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守义咬住嘴唇,在他那张生的异常粗犷坚毅的脸上,也显现出心痛欲绝的神色。
就在这时,另一边的稳婆也来回报,浑身是血,一来就趴在地上叩头:“岛主,老奴……不是老奴不尽力啊,申夫人从送进去就已经没出气了……胎心、大人的心全都听不到……怕是,怕是不成了……”
换句话说,一场大灾,两大两小,只活下来一个。
画面静止在此处,因为申当楼飞身扑来,想要夺那镜花,红重一闪,花梗从手腕处落出。
光华碎裂,我们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一弹,弹回了现实。
可后面的事,不用看,也能明白了。
与我之前的猜测,几乎是相同的。
“阿爹!” 申枫颤抖着,喊了这样一声。
申当楼看向他,嘴唇发抖,神色一片难言。
因为,此时这一声,甚至显得讽刺,申枫五官轮廓、眉梢眼角,明显更像回忆中的石守义,而不像申当楼这个“阿爹”。
“申岛主,” 我把话头接过来,“这就是我叫你不要喊人的原因,你想让全岛的人,都看看当时的真相吗?看着石守义如何瞒住所有人,把自己的孩子‘赔’给你,只为不想让你同时承受失去妻子和孩子的痛苦――而你,又是怎样暗害他的女儿吗?”
申当楼不说话了,直直盯着我,握着剑柄的手指,被压迫到关节发白。
“这样一看,逻辑都全都通顺了,” 我说下去,“申岛主,尽管石守义一直瞒着这个秘密,可是,随着申枫长大,从他的相貌上,你一定渐渐有所猜测了吧?”
“只是,养猫养狗,尚且有情,你将这孩子当亲子养了十余年,倾注心血,已经难以失去他了。你开始担心,会不会有一天,身世曝光,这孩子会被索回。好在,随着石守义病逝,你相信,当年的当事人已经全都不在,从此再不会有人翻出申枫身世,不如自欺欺人,就当他是你亲生独子,对所有人都是最好。”
“然而,今天我们出现了。本来,我相信你对红重的族人之义、长辈之亲,也并非虚假,可是,当酒过三巡,你越来越发现,申枫和红重的面貌相似,提醒着你一个本来可以忘却的事实。而当红重向你提出借镜花一用,把你恐惧的心情推到了最高。”
申当楼身形晃了一晃,险些摔倒。
“用我们的想法,你不想借,就不借嘛,我们还能勉强你不成?可是,我们并不知道,这个要求,对你形成多大的压力。”
“你素有侠名,口碑甚好,可见并不是不明事理的愚人,兄弟之义,赠子之情,你都是懂得的,所以你心中对石守义有巨大的愧疚感,这愧疚感反让你透不过气来。不管他的女儿向你提什么要求,你都感到不可拒绝。你又是夜族末裔,还要统领整个山庄,更不可落人口实,叫跟着你的族人背后指点,说你寡恩薄义。”
“山庄和申枫,都是石守义传给你的。你开始恐惧,怕他的女儿今天来借镜花,明天会不会甚至想拿回这岛主的位置?申枫同理,你怕他发现身世的秘密,发现你不是他的亲生父亲,甚至,怕他会不会离开你……这样的心情让你辗转半夜,痛下杀机,最后觉得,不如除去这个愧疚的包袱,一了百了。”
“抱着这种心情,你要为自己的行为正当化,所以你揪住他没有照顾好你妻子这一点,把你的无耻举动说成悲情的报仇,合理的迫害,就像我看到的那本野史,大恩如仇,不如杀之,”我突然加重语气,声如寒铁,“申岛主你说,我说的是也不是!”
天气并不炎热,申当楼那边却已汗如雨下。
可他看我的眼神,说不上是怨恨,还是悔恨。嘴唇动了动,终于却没有说出什么反驳的词语,而是凄厉大笑起来。
“旁观者清,旁观者清,”他笑得几乎哽咽,口中念念有词着,“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我一辈子急公好义,声名在外……自己都想不通,怎会猪油蒙了心,做出这等混账事来?”
“如今……我放过你们,真相必是瞒不住了……想不放过你们,却也实在难以面对九泉之下的大哥……”
我紧张地看着他,听他言语之中,似是追悔不及,可又担心其还有什么隐藏招数,不敢放心。
“枫儿,” 申当楼伸手,摸了摸申枫的头顶,“对不起,爹爹让你失望了……”
他说出这句时,我才真心感到势头不对,喊了一声:“不好,拦住他!”
然而,已经晚了,申当楼扬起手中长刀,径自向自己腹中刺去。
满地飞红,玉山倾倒,这位一度叱咤风云的岛主瘫软在了地上,眼中看着红重道:“红儿……是师叔对不住你,师叔无颜在九泉下见你爹爹……只是,虎死留皮,雁过留声……求你能高抬贵手,给师叔留个身后名声……枫儿还小,不要让他被人说是忘恩负义人的儿……”
他最后一个字未曾说出,已是难以为继,气绝身亡……
我看着这一切,虽然刚才还恨对方暗害我们,可此时他以死谢罪,我又感到深受冲击。
人性都是复杂的。
这位申大侠,虽说晚节难保,可也算是一位性情中人吧。
“申岛主!” 风间月喊了一声,带着我们几个向前跑去。
申枫抱着“父亲”的遗体,嘶吼哭嚎,悲痛欲绝。
人非草木,看他如此,我们也难免动容,红重上前,想要扶他一把。
然而,申枫突然拔剑,饶是红重闪避得快,也在胳膊留下一道血痕。
申枫护住“父亲”的尸首,不让任何人靠近,满脸鲜血,像受伤的小兽。
我忙扶住红重,楚汀兰也忍不住,在一旁骂申枫道:“你这熊孩子,看了刚才的事,还不知道,这是你亲生姐姐吗?”
申枫站起来,擦了擦脸上泪痕,眼睛中却没有亲近,只有怨毒。
“其实我也早听风言风语,说我不像老爷,”申枫盯着红重,“可你觉得你爹很伟大吗,很高尚吗?为了顾自己的‘兄弟情义’,就把我‘赔’给别人,他把我当什么?一头猪,还是羊?这十几年来,你有来看过我吗?有照顾过我吗?现在凭空冒出来的家伙,就要说是我姐姐吗?!”
红重不能言语,只是低头。
“所以,别给自己带什么高帽,在我眼里,你才不是我的亲属,只是害死我爹的仇人!” 申枫眼眶发红,目眦尽裂,疯狂挥舞手中的剑,“你们要是不来,我家本来好好的!好好的!!”
“我恨你,我恨你们!永远恨!” 申枫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抱起了“父亲”的遗体,回身向后,拼命跑出了我们的视野。
风间月本来还想去追他一追,平复他的情绪,但楚汀兰拉了他一把。
申枫这年纪,正是中二叛逆的时候,又陷在强烈的情绪里,你现在跟他说什么都没用,反而加深他的怒火。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还是手残,明天停一天哈。。。
第四十一章 我家官配是个女装大佬
一地鸡毛。
我想,如果说这次的任务是拿到镜花,现在看来大概是失败了,附带申当楼还意外离世,那接下来谁当岛主?申枫吗?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凌青云派我来,可现在的局面,我都不知道回去怎么跟他汇报。
算了,想那些还太远了,我看红重胳膊还在渗血,上去想帮她包扎一下。
然而,就在我上前的一刹那,意外发生了。
红重头上的斗笠,大概刚才就被剑气斩中,此时啪地一下,裂成两半,掉下来了。
看见底下露出的面孔,全场鸦雀无声。
我:“……”
风间月:“……”
楚汀兰:“……”
最后还是风间月大吼出来:“凌青云你还能不能要点脸?!!”
凌青云把裂成两半的斗笠折起来,退后两步,又顺手整理了整理裙子,才笑眯眯又委屈巴巴地道:“人家就是要脸,才一直挡起来么……”
我一面震惊,一面又觉得合理,这又是个局,从他安排红重给我们当向导时,估计就打好了主意。
以他的个性,果然不想倚靠我居中传话,而想眼见为实,一探究竟。所以冒充红重,从申当楼那里,套出了不少秘密。
可是,上岛的时候,我确实见过,那是真的红重。
他俩什么时候掉的包?
想来想去,宴会完结后,我睡着了一段时间,大概就是那时。
也就是说,后来不管是扶腰啦,背我啦,都是凌青云这孙子。
这都不提,就在刚刚,我还拉着他的手给他“呼呼”,都快亲到他手上了……
我捂着脸,后悔得咬牙切齿。
这话痨装了这么长时间哑巴,咋不憋死他呢。
尤其是在风间月和楚汀兰身边。
人家官配是个家世相貌都数一数二的翩翩公子。
我家官配是个女装大佬……
真是受到一万点暴击。
“可是,”楚汀兰突然想起什么,“你发动了镜花?”
这一问我反应过来,凌青云提过他有夜血,说不定,他混上岛,也有想试试自己的血脉的想法。
凌青云弯起月牙眼看着楚汀兰,用方言口音回答道:“是呀,老乡。”
楚汀兰:“……”
风间月听了此言,下意识去往凌青云瞳孔里看。
凌青云有点傲娇地把脸侧过去:“看什么?你第一天认识我?我眼睛是正常的,又没人知道,到底有多少夜血才能发动镜花。”
他的夜血或者是从母亲那里,不知哪一辈偶尔混来的,成分应该不高,不过他说的也有理,又没有数据支持,到底是二分之一,四分之一 ……还是甚至三十二分之一的夜族血就能用。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房间里的一扇门,突然砰地一声自己开了。
这一下惊到了我们,凌青云和风间月几乎同时把手按在剑柄上。
但随即看过去,那扇门里并没有人出来。
而后,黑洞洞的门后边,吱吱吱地跑出了几只老鼠。
我突然一口咬住手指。
我在现实的人生中,曾有一次,身边的柜子门突然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千里之外,发生了一场难以忘怀的大地震。
而这座岛,正处在火山带上……
“跑!” 我喊起来,“离开这座岛!”
几个人一愣,都跟着我向外头跑去。
出到外头,我吓了一跳,因为申枫已经带着许多人,层层叠叠包围了山庄。
“你们快跑,要地震了!” 风间月看着他,大喊道。
而回应他的,是一声声嘶力竭的“放箭!!”
我吓了一跳,真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这样,他明明已经知道真相了,可还是对我们充满恶意,大概就是想不管不顾地杀死我们泄愤吧。而正因为已经知道真相,才会不惜一切代价不给我们一点时间,扼杀我们任何解释的机会。
跟着他的人不明就里,大概还以为我们杀死了他们的岛主,自然也都怨恨难平,随着这声令下,羽箭飞蝗一般向我们扑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风间月拉上楚汀兰,凌青云拉上我,拔腿就跑。
在这座岛上,能往哪里跑?我正想着,眼前又出现了那座“水天如镜”的牌楼,前头就是镜花池。
“进去!” 凌青云喊了一声。
我猜到凌青云的用意,进入这牌楼之后,有一段白雾缭绕的路,能迷惑对方视线,我们或可利用这点时间,再一次发动镜花,向岛上诸人揭露当年事实。夜人重视族人之义,而且这些人中也有一大部分是石守义的弟子,如果知道真相,相信他们不会再支持申枫。
只是,申当楼以死谢罪也要请求我们为他保全身后名声,如果真这样做,我又觉得挺对不住他的。
想着,我们已经穿过白雾,进入昨天来过的镜花池地。
可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们。
昨夜,这里还是星光在水,静谧幽然,令人心旷神怡的洞天仙境,而此时,道路两侧的泉池全都水声咆哮,浊浪翻腾,像煮着泥浆的两口大锅。硕大的气泡涌到水面,再狠狠爆开,散发一股浓烈的、像氨水和硫化氢混合物的气味。那些美丽的镜花也都沾满泥浆,随着池水的翻滚,被抛上半空,再狠狠打到浪头之下。
随着泼啦一声,楚汀兰惊叫起来。还好风间月眼明手快,一把抱着她跳起。只见一排浊浪拍过她刚站立的地方,沸腾的泥浆溅了几点在她衣袍下摆,发出嘶嘶的声音。
申枫带着人追进来,看见这一幕,也傻了。
“我就说要地震,快逃啊!” 风间月冲他们大喊。
他的话音还没落,地底突然传出巨大的、牛叫一样的轰鸣,两侧泉池各掀起一道喷泉一样高的水柱,水柱落下,热气扑面而来,大地就那样在我们眼前,生生开裂……
泥水纷飞,雾气弥漫,虽然看不清,但凄惨呼声不绝于耳,想必是那些夜人躲闪不及,掉入大地裂隙。
没人不怕死,经此一下,申枫和他的随从顾不上我们,哭爹喊娘地后撤。虽然现在我们处于敌对,但我真心祝福他们也有逃生预案。
追兵的撤退让我吐出半口气,可向前望去,另外半口又卡在喉咙里。
因为,那道巨大的地裂,将申枫他们先前所站的地点,与我们站立之处完全隔绝了!
风间月想跳过那道大地之伤,但全力助跑后,还是在悬崖边猛然刹车――那道裂缝还在不断加宽,凭人类的两腿是绝对跳不过去的。我们所在之处,被围困成了一座孤岛上的孤岛!
泉池的泥水翻腾得愈发厉害,像女巫的大锅,淹没了原来可供人行走的道路,我们几个,下意识地,都往环抱泉池的山壁攀去。
顷刻之间,牌楼倒塌,天地轰鸣,我刚攀上一块垫脚的岩石,脚下突然又是一晃,我所站立的部分立刻像大船的甲板一样倾斜,我立足不稳,像滑坡一样向下滚去,而下方,就是沸腾的泥水。
麻蛋啊,我脑中一瞬间全是人生跑马灯。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横空过来,一把抓住了我。
我看过去,居然是凌青云,他一手紧抓着我,另一手将短刀刺入山壁的石缝,由于受力咬牙,纤瘦的颈子上喉结凸起得异常明显,可身上还穿着红重的女装,看起来也不知说是感人,还是滑稽。
我鼻子突然一酸。
很难形容这种哽咽的感觉,我又觉得讽刺,就在两三个月前,我还全心全意地担心这家伙要杀我,可现在居然在心里把他当做依靠,可若说当依靠,又不能缓解现在心中的恐惧,因为,就算现在能救我一时,在这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局面下,他自己根本也自身难保,我们四个,或者要同时葬身于此了。
我用力抓着他的手,脑子里又来了跑马灯,只不过,这一次,想起的画面都是穿过来之后,跟他在一起的。
我认识他根本还没有多久,可每个场面都历历在目,他为我吹药,给我剥莲子,在无涯阁拿出白绫把我吓得半死,还有,就在几天之前,在猎场,给我捡那朵俗艳的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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