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来。”
“恩?”
“抬头。”
她犹豫地抬头,总感觉有什么不对。
四目相对时,他脑子里放电影一般闪过几个画面。
他当时照顾那个小女孩完全不走心。临走时,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刚被救出来时,他就在旁边。稚嫩的脸庞被染上鲜血,双眸紧闭。
而现在,这张脸稍微长开了一些。
他记得,当时医生说过,如果手术失败,她将失去光明。他烦躁地扯扯松垮垮的领带。
“进来。”
他走出去一步,回过头。
她还站在原地。
“怎么不动?”
“老师让我在这里等他。”
他越发烦躁。
果真,女性生物都是要命的玩意儿!
他头也不回,关上门。
她不敢再蹲着,像小学生一样站着。
他抽出一支烟,点燃。窗户关着,屋子里立时烟雾缭绕。
他嗅着烟味,渐渐平静下来。
他不想管的,他就不应该管。
老赵跟徐志宇吃过饭,赶过来。
徐志宇先看到方令越,于是问卫鱼:“你见着方老师了?”
卫鱼注视着他的脸,想了很久。
“你是哪位?”
徐志宇惊诧地问,“我徐志宇啊!”
他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吵着屋里那位。刻意压低的声线吓了卫鱼一跳。
“你逗我玩儿呢!”
哪有人转过头就把人给忘得一干二净的呀!
卫鱼只好实话实说。
“我有脸盲症,对不起。”
徐志宇还想问什么,老赵招手让他们进办公室。
一打开门,烟味扑鼻而来。卫鱼没忍住,强烈的咳嗽起来。
一旁的徐志宇赶紧去看方令越的脸色。
还好,还好。
卫鱼低着头,一直道歉。倒是老赵替她打圆场。
“我说,你小子,注意一下场合。早晚得抽出个肺癌!”
方令越将烟头掐断,揉一揉才扔进垃圾桶。
“人活着,不就一个及时行乐吗?”
老赵一边点头一边笑,“你慢慢乐,我还有事。这俩孩子以后就跟你了,你可别耽误了人家。”
徐志宇插话道:“赵老师,看您说的。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老赵被逗笑,临走时用眼神剜了徐志宇一眼。
卫鱼只在一旁听着。
烟味终于散去,方令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睛瞄到她。
卫鱼两只手紧紧攥着,垂在小腹处。头看着地板。
“地上有钱吗?”
卫鱼没反应过来,徐志宇用胳膊肘提醒她。她抬起头,方令越却没有要问第二遍的欲望。
卫鱼想,糟了。
放下茶杯,方令越站起身,走到徐志宇身边。
“说说,为什么当记者?”
徐志宇以为像方令越这种与众不同的角色应该不会问这种小学三年级的问题。
倒是自己高估了他。
他早有腹稿,侃侃而谈道:“记者是高尚的职业,成为记者是我毕生的梦想。记者能揭示社会黑暗,让那些恶势力无从遁形••••••”
方令越不耐烦的打断他。
“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啊!”
方令越越过徐志宇,站到他和卫鱼的前面。
“记者不是警察,别把自己当人看。”
徐志宇年轻气盛,脸憋得通红。他一腔热血,却被方令越兜头泼了一身凉水。
卫鱼更紧张。
方令越眼神落在她的裙子上,问道:“你呢?”
“我,我••••••”半天没吐出第二个字来。
“你是结巴吗?”
卫鱼低下头,忍着心里突然翻涌起来的痛楚。就职攻略上说过,一定不能在上司面前哭。
方令越转过身时,听到来自背后的小小声音。
“我来找一个人。”
他的背脊猛地一抽。
卫鱼继续说道:“记者可以去很多地方,如果我成为记者,有一天一定能找到他。”
他心里突然有些烦躁。
“知道我是谁?”
卫鱼摇头后又点头。
他在问出问题后心中诧异不已。为什么就这么确认她要找的人就是他?
他坐下,不再看卫鱼。
“记者,可以代表任何人除了自己。做好准备了?”
徐志宇气势澎拜地说:“是!”
卫鱼点头。
方令越有些累,他刚从外地的学习大会上回来。
不仅仅如此。
“出去吧!”
卫鱼像得了特赦令。
“你,站住。”
徐志宇拉住走得飞快的卫鱼。
“啊?”
徐志宇递眼色给她,她赶紧毕恭毕敬的站好。
方令越连头都懒得抬。
“上班期间,不分地点,不许穿裙子。”
卫鱼心里咯噔一声。她果真不应该听赵老师的话。
她又往下拽裙摆。两条露在空气里的光洁腿部起满鸡皮疙瘩。
走出办公室,徐志宇又好奇地问她:“你真的有脸盲症?”
她心不在焉地点头,脸色难看极了。
实习第一天,她就给上司留下不好的印象。
怎么办,他会不会不要她?
徐志宇像是看出她的心事,安慰道:“别担心,我刚才不也被批评了吗?咱们也算是共患难了!”
这安慰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卫鱼转头就撞在玻璃墙上。咚的一声,连屋子里的方令越都听得很清楚。
卫鱼不小心就又一次跟他四目相对。她害怕的收回视线。
方令越没多想,又闭上眼睛。
卫鱼想,惨了惨了。
第3章
卫鱼很后悔,不应该告诉徐志宇关于脸盲症的事情。现在,几乎每天都有人好奇地问她。
她不好意思拒绝别人的提问,每次都规矩地回答。
那些人,问过一次后第二天照样还会问一遍。
卫鱼打好饭,找了个靠边的桌子坐下。
徐志宇刚好看到她,也跟着坐下。良久,他停下筷子。
“你该不会又忘了我是谁吧?”
卫鱼抬起眼睛看他,视线下移。说,“我知道。”
于是,对方更好奇地问:“说说,我是谁?”
“徐志宇。”
“我靠,你怎么知道的!”
卫鱼护住餐盘,生怕对方的饭喷进碗里。
她还没有拿工资,这就意味着身上的钱越花越少。
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吃不起饭了。
她伸出手指向他的工作证。
“这个。”
徐志宇有些泄气。
“下次我不带证,你要是认出我,我就请你吃饭。”
卫鱼眼眸闪了闪,又随即搭下。
她认不出来的。
不管是谁,不管是陌生人还是熟人,她都一并认不出来。
他们觉得好笑的神奇的,与她而言,都是可悲的。
但是她已经很知足了。
“好。”
吃过饭,卫鱼把餐盘放进很大的蓝色塑料桶里。转身时,不小心撞到身边的人。
她赶紧道歉。头低着,入眼是一双黑色皮鞋。
徐志宇将卫鱼拉到自己身后,说:“方老师,抱歉啊,呵呵呵!”
卫鱼这才知道,原来被自己撞到的居然是方令越。
“对不起方老师,对不起!”
方令越看她一副小白兔遇到大灰狼的样子,莫名的有些烦躁。什么都不说,直接掠过两人。
卫鱼紧张的不行。她从来没有如此怕过一个人。
徐志宇拍拍她的肩,“没事,你别有心里负担。大家都是成年人,不会为这点子事情生气。”
虽然话是这么说,连他都有些瘆的慌。为什么,方老师看上去就像一块万年冰块似的。
“走吧!”卫鱼跟在徐志宇的身后,走出餐厅。
她回过头,刚好看到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坐在他们之前的位子。
而他,就坐在她刚才坐的椅子上。
她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记住方老师。
然而,不管她怎么回忆,脑子里仍然只有一双黑色皮鞋。
卫鱼和徐志宇都是实习生,工作专业性不强。
偶尔帮前辈们打印资料,或者帮半夜剪辑片子的前辈泡杯咖啡买个外卖之类。
徐志宇北方人,跟谁都聊得开。于是刚到部门不久就已经如鱼得水。
卫鱼呢,永远沉默寡言。她刚到部门还闹了乌龙。
那天她扎一个马尾,穿一条松垮垮的牛仔裤和长袖衫。她把工作证宝贝似地揣在外套包里。结果被好几个老前辈认成高中生。
她真的长得太小了。部门跟她同龄的姑娘,哪一个不是潮得很。
就她,素面朝天。
徐志宇打印好手上的资料,抱怨地说:“太没有挑战性了,快点发生点大事吧!”
卫鱼只跟徐志宇待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开玩笑,问他:“什么算是大事?”
徐志宇不假思索地说:“车祸啊,跳楼啊,死人啊!越刺激越爽!”
卫鱼抿着唇,不说话。
“怎么了?我就开个玩笑。”
卫鱼站得离他远些,说:“你不应该开这种玩笑,人死不能复生。”
真的,人死不能复生。
你甚至永远不能预测到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徐志宇摸摸脑袋,猜不准自己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卫鱼早消失在走廊尽头。
卫鱼迷路了,她无措地站在原地。打消求助的想法,她捏捏拳头。
她想,总不至于走不出去。然而,她高估了自己。来来回回走着,最后又回到原地。却怎么也回不到刚才和徐志宇一起去的打印室。
“怎么了?”
感觉到一股压迫性的气场,卫鱼紧张得不行。
方令越觉得,最近他越发地喜欢管闲事了。
卫鱼不说话,哆哆嗦嗦。
方令越扶额,心想,他有这么可怕?
“不说话就算了。”他可不是电视台托管所的老师。
他刚转身,袖子就被卫鱼攥住。
“别走。”
方令越叹口气,无奈地问:“所以,你是怎么了?”
天知道,他为什么还能问第三遍!
卫鱼快要哭出来了。
“迷路了。”
方令越哭笑不得。他低头看那只抓着自己衣袖的手。
白净小巧。
“松手。”
卫鱼小心翼翼地放开。但是袖子还是被抓皱了。
“对不起,对不起。”
方令越有些失了耐心。
“除了对不起,你还会说什么?”
“对不起。”
他第一次,拿人没办法。上一次,还是那个15岁的小姑娘要求他坐在床边讲笑话的时候。
时隔多年。两次,都因为同一个人。
“跟我走。”
卫鱼点点头。
他腿长,一步顶她好几步。她要跑着才能跟上他。他完全没有要照顾一下她的意思。
他停下,她没有看到。
等注意到时,身子已经撞在他的后背上了。她诚惶诚恐地又要道歉,他赶紧打断她。
“别说对不起。”听得他耳朵疼!
卫鱼抬头就看到了门上很大几个字。找到了组织,她又连忙道谢。
方令越不耐烦地摆手。
她站在他背后,说道:“请问你是哪个部门的,下次我一定登门道谢!”
虽然他看上去很讨厌她说话,但是做人要讲礼貌。她从小就被这样教导。
方令越转过身,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她不明就里地眨眼。看在方令越的眼里就更为讽刺。
“记住,我是方令越。”
徐志宇猛地拍了一下卫鱼的肩。卫鱼吓得大叫。
“你怎么了,跟遇鬼了似的!”
她想,不是遇鬼。而是,在同一天,两次没有认出上司。还两次触犯上司。比遇鬼还可怕。
卫鱼整个人就像被抽走灵魂一般。
今天下班格外早,卫鱼独自一人走出电视台。站在大门前,她仰着头眺望这座大楼。
一时间心里五味混杂。
从实习开始,她就像多余的人一般。做什么都错,简单的事情也会搞砸。
她果然不适合这里吗?
她低下头,握紧手里的工作证。
十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
笨鸟先飞。
只要努力,一定会好的吧!
卫鱼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她租住在地下室。像所有漂浮的蒲公英一般。
走出电视台,夜幕已经降临。她坐不起出租车,只能挤地铁。从电视台到出租屋需要一个多小时。没有座位,只能一路站着。
回到家,双腿痛得不行。换上拖鞋,脱掉外套。
她拆开一包泡面,装进瓷碗里。又用小壶烧了些开水,泡上面。用笔袋压住塑料纸。
屋子很小,只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
桌子还是上一位房主留下的。
她躺在床上,算了算缴了这个月的工资后,剩下的钱还够支撑多久。
家里出事后,她拒绝了来自亲戚的资助。
她不想成为累赘。
她不会做饭,那段时间后开始学着分辨糖和盐。夜里害怕的时候,她就点一支蜡烛。
靠着父母剩下的钱度过高中三年。大学后,她就一边读书一边勤工俭学。
家里的亲戚想要她待在家乡,她却执意考到外省。
毕业前还好,学费和生活费她都能自己挣够。现在实习期,完全没有工资。她不得不更加节省。
几分钟后,空气里弥漫着泡面的独有香味。
她揭开塑料纸,胡乱地开始吃。烫嘴了,吹一吹,又继续吃。面吃干净了,端起碗将面汤也喝的一干二净。
洗过脸和脚,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她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张全家福。说是全家福,其实是合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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