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家族观念里,这简直是伸巴掌打到长辈脸上,可乔小龙最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个。她狠捏银霁的手心一记:“别说‘您’。”
“好的。妈妈,人的成长永远是向外扩张的,不是向内收缩的,只要你对我……呃,‘超出小乖范畴’的行为放轻松些,咱们之间就再也没有问题啦!常月不也老爱说,家庭成员的相处不看正能量还是负能量,最重要的是保持情绪松弛,这样的家庭氛围才是最健康的,你看,我都会背啦!”
随着一个厚起脸皮的撒娇,这场漫长战役的首次交火进入了尾声。冷静下来后,银霁才觉出一丝不对劲:当她展现出自以为藏得很好的黑暗面、burst into狗话时,父母的反应竟比想象中的要平淡许多……由此,简直不敢细想乔小龙的监视深入到了何种地步,虽然对转班事件的真相一无所知,可并不代表她对别的事情没有保留。不过,银霁坚持赞同有限坦诚的必要性,在连番信息――或态度――的轰炸之下,首席园丁就被隔离在了收割狗头的兴趣爱好之外――只有这件事是基本可以确认的,否则,银霁难逃一对货真价实的手铐,连上学都不能成为“正当”出门理由。
而这件确定的事也不能证明乔小龙女士不够厉害,不幸中的万幸是,她对“黑暗面”的理解还乐观地局限于青少年普遍存在的“叛逆期”上,她哪里知道刑侦追踪最忌醒敌,从今天开始,犯人只会更加谨慎,就在装乖的当口,快速做着推翻与重组的脑部运动,反跟踪方案的抢修式更新甚至让她感到兴奋。
兴奋到忘乎所以,不慎踩到了雷区。在乔小龙嘟哝“就你记性好”时,她进一步撒娇道:“妈妈,你就不能和元皓ǖ穆杪枰谎嘛!……”
眼见得乔小龙脸色骤变:“你是在拿我跟别人作比较?”
直视妈妈被刺痛的眼神,银霁的后半句话噎在了膈膜上。
好不容易扭转了局面,可不能就此功亏一篑啊!即便金暴雪在耳边发出魔女低语:“嘻嘻,破案了,妈妈控制你的人际圈,就是为了避免你通过比较发现她的问题所在,好拙劣的手段啊!看见没,你得到了法律规定的爱和抚育,代价就是失去自由与勇气,她对你的过度保护,百分之一百都是出于自私呀――”
不对,这才不是真相,银霁挥着手驱散了她。一定还有别的可能性,她现在不能发言,先听听妈妈怎么说!
理论上,自私的母亲乔小龙应该发动“你果然……所以我才……”的愧疚唤起机制,可她的表现明显是大受伤害,连语言系统都陷入了混乱:“原来在你心里,妈妈一直比不上别人家的妈妈?你跟我闹脾气,全都是因为心理落差?是的是的我承认,她漂亮有本事,人好路子多,可,可你妈就很差了吗?我做饭比她好吃!而且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公务员!好,这个先不说,她根本不懂怎么教育孩子,仗着自己生了个男孩,就在幼儿园里头胡作非为!她以为她家的是什么皇太子吗,啊?老公有两个臭钱就敢肖想我女儿了!你那时才几岁啊?还有你爸,也是个拎不清的,谁有钱谁大爷似的!游泳馆的事我们家又不是没出力,根本不欠他元家什么,凭什么他们要从我身边抢走你?……”
在难以预料的崩溃中意外得到“元皓ǖ降自趺茨懔恕钡拇鸢福银霁终于醒悟过来:“妈妈……你、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原来宇宙的起源是分离焦虑?!
乔小龙的反应像是被击剑用的细剑戳中了得分点,僵住片刻,竟破天荒地抡起拳头敲了银霁两下:“我吃个屁!你翅膀硬了迟早要飞走的,我拦得住你一时,还能拦得住你一世?算了算了,从今往后,你爱去哪去哪,我再也不想管你了!”
大概是觉得有些丢脸吧,撇下这句话,她跑回卧室,反手关上了门。
银霁一个人留在沙发上,哭笑不得。她不过是个稍微受点气就口出狂言的、虚弱的普通孩子,值得被乔小龙女士像这样投放过量的感情吗?哦,今天一过去,明天开始就要减量了吧,如果妈妈言出必行的话……肾上腺素的阀门缓缓拧紧,她重新感受到了心如刀绞。
没等两秒,获得大赦的爸爸出狱……出了房门,端着盆凉透了的洗脚水,一溜小跑到卫生间,半路还甩给银霁一个(自以为)凶恶的眼神。
爸爸妈妈的两扇门都紧闭起来,银霁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客厅里踱步,把该叹的气都叹完了,再走到窗边去补充新鲜空气――
然后发现,挑起母女矛盾的那只狐狸精还在楼下待着呢。
时钟和手机都在客厅里,银霁也没注意到她们吵了多久,只看见元皓ò讯得笨墼谕飞希用围巾裹住半张脸,随着头上路灯的闪烁频率,间或蹦两蹦,围巾边缘便有白烟冒出来,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呢,也不知道是蒸红的还是冻红的。
敢死队出身吧!听到窗户敲响,他抬头看向银霁,眼里的担忧一览无余。
中国没有太多手势文化,隔这么老远,家里还有两个人在跟她赌气,银霁想保持安静,又不知该如何向这台监视器无声地表达“快给老子滚起走”。众所周知,元皓ㄊ怯行┮藏的舞蹈功底在身上的,见她面露难色,便从口袋里抽出手、胳膊像正弦函数一样波动着活了活血,宛如一个舞剧演员,先是表演了一个抱着婴儿摇来晃去的动作,然后叉起腰作骂街状,最后手一摊、头一歪,银霁便看懂了他在说:“你和妈妈吵架了吗?”
“没有。”――这个简单,摇头就行。
元皓明显不信,眼睛变成了倒半圆。银霁忽然找到了灵感,伸出两根手指,比出了“2”……
楼下的人不明所以地跟着比了个“耶”。
银霁用擦黑板的力道摆摆手,把“2”倒过来,化作一双腿,在空气中倒腾几下,然后双手合十放在耳边,示意他“赶紧回去睡觉。”
元皓ǖ愕阃罚在耳边比了个电话的手势,眼睛黏在银霁身上,倒退走出了频闪路灯的光照范围,而后,像是终于感知到室外气温似地,倒腾着自己的一双腿离开了。
第162章 剥离
钢琴就放在银霁的房间里,十一点前无须考虑扰民问题,由于没有耳机插孔,她也考虑不了,有本事就上来打死她啊!
李斯特也算个练习曲大户,这首《追雪》最能在平静中表现爆发力,气氛是对的,由于BGM老师没怎么好好练过,用一句话评判她的演奏水平:手指打结。
在心里咒骂了匈牙利帕金森八爪鱼一万遍,银霁合上琴盖。只要谱子没选对,弹琴也不再是一项能够辅助整理思路的轻松活动了;今天情况更加特殊,还有元皓ǖ牧秸笛劬Υ蛉抛潘――太可惜了,当时怎么就没想出这句吐槽:你才是真正的“目光炯炯”吧!火字旁就该是这么用的。
这一天即将过去,走出人的丛林、开着一米六的实体身躯正式参加了追悼活动,银霁认为,她对楼冠京之死的追逐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在事情的开端,她曾以为宇宙间存在一条清晰的脉络:结交‘出格’的朋友是为了接近元皓ā⒔咏元皓ㄊ俏了接近死亡、接近死亡的最终目的是成为死亡的主宰。可老天爷偏要和她开个大玩笑,走到最后一步,瞧瞧她把平稳的生活摧毁成什么样子了吧!
在此之前早已长出了血肉的金暴雪坐在钢琴顶端。对此,她的总结是:“银,你也觉得吧?这就是我们一生中遇到最可怕最危险的场景了。”
“是的,放轻松。”她在自问自答,这并不奇怪,因为宿主用音乐发泄完了,需要保持安静,“我们不过是杀掉了妈妈,而且并没有把她杀到‘死亡’的位置,我们只是把妈妈杀到了‘一般人’和‘别人’的位置。你还记得吗?我们一直拒绝和任何人融为一体,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用你的前半生铺垫的。”
银霁小声反驳:“怎么就前半生了,我这还不到五分之一呢!”
金暴雪翻个白眼:“噢哟,照你这么为非作歹下去,你以为你能活到100岁哦?”
“不能。”
“对吧!你再想想,死亡对你来说还可怕么?”
“不可怕了。”
“不对不对,我要换个例子。嗯……你再用力脑补一下,把以前最害怕的事拍成电影片段?”
“你是指妈妈去世?拜托了,我想死在妈妈前头……”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我每天都在向圣诞老人的麋鹿祈祷这件事,可是这样一来,你就彻底活不到100岁了。”
“这倒无所谓。”
“再想一个之前没提过的!”
银霁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元皓ǖ哪悦派嫌幸桓鲅洞,睁着眼睛直挺挺地倒在她面前。这不算可怕,基本上还有些美感;可是射杀了他的坏人从坦克里钻出来,仰天狂笑道:“你我皆会长命百岁!”
与之前不同的是,银霁的第一个反应是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枪,把对方以及对方的装甲全都打成了马蜂窝。
因此她认可了金暴雪的逻辑:“一个连妈妈都能杀掉的人,似乎什么都不害怕了。”
金暴雪许久没有发出这么畅快的笑声了,银霁似乎看到她的扁桃体在空中跳跃。她扑将下来,给了银霁一个熊抱:“Welcome to your 17岁!今天谁都不记得,只有洒家愿意施舍给你一个拥抱,嚯哈哈哈哈哈!”
银霁僵着身子接受了她:“谢谢,但我主过农历生日。”
“这样会让你老得慢一些?”
“不要拆穿我好吗!”
发了一顿静音的疯,她就能鼓起勇气去面对触目惊心的微信角标了。果然,元皓ㄔ诼ハ赂她发的消息两屏幕都装不下――谢天谢地,外面天寒地冻,只有三屏而已。“在吗在吗,怎么样了,千万不要和乔阿姨吵架啊!”“有什么事让我来解释就好,别去硬碰硬。”“乔阿姨也是关心你才会管你很严的,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体谅自己的妈妈。”“再不回复我就杀到楼上去了……但是我不敢。”“要不你给我打个电话,我来帮你解释?”“【电话图标】对方已取消”“【电话图标】对方已取消”。
越往下滑,银霁越被紧箍咒勒得眼冒金星。恰在查看聊天记录的时候,唐三藏又发来了天真烂漫的新消息:“我到家噜!”
“OK。”
时间还不够换好鞋,元皓ㄗ偶钡匮问了同桌组的聚会结束时间,精确到秒。
银霁咬着牙打字:“明天晚上我在家里吃饭,刚闹了不愉快,总不能在我爸妈的雷区蹦迪吧?”
“你们果然吵架了……那你晚上再想办法偷偷跑出来找我吗?”
“不找了,明天你去跟别人玩,我们也不至于天天见面吧!”
不好意思,脑热时许下的承诺值得根据实际情况做出调整。
“可我只想跟你玩/_\。”
看到多半已经喂给了输入法的苯环脸,银霁的心就像被火燎到的芝士般融化了一面:假如元皓ū救嗽谒面前,她一定会挠穿他的下巴。
一时放任别人打听自己的家事:“你们吵得很厉害吗?”
“我好像越来越憋不住话了,就像背包背久了,拉链就会老化。”
“不是拉链老化了,是说不出口的话太多,容量就溢出了。”
元式神逻辑又一次起到安慰作用。但银霁目前还是一个惊弓之鸟,总觉得他这么说的根本目的是引出自己的私心――事实证明也差不离:“你看,交换日记的意义就是这个。”
银霁不予回应,只是心想,或许她需要自己写一本日记了,写完一本烧一本,不为文坛生产垃圾,只是爱护自己的心理健康。
“让我猜一下,你是不是在想,干脆你自己也写本日记算了?不行的,你跟外界保持最基本的沟通,本来还算得上心理健康,可要是你自己关起门来钻牛角尖,很容易变得越来越偏激。所以,你写了之后,一定要交给我过目。”
就知道不能放松警惕。她又不是真的法外狂徒,一个两个都想控制她!银霁扔掉手机,锤了书桌一拳。如果元皓ū救嗽谒面前,她会把飞盘装上风能太阳能永动马达,丢到赤道上,让它顺着这条线路一直往前飞,飞到终点才能和追着它跑的畜生一起停下。
由于书桌挨了一拳,上面的书架跟着震动了一下,“咔哒”,昨天被她塞在深处的防身安眠药瓶掉了下来,“咕噜咕噜”地滚到了角落里。
好吧……她确实有一些法外狂徒的潜质在,可他们又不是什么有关部门,私自监禁不就是动用私刑嘛!想到这里,银霁更加觉得晾他一天是正确的决定。
冷静下来后,她把安眠药塞回了书包里。和(2)班的英语老师不一样,父母再怎么管束她,也干不出来翻书包这种事。如果安眠药瓶也在他们面前垮下来,那才是真的伦敦大桥垮下来。
枕头上,关成静音的手机亮起来,提示着语音通话。不到万不得已,打字聊天向来不是那位e人的最优选,银霁面无表情地接起来,听得对方用蚊子哼的音量说:“你现在方便吗?能不能躲在被子里聊五毛钱的?”
“等一下。”
银霁插好耳机、裹紧被子,像是躲进了战壕里。
“说吧。”
“说什么?我在征求你的意见。”
“你竟然不是在开玩笑?”
“显然不是,你看不出来我很严肃吗?”
“这样啊,那我拉黑你吧,Stalker!”
蚊子一听,急了,大概也是回到了自己“一个人睡”的二楼房间,音量一下子放大:“你stk我的时候我说什么了吗?”
“那我打扰过你吗?”
“你是想打扰,但你怂啊。”
的确有这方面的因素在,可银霁现在不想掰扯这个。
“我已经快被管疯了。”
“看看看,我就说你压力大吧!你还不信。”
“今天我对我妈说了很严重很严重的狗话……狗到我想杀了我自己。”
“呃……几乎可以想象,但你这个,还带回旋镖的?”
“毕竟那是妈妈啊。”
“嗯,我可以理解。”
“吃一堑长一智,我不想有朝一日跟你也走到这一步。你懂我意思吗?”
元皓ā八弧绷艘簧,语气变得愉快起来:“哦,原来不是因为你烦我了啊?那就好。”
“某种程度确实是。”
“是什么?”
银霁尽量说得委婉些:“……怕我烦你。”
“!!!”这三个感叹号是元皓ㄓ弥讣卓乔檬只敲出来的。
“我、我觉得你最好去了解一下我们回避型依恋的具体情况。”银霁本能地缩缩脖子,“真不是故意要待人冷淡的,也不是在针对谁,真的是控制不住地想一个人待着啊!”
元皓ㄉ气的点总是很奇特:“敖鹭知说你是回避型你就是回避型啊?她是万物之母吗,能享受一切事物的定义权?”
“不要扯上别人。你也看出我压力大了,而压力大的根源并不是家人怎样对我,而是别人如果用我不喜欢的方式对待我,出于礼貌和道德枷锁,我无法拒绝。”
“哦……”愉快的声音逐渐冷却:“那请问老师,我这边属于礼貌还是道德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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