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辈子,罕有这样憋屈的时刻。
“我相信所有的导师以及……观众。”
林珑露出“早点承认不就好了”的神色。
“那么,道歉吧。”
钟亦烟愣住了,像是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林珑却是没有那么富有耐心:“你是不是不会说话?道歉!”
她不是不想道歉吗?
现在,她需要道两份歉了。
钟亦烟是先天性的失声,曾经失声将近二十年的她,最恨的,便是别人问她“你是不是不会说话”。
但是奇异的,或许是今天受到的刺激接二连三,钟亦烟反而没有被激怒——这是不可能的,她只是暂时压了下去,没有当场发作而已。
平日里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钟亦烟,今天眼睛像是进了沙尘暴。
沙尘暴之中的少女红了眼睛,怒极反笑:
“正是因为我信任导师和观众,所以我要把一切,交给二公的舞台。”
这话一出,在场几个女孩,除了黎绯,俱是眉头一皱,包括和钟亦烟统一战线的徐念梦在内。
而身处争议旋涡最中心的少女,仍是站在那里,面色平静如常,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影响到她。
任何时候,黎绯都像一只高傲的天鹅。
哪怕钟亦烟不愿意承认,这一刻却也模糊地意识到,这样的少女,即使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也比她跳芭蕾时,在落地镜中看见的自己,更要像一只天鹅。
“……二公的舞台见吧。”
钟亦烟宣布挑战的内容。
“到时候,如果黎绯的分数比我高,我会道歉的。”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钟亦烟咬牙切齿道,“无论多少次,多少遍,我都会道歉的。”
“不过,如果是你输了,”钟亦烟冰冷的目光直视黎绯,“你需要和我道歉。”
像天鹅,是吗?
她钟亦烟最喜欢的,就是折断高傲的天鹅颈了。
“并且……”
钟亦烟拖长尾音,凑近黎绯,轻声说道。
“如果你输了,我会从你这里,拿走一样你所重视的东西,作为你冒犯我的代价。”
第七十七章
至于, 钟亦烟打算从黎绯身上拿走什么东西?
其实,钟亦烟自己也没想好。
她向来眼光高, 普通寻常的东西可看不上。
现在的她什么也不缺,更何况……钟亦烟有些不屑:一个哑巴,能给她什么珍贵的东西呢?
但,钟亦烟突然想起了一公。
漆黑一片的舞台上,没有声音的少女,独自坐在光圈之中,静静地拉响怀中的大提琴。
只是这样, 便获得了导师们的一致高分, 即便后来因为一张X牌跌落到了待定区, 也得到了观众的超高选票,峰回路转。
钟亦烟难以接受, 她经历了那么深重的疼痛才换来的美妙歌喉, 居然输给了一把大提琴,一件死物。
虽然钟亦烟并不懂琴, 但也看得出黎绯的那把大提琴价值不菲,约莫是这个女孩最昂贵的物品了。
最重要的是, 黎绯珍视它。
失去这把大提琴,无疑会令她痛苦。
想到这里,钟亦烟心下已经有了决断。
于是钟亦烟清了清嗓子, 开口道:
“我要你的……”
钟亦烟才开了个话头, 便见神态冷淡的少女伸出手臂, 在胸.前比了一个大大的叉。
钟亦烟一愣。
接着, 黎绯拉起尹薇的手, 无视了钟亦烟,径自离开。
“喂!”钟亦烟气极, “你怎么回事?”
黎绯转过身,松开尹薇的手,缓缓地比着动作。
——我拒绝。
看清少女的手语表达后,钟亦烟轻蔑地冷哼一声:“怎么?你怕了吗?”
这一次,连旁边的林珑也奇怪地看了钟亦烟一眼。
“谁会做这种赔本买卖?现在还使用这种激将法,未免也太……”想了想,林珑把到嘴边的“土”字咽了回去,换成了一种更加委婉温和的说法,“……过时了吧。”
闻言,钟亦烟恨恨地瞪林珑一眼,可见其并未领受这份好意。
当钟亦烟将愤怒的目光转向黎绯身上,黎绯却只是平静地告诉她。
——你的道歉,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珍贵。
钟亦烟一愣。
“你的道歉没有那么值钱,”以为钟亦烟看不懂手语,尹薇在一旁解释翻译黎绯的手语,“我们向你要个道歉,那也只是因为,你应该道歉。而不是代表,你的道歉有多么昂贵。”
钟亦烟是懂得手语的,她之所以愣住,是因为她一向是自视甚高的,在她的心中,她的道歉,自然也没有凡夫俗子的道歉那么廉价。
而黎绯的话,却直截了当地戳破了她心中的那份自傲。
而且,尹薇还重复了一遍。
相当于她被打了两遍脸。
周围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和嬉笑的声音。
这时候走廊里的选手和工作人员明显增多,在经过钟亦烟时,人们明显放慢了脚步,小声的议论和围观。
钟亦烟僵.硬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耳畔传来细碎的笑声,都是在取笑和嘲讽她,而路过的每个人,都在暗暗看她的笑话。
“怎么会是赔本买卖?”
钟亦烟深吸一口气,面上强撑起一分笑意。
“同样地,公平起见,你也可以从我这里拿走一样东西。”
“公平”两个字尚且有几分恼怒的咬牙切齿,但及至后来,钟亦烟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一如既往的笃定。
因为她自信,不管黎绯想要什么,没有什么是她给不了的。
钟亦烟以为她会在少女的眼眸里看见熟悉的贪婪。
没想到,黎绯却只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身上,没有什么是我想要的。
少女的眼神澄澈,不带任何恶意的嘲讽或奚落,而是纯粹的困惑与茫然。
任谁也看得出,黎绯并没有取笑钟亦烟的意思。
但是这一切却更加衬托出,神态倨傲的少女像一个笑话。
从未考虑过自己竟会被如此拒绝的钟亦烟,只觉得周身气血上涌,急火攻心。
“你!”
年轻的女孩怒极反笑。
“你知道我是谁吗?小哑巴?”
说完小哑巴三个字之后,钟亦烟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似笑非笑。
“没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钟亦烟重复了一遍黎绯拒绝她的说辞。
“可是我却知道,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钟亦烟说这话时言辞肯定、语气确凿,充满自信与傲慢地望着黎绯。
“你不要急着否认。”
见黎绯拿起笔,钟亦烟制止了她。
钟亦烟远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游刃有余。
事实上她在黎绯身上受到的气比过去十九年加起来的都多,她勉强压抑的情绪快濒临失控,这么多人看着,钟亦烟可不想在人前表现得像个疯子。
她怕黎绯说出什么话,她会控制不住情绪失态。
钟亦烟深呼吸一口气。
“当你想起你最最需要的那件东西的时候……”钟亦烟微微一笑,“你可以再来找我。”
“最最需要”四个字钟亦烟格外加重了读音,口吻也从之前的激进变得柔和,接近于诱.惑。
“总之,我会等着,你带着那把大提琴来找我——这是交换条件。”
闻言,黎绯本能地感到不适。
并非是因为钟亦烟竟然想让她用海德格尔换取那不存在的需求——没有什么能够让她用海德格尔来交换,黎绯从一开始便没有将这个赌约放在心上,她不会同意,自然也并不会为此产生不必要情绪波动。
她的不适,是因为记忆里,当初钟意诱.惑小美人鱼,用她的声音换取双腿时,所使用的,也是这种类似诱.惑的口吻。
——是巧合吗?
黎绯心想。
这次钟意给定的二公选题,恰好也是“诱.惑”。
显然,对于钟亦烟的发言感到不适的,不止黎绯。
林珑皱眉,而一旁的尹薇则拉起黎绯的手。
“阿黎我们走,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浪费时间?”
钟亦烟拔高嗓音。
无论多么美妙动人的嗓音,当音调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时,原本的美感也不复存在。
“尹薇!你不要以为你是……”
而这刺耳的声音,在尹薇投来冰冷的眼神后,戛然而止。
两个少女就此离开。
留下.身后走廊里气急败坏的钟亦烟。
原先隐隐围观的选手和工作人员作鸟雀散,唯恐避之不及。
*
先前与钟意的相遇,激发了小美人鱼身体里隐藏的记忆与恐惧。
为了消除这份刻骨铭心的恐惧带来的负面影响,黎绯对自己使用了脱敏疗法,在多次反复的回忆之中,终于可以控制自己颤抖的身体。
然而要检验脱敏疗法的真正效果,还要看下一次与钟意的相遇。
黎绯以为那会是在二公的舞台上,没想到,这个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这天下午,黎绯如同往常一样进行练习。
一曲终了,空旷寂静的舞蹈教室里响起鼓掌的声音。
黎绯下意识回头,循着声音望去,便看见了门口逆光伫立的男人。
是钟意。
皮鞋踩着木地板,一步步走来。
随着男人一步步的靠近,少女的肩膀忍不住颤动,这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这份战栗,连同系统都带着生出了隐约的瑟缩。
然而,当钟意在她的面前站定,黎绯已然控制住了那份战栗,恢复了平静。
钟意敏锐地察觉到了少女和往常的不同。
作为当事者,他当然知道小美人鱼对他的恐惧,仿佛面临天敌一般。
这份恐惧的因果,便是由他亲手种下,从生理到心理。
甚至是周六一公结束的那天晚上,他在地下一层,与她单独碰面,少女嘲讽地将那瓶赠品洗洁精,送给他的时候,那份恐惧也未曾消失。
钟意至今清晰地记得,少女握着瓶身的修长指节,带着过度发力的苍白,为了掩饰颤抖。
但是这一刻,少女面对他时,那份恐惧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亦或者,是被隐藏到了更深深处。
像是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男人莞尔一笑。
“……很漂亮。”
钟意轻声说。
黎绯谨慎地道谢,基本的礼貌她是有的。
尽管那些属于小美人鱼的恐惧害怕均已消失,但是黎绯对于钟意依然保持着十分的警惕。
“只是……”钟意扫了一眼少女的小腿,似乎有些不满意,“肌肉有些过于明显和结实了。”
黎绯已经可以冷静应对:
【看来,您之前说的漂亮,指的并非舞蹈本身。】
钟意“唔”了一声,挑眉看她。
“当然,虽然存在小小的遗憾,还是美的,无论是舞蹈,还是……”
不同于少女若有似无的绵里藏针,男人的态度是出乎意料的柔和,甚至隐约带着安抚的意味。
黎绯皱眉。
她可不认为那是所谓的“遗憾”,自然也不需要任何安抚。
“我记得,魔法给你创造出来的,明明应当是一双新生的、纤细的腿。”
钟意察觉出了黎绯的不愉快,却误解了。
“或许,是我的失误。”
黎绯一下子明白过来。
原来他注视她时,所流露出来的不满意,是对于自己创造出来“作品”的不满意。
黎绯立了一下足尖,笔直的小腿绷紧,富于力量感的肌肉线条优美而流畅。
钟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黎绯笑了起来。
其实,她一开始也觉得奇妙。
小美人鱼的这双腿,并不是魔法创造出来的新生双腿。
而是黎绯自己的腿。
这是一双跳了十多年芭蕾的腿,肌肉与筋腱蕴藏着她再熟悉不过的力量。
当然了,这同时也代表着,它不会像魔法创造出来的新生双腿那般纤细美丽而毫无瑕疵。
她的小腿在平时走路时,肌肉处于放松状态,那是最接近于纤细柔.软的时刻,只不过更加紧致,而当她跳起舞,小腿肌肉绷紧,便会成为钟意口中的“结实”——从前黎绯总是感到困惑,因为她不太能够理解,人们形容男人使用“结实”,往往是夸奖与赞美,但同样的修辞落到女性的躯体上,却总是跟着一声叹息。
像是某种美感被破坏了的遗憾。
可是,“力量”本身就是具有美感的。
他们在遗憾什么呢?
从前黎绯困惑不已,但是现在,她能够理解了。
黎绯看向钟意。
她用同样的目光,从上到下,从头至尾,扫了一遍男人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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