”
这个问题有点冒犯,虞念清觉得莫名所以,但看在他是梁景明哥哥的份上,还是点点头。
日光穿过林叶间被削减了大半,只落下一地斑驳的阴影。
他站在斑驳的树影里,一双眼睛充斥着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声音沙哑,“那你……你喜欢他吗?”
那是第一次有人在她的面前提及喜欢。
她觉得和一个男人提及喜欢很是奇怪,原本不准备回答,就听见男人站在原地又重复一遍“你喜欢他吗?”
她对梁景明称不上喜欢,但肯定是有好感的,再加上小时候被梁景明救过,两个人也快要定亲,她没有任何理由说不。
所以她理所当然说“喜欢啊”然后毫无犹豫地离开。
也不知道是为何,她往前走了百来步时,下意识回头朝后面看了一眼。
梁知舟就站在高高的槐树之下,身形不曾变动地朝她看过来。
他的身后是灿灿阳光,是满树槐花,是长风吹来时被掀动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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