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鸟儿顶开蛋壳,更坚定地长声清嗥,声响比方才还要来得嘹亮。
拱桥飞廊般的巨虫竟被这一声定在原地,浑像是被捉住七窍般动弹不得!
姬扬抹开嘴边浊血,肋骨已被拍断了一根,强撑起身体看向鸟鸣处。
幼鸟浑身还糊着蛋清,扑棱着钻出半腿高的蛋壳,把长尾翅膀都舒展开来,很是畅快地抖擞一番。
只见它额上翎羽纤灵飘逸,长尾拖曳深青眼翎,周身玄青粼粼生光,已有几分凤皇之形!
青年怔怔伸出手去,拂开它修长细颈上的黏液,哑声道:“你……是鸾鸟?”
小鸾鸟欢啼一声,展翅扑棱两下,直直朝着拱山般的庞然巨虫飞去!
沙虫仍被远古时的恐怖记忆震慑着,尚未明白这仅仅是一只雏鸾。
还未等它在先祖尽被屠戮的惨梦里惊醒,幼鸾已经飞至它的巨硕脑后,一啄便刺透筋脉,挑出深藏其间的虫丹出来。
沙虫悲鸣一声,竟就如此踉跄着跌摔在地,溅得满场沙尘仿佛落雨!
幼鸾本欲自己咽下虫丹,可又歪着脑袋看着满身是血的姬扬,如小豆子般在比她大几十倍的虫脑袋上蹦了两下,歪歪扭扭地飞过来,把虫丹放到姬扬手里,很亲昵地拿脑袋蹭了蹭他的脸。
姬扬满口是血,仍处在亲见飞鸾的惊异里。
他被断掉的肋骨刺得腹痛不止,浑身上下尽是伤痕。
可就在此刻,无情道心似欲浮起,在等他渡此一劫。
青年缓缓闭上双眼,把重得性命及亲抚鸾鸟的情绪都一并驱散。
喜这一字,不要也罢。
无情之痕在丹田里猛然炽亮,已是功成。
他再睁开眼睛时,眸子里全无波澜,周身灵力却在急速恢复积蓄。
无哀无喜,此道已开。
鸾鸟见青年只静静看着自己,又蹭了蹭他的手,扬起翼展飞回沙虫的浑圆身躯上,开始自顾自地啜饮它的灵髓。
那沙虫明明还囫囵活着,却好似已因本能被震慑到彻底断了念想,一动不动地任幼鸟将自己活吃至死。
青年缓缓坐起身来,一扶肋下自行回位,剧痛里仍无情绪。
凝结这魔物近千年道行的独一枚虫丹,此刻就落在他的手中。
如若不吃,前路未定,生死仍旧未卜。
可如果吃下这枚虫丹……便是接纳它近千年的嗜杀饮血,至此浸了魔气。
往后再想辟净魔气,苦寻仙路,便是把周身血液都洗过一遍,也未必能挽回半分。
幼鸟汩汩饮着虫髓,周身青羽玄色更重,渐渐连尾羽都一片漆黑。
姬扬凝眸看它,把苦笑咽下。
连初生雏鸟都知道,在此等残酷的地方,不杀则亡。
第32章
-1-
雏鸟原是青鸾, 因啜饮虫髓的缘故,渐渐将沙虫魔息度化得遍体玄黑,叫旁人看了, 定说这是只阴翥。
它蓦地抬首, 眼神仍是纯净天真, 见姬扬在刻画灵契, 一蹦一跳地过去应了。
近百天里, 鸾蛋乃是长期受了他的灵力照拂, 其实早已归服。
待灵契结成, 姬扬低声叮嘱它不要高飞,避免招来魔使的追杀。
青年握着虫丹想了又想,终是仰头咽了。
趁着此刻还算安全,他还有克化转圜的余地。
千年虫丹生得圆润冰凉,好似硬生生吞下了一颗金珠般, 坠得喉肠发痛。
姬扬阖着睫毛, 已做好入魔的准备。
乍一入腹, 便有无数狂气嘶吼发散, 如血色飓风般刮向他的灵海!
“好痛,好痛哇!!”
“你是什么怪物,你不要吃我!!”
“虫, 是虫子, 虫子!!”
那沙虫千年里吞噬的大小生灵,均有凝滞不散的痛苦冤屈随魔气凝在丹内。
有绝望嘶吼,有痛哭愤恨,便是寻常鸟兽临死前一样也怨气冲天, 此刻疯狂反噬着他的灵台!
若不是刚才无情道心又固一痕,他的魂魄均会扛不住这般重击, 被冲垮到四分五裂的地步,最后沦得情态疯魔,彻底失智。
姬扬以元神静立灵海深处,一仰头便能看见漫天残魂凄厉惨叫,仍是平静无澜。
狂潮般的怨灵侵袭居然扑了个空,此刻更是恨意加剧,要在此活撕了他!
青年缓缓抬眼。
既入无情,缘何动容。
来自虫丹的磅礴灵气源源不断灌入他的体内,如千钧之力般将肉身都硬生生抬至半空,巨虫吞噬的数般功法庞杂到常人已承受不住的程度。
姬扬平顺气息,任万般修为川流激荡,浮在半空双手结印,以结界扣住周身溢散的滚滚灵气。
今日便是留不住,也必然要留。
他要活着找到小雾,带她回家。
连幼鸾都倏然一惊,拖曳着长长凤尾飞到灵主怀中,好似沐浴般欢鸣一声,在丰沛灵息里伸展双翼,以乘接住这无穷无尽的好东西。
二十岁的肉身凡胎想要接下如此巨量的修为,只能强行控制着周身边耗边用,尽可能留住大多数。
青年还未为自己结下法阵,自己已从九品升至六品有余,一面在剧烈损耗,一面又同时在快速吸收。
他一时间要运功掐诀稳住诸般细节,又要设法护住五脏六腑,使它们不因反复的冲击承载溃破消融。
瞬时,又有哭诉悲泣的魔音贯穿灵海。
“我好苦哇!!”
“我好苦的命啊!!!”
有婴儿哭泣,有男人嚎啕,有沙虫咀嚼尸身时骨骼一寸寸断裂粉碎的刺耳鸣响。
姬扬仍是灵台清明,垂眸行息时竟显出几分安然从容。
心既沉定,长幡不动。
千万般的凄厉心魔呼啸而过,于他而言都不过是一缕浮烟。
青年微微扬眸,看向面前在狂乱灵风里腾转的年幼黑鸾。
他身上异气很淡,若是再自净心法许久,能驱散到几乎没有。
虫丹所给予的冲击考验,当下渐渐稳了。
没有倏然入魔,没有被夺心智,修为还能骤登数品,均是与这无情道撞了缘分。
如若有情,此刻恐怕已哀极而亡。
可姬扬仍深深记得,断哀那日,她是如何死在自己剑下。
“……我恐怕要在此地修行数十日。”
青年长发飘散,呼吸平稳,低声开口道:“辛苦你留在这里陪我。”
幼鸟正以周身承接着结界里的磅礴灵息,身形比方破壳时更大上几寸,此刻正在做同样的事。
“给你取个名字吧,”姬扬双手动作不停,快速结下数个法印稳定灵阵,仍有空思考别的:“她的小豹子叫花橘,你叫玄枳,好么?”
小枳飞落他的肩头,乖巧应了。
一人一鸟,在魔界至暗处就此隐匿,灵痕踪迹皆被风沙吹散消尽。
无独有偶,在邈虚洞府内,宫雾也渡过着漫长而又单调的数月时间。
师父每个月修书一封告知详情,她也偶有回信。
更多时间里,她不是在帮胡丰玉针灸疗伤,就是在自行打坐练功,巩固数生数死后快速增长的海量修为。
胡丰玉不仅双腿萎缩,需要凭轮椅行动往来,全身各处筋脉也虚弱到离谱的地步。
他能从奄奄一息的状态回复到如今能说能笑的样子,已是极为不易。
偏偏又怕痛,禁不住半点用力牵拉。
宫雾原先是教他的狐子狐孙怎么给他做复位康健的术势,一帮小狐狸战战兢兢地都不敢碰他,老祖宗一皱眉更是噗通跪下来,连连认错道歉。
……这还康复个毛。
宫雾对这狐狸祖宗并不留情,每天架着他的胳膊牵拉划圆疏通经脉,一动手狐美人就蹙眉喊痛。
“我还没使力。”小姑娘平静道:“你肩周血液未通,是不想要了?”
胡丰玉好似娇花眠叶一般,轻飘飘道:“你温柔一点。”
她散淤活血的手法均是师承程集,后者一样看着是温温柔柔的大姐姐,一提骨头能把老头子都痛得吱哇乱叫。
……我已经很轻了。
宫雾又要动他胳膊,狐狸祖宗苦着脸求情:“再轻一点,痛,痛,嘶……你慢点。”
“那我不治了。”宫雾撒手:“你就这样吧。”
胡丰玉长眉久低,不情不愿把胳膊放她手里。
小姑娘扎了个马步,运气提神一肘子顶了上去。
“痛痛痛嗷嗷嗷嗷!!”
“就要怼到这个地方!”宫雾压住他肩膀又是一转,皱眉道:“就痛一下!”
却听极脆的咔一声,一人一狐陷入僵持。
宫雾:“……!”
“骨折了。”胡丰玉拿眼尾瞥她,细声细气道:“你干的。”
你胳膊是纸做的吗!!
她费劲巴拉地医他一个,眼看着洞窟外天亮天暗,时间轮转。
十一月七日的生辰,头一回只能收到师父的信和礼。
竹筒一展,落下八枚蝶花糖。
宫雾背过身,拿着糖看了很久很久。
明年二月十五是师兄的生辰,她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们。
她的日子淡如白水,狐狸祖宗也并不好过。
被吊挂受刑二百多年,还不如学大罗金仙哪吒一般寻了莲花藕荷重新托生。
一人一狐都在苦熬着时日,有时候修行复元累了,会说起旧日。
狐狸祖宗每每感慨,都仅会怀念一个故亲。
他的结发妻子何氏。
仙狐年寿太过,渐渐连父母的模样都忘得模糊。
他与妻子一同在虹陵修道,奈何妻子停在玉衡境里,活了三四百岁便故去了。
而他一路攀升,独与妻子繁衍出整个虹陵胡氏,把宗族一脉带入寻仙觅道的正路里。
最后子孙绕膝,门客如云,却好像只剩下他一只白须狐狸。
胡丰玉一提到亡妻,合宫上下的狐狸都会静悄悄地听着,借此敬拜一番太祖奶奶的恩情。
除此之外,便是怀念虹陵的草木花鸟,以及从前平和安宁的一切。
一旦年纪大了,老家伙总会絮絮地回忆过去几百年的琐碎旧事。
他偶尔也会问宫雾,当下在想谁。
宫雾笑一笑,回答都一样。
“在想师兄。”
“你讲讲他吧。”
她点点头,一面在捣着药杵,一面低声讲小时候的故事。
师父闭关隐去的那年,她十岁,师兄十四。
临走前,师父嘱咐过,这一闭便是三年起步,晚则二十年,他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对方,等他回来。
小姑娘眼泪汪汪地送师父进了内宫,铜门合上了都舍不得走,一直在门前站着。
东麓师尊来劝过,绵德宫主来哄过,她就是拧在那里,天黑了都不肯走。
“小孩嘛,”胡丰玉听得动容:“犯倔就那样,不会讲道理的。”
“我师兄那天没去送他,”宫雾说:“估计也在闷闷生气。”
她等了又等,夜深里仍站着不走,直到姬扬提灯过来。
姬扬没有劝她,反而是抱来两卷被褥,同她一起睡在内宫殿前。
不声不响地,就这么静静地陪着。
“我后来想,我当时是知道师父不会出来的。”
“那你还一直等?”
宫雾低头看着药杵,许久说:“这大概是小孩子表达伤心的一种方式。”
月火谷的孩子都早慧早熟,知道哭闹不会得到半点好处。
她猝然要与最亲近的人长久离别,所有的恐惧焦灼都无处宣泄。
睡在殿门前的那一夜,她一直都醒着,紧紧握着师兄的手。
姬扬的手,总是暖的。
后来的日子并不好过。
同门并无排挤欺凌的行为,各个师尊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不会亲此薄彼。
月火谷太穷,大家都在一起扛着苦日子。
谷内上下的生计往来,一半靠病患的自发付账,一半靠他们种制药草,炼丹外售。
上到白发苍苍的老人,下到六七岁的孩童,但凡会走路了便要跟着干活,和农人也没有太多区别。
“我记得,最困难的时候是过年。”
胡丰玉一边打坐调息,一边听她讲旧事,低眉道:“是不是太潦倒了,你们连一顿饺子都没吃上?”
宫雾有感而发,悲声道:“不,那年……师祖他们分了我们半头猪。”
是她扛都扛不动的大半头猪!!
-2-
师父走后的第一个新年,恰好月火谷把旧账悉数追清,过得很是喜庆。
不仅六宫上下都张灯结彩,还把先前用药草养肥的肥鱼山猪全都分了大半,让各宫都过上个好年。
晒药庭临时变成热热闹闹分年货的地方,有账房先生一宫一宫地叫来主事,按份例让他们各自领走五谷米面,鱼肉赏钱以及等等。
虽说年三十这天照例还是要晨功早课,但大部分年轻弟子哪里沉得住气,不是管事人一样争抢着去晒药庭里帮忙提货搬肉,全程有说有笑好生快活。
小姑娘早早在绵德宫里结束晨课,跟着别宫师兄师姐一起去了晒药庭。
账房先生刚刚清点完六珈宫的量,一撇胡子道:“你们宫分六十八头山花猪,三百尾草药鱼,还有别的我都写在单子上了,不许多拿!”
六珈宫的师兄师姐自是欢天喜地应了声,拿了提货单跑回宫里叫人。
“不够不够!那么多猪杀都杀不过来,多叫几十个人来帮忙!”
“傲霜姐,你说咱们宫里可有大几百号人,够吃吗?”
“怎么不够!去年才分二十头猪,你不也吃了一海碗!”
宫雾哈着气,冻得像个小鸡崽,在队伍里到处张望姬扬来了没有。
“哟,你是昙华宫的吧?”账房先生居然能在人堆里看见她,笑眯眯道:“今年几岁啦?”
“九,哦不,十岁!”宫雾始终等不到姬扬,有点怯场:“我来领年货单子了!”
“你师兄呢?”
“他……他还在早功。”小姑娘委屈道:“我找不到他。”
“来来来,你先拿好,可千万别搞丢了。”账房先生在名簿上签了字,把年货单子撕给她,笑眯眯道:“二十尾鱼,半头猪,还有好些山货核桃之类的,够你们两吃啦。”
宫雾踮着脚接过单子,冷不丁被拍了下肩。
“小雾!”蔺欺雪笑道:“你可得快点去,午时二刻还要去赶师祖的宴会呢。”
“按着规矩,中午是阖宫大宴,晚上再各过各的,”蔺傲霜也笑吟吟凑过来:“要不你们晚上跟着我们六珈宫一起过?姐姐给你烧四喜丸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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