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鱼不大喜欢回忆,对她而言,回忆不可怕。日渐模糊的记忆才可怕。
医生手术前曾告诉她,即使手术成功也会有后遗症。
她认命。
将照片小心翼翼的放回。她闭上眼睛。
于她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她只有一个小小心愿。
有一天,能够找到他。亲自向他道谢。
她翻过身,脸冲着墙。
明天,一定更加努力!
第4章
卫鱼起得很早。在拐角的早点铺买一杯豆浆和一根油条。
天气渐渐转冷。她先用豆浆暖暖手,才插上吸管。
出租屋在郊区。不仅离城远,治安也不好。
沿路有很多乞讨的。卫鱼总会从包里拿出几块钱。
多的,再没有了。
她弯腰将零钱小心翼翼地放在老人的瓷碗里。老人连连磕头。
她面红耳赤,像做了坏事。
从出租屋到地铁站还有一段不远的路程。人烟稀少。夜里她都会绕路走,白天图方便。
没走多远,身边突然窜出个人影。下一秒,她拿在手里的包就没了。
那个人跑地很快。她赶紧去追。荒无人烟的路段,稍微使力就会尘土飞扬。
眼看着追不上,她大喊:“同志,里面没钱!”
真的没钱,只有来回的地铁费。还有一张工作证和一张饭卡。
最要命的是她刚给饭卡充上钱。
工作证他用不上。但却是她的命根子。
可是,那人哪里会听。尥蹶子跑进地铁站。
她紧接着过去。失落地站在站口。那么多的人,他们都长着相似的脸。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即使那个小偷就站在她身边,她也认不出他。
她对着地铁站口呼啸的风说:“钱给你,什么都给你,你把工作证还给我!”
没有工作证就进不了电视台。
好在刚才买早餐剩下的钱她放在衣兜里。
今天的人格外的多。好几站她都被成堆的人浪从车厢里挤出去。
她只得站到黄线外,等下一班。
好不容易赶上地铁,赶到电视台还是迟到了。
最要命的是,她进不去。她站在刷卡的地方无计可施。
实习期间迟到,工作卡丢失。
这份工作,她还能得到吗?
方令越是整个电视台最特立独行的存在。他从不按时上班,也根本不与人交好。
像老赵这种爱开他玩笑的,都是了解他的。
其他人,要么对他讳莫如深,要么对他好奇连连。
有人说,他是电视台的外貌担当。也有人说,他不仅外貌出众,更是实力超群。
他是很多晚辈学习的榜样,也是很多上级避讳的角色。
倒是本人,对此从不发表看法。
他活得逍遥自在,就足够了。
昨晚他剪好片子,从办公室出来时已经凌晨两点。回到家只睡了三个小时,赶到城郊去采访。
按理说他已经熬到主任的位置,管好手下就好。
可他偏不。
他刚回到电视台,就遇到卫鱼。还是老样子。低垂着头,像地上有真金白银似的。
他走上前,打算越过她。
他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记仇。
偏偏记她的仇。
卫鱼并不知道身边的人是谁。她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也不管三七二十一。
他向下就看到那只抓住他衣袖的小手。因为用力,指尖泛白。
他今天穿的是黑色皮衣。因为外出,沾上薄薄一层灰。
他刷卡,滴的一声。后一秒,他人已经进去。
她至始至终抓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拿着一杯豆浆。她还没来得及喝。
他抬起手臂,她就顺势踮起脚尖。另一只手也在半空中仰着。生怕豆浆撒到地上。
“干嘛?”
卫鱼稍微往前站了一点。他的个子实在太高了她踮着脚都很吃力。
“同志,你行行好。”
方令越弯腰,卫鱼躲闪不及。他的脸放大好几倍出现在她眼前。
“逗我好玩吗?”
她只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冻僵。她使劲摇头,“我是认真的!”
她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豆浆,忍痛割爱道:“这个,给你喝。”
他一动不动看着她。
她又说:“我没喝过,真的!”
她把豆浆递到他的嘴边,方令越无动于衷。他用最后一点理智问她:“我是谁?”
卫鱼只觉身体更冷了。她于是认真地打量他。
对脸盲症患者来说,世间没有美丑之分。而对于重度脸盲症患者来说,甚至分辨不了声音。
对他们而言,声音是一个人,而脸又是另一个人。她无法将声音和人脸合成一个生命体。
卫鱼认真地分析这张脸有什么特征。然后将脑海中储存的人名与之对证。
可是,这个人的脸太干净了。
没有黑头。
pass
没有雀斑。
pass
没有痘痘。
pass
没有痣。
pass
没有刀疤等任何可以作为特点的概念。
她很为难。
方令越早没耐心。将工作证甩给卫鱼。卫鱼接住工作证。
一瞧。
终于知道那种似曾相识的冷冰冰的压迫感从何而来。
她再一次没有认出自己的上级。
“对不起!对不起!”她真不是故意的!
方令越抬起手看时间。袖子被卫鱼拽着。
“松开。”
卫鱼想,如果方老师早一点说这句话,她说不定会想起他。
她顺从地放下手臂。他手上一松,径直离开。
卫鱼看着他挺拔的背脊线,欲哭无泪。
方令越走得远了,抬起手臂。
袖口处原本沾满灰尘,现在却闪着光。进入电梯后,他面对透明的墙。
这张脸,有那么不好认吗?
徐志宇赶着时间点到台里,卫鱼一向比他早。他到了很久,都没见着人。于是给卫鱼打电话。
无人接听。
过了半个小时,他又打电话。
卫鱼接到徐志宇电话时,还在大门口。
徐志宇大致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下楼接人。挂电话前,他特别嘱咐卫鱼,他会穿一件红色外套。
方令越回到办公室,点燃第一支烟。抽到一半,又把外套穿上。
他下楼时,徐志宇刚好到。
卫鱼隔着老远看到一个穿着红色外套的人火急火燎地跑向她。
她赶紧喊:“徐志宇!”
在暗处的方令越收回刚要迈出去的步子。大理石墙砖印出他模糊的脸庞。
他瞪了一眼墙,狠狠吸一口烟。
多管闲事必自毙!
他头也不回,迈步走远。
徐志宇走到卫鱼身前。
“你说,你个脸盲还去追小偷。不是铁定成不了的事吗?”
卫鱼委屈。“我告诉过他,只要工作证。”
如果他好心还回饭卡,她一定感激不尽。
徐志宇刷过卡,卫鱼总算进去。
徐志宇看她蔫蔫的样子,安慰道:“破财免灾!人没事就好!”
卫鱼点点头。
他们经过方令越办公室时,卫鱼下意识的往里看。方令越正埋头看资料。
卫鱼收回视线。脑子里跳出一张模糊的脸。脸盲症患者一般会选择记忆一个人的特点。
卫鱼想,下一次她一定不会搞砸的。
最完美的脸。
一定是方老师。
豆浆早就冷了,卫鱼还是一口气喝完。
饭卡里的三百块是找不回来了。
这意味着,她这个月预支了下个月的伙食费。还要重办工作证。办/证之前,还要去请示方老师。
方令越听到敲门声,头也不抬。卫鱼又敲了一次,方令越脸臭臭的。
“进来。”
卫鱼双手交握垂在身前。方令越不说话,她更不敢说话。
方令越将手里的资料放到一边。
“什么事?”
那种冷冰冰的感觉又将卫鱼包裹地无处可躲。
“我,我来补办工作证。”
“证呢?”
卫鱼叹口气,“被偷了。”
见对方不理,卫鱼继续说:“早上遇到一个小偷,被抢了包。”
方令越淡淡地说:“干我什么事?”
心提在嗓子眼,卫鱼大气都不敢出。
“我看上去像办/证的?”
卫鱼连连摆手,“不,不像!”
“你说说看,办/证的长什么样子?”其实,他是累了。
卫鱼琢磨不透,暗暗地说:“我想,应该,长着一张办/证的样子?”
方令越无奈地勾起嘴角。
“去找老赵,他管办/证。”
总算有惊无险,最后方老师还笑了。
卫鱼心里稍微放心些。
于是临走前,她鼓足勇气说:“方老师我不是故意认不出你,更不是逗你玩。我,我有脸盲症。”临了,又补充道:“好像很严重。”
她说完刚要走,被方令越叫住:“你怎么认出徐志宇的?”
如果卫鱼听得仔细些,一定会发现问题。
“他穿了一件红外套。”而且,电话里徐志宇还特别嘱咐过。
方令越又问:“所以,你只是认出红外套?”
卫鱼不假思索地点头。
方令越摆手,“出去吧!”,嘴角不自觉微扬。
方老师果然没有骗她,赵老师确实管办/证。
“你一直看我干啥?”
老赵笑嘻嘻地问卫鱼。问完,摸摸自己的脸。
卫鱼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其实,她只是想知道,什么叫做办/证的脸。
□□很快,老赵把新的工作证递给卫鱼,又嘱咐道:“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下次注意点。”
卫鱼一边道谢,一边重重地点头。
她现在知道了,原来办/证的脸长成这样。
下一次,她一定也能一下子认出赵老师来。
饭卡也要补办。
做好这一切,回到办公室已经晌午。
卫鱼还不知道,自己这次迟到,会不会给上级留下不好的印象。
吃中午饭时都提心吊胆的。刷卡时更是肉疼。
她还是坐在那个靠边的位子。徐志宇仍然跟她一起吃。吃过饭放餐盘时,总算平安无事。
走到餐厅门口,倒是差点和进门的人撞在一起。
卫鱼抬起头,打量了对方几眼。
“方老师好!”说时,难得地没有畏怯。
方令越看上去心情很好。
离开餐厅,徐志宇好奇地问:“你怎么认出他的,太神奇了吧!”
卫鱼笑笑,没说话。脑中没有浮现出一张清晰的脸。
但是她知道,那一定是方老师。
没有黑头,没有雀斑,没有痘痘,没有痣。
完美的脸。
以及,生人勿近的气场。
第5章
卫鱼拿着饭卡,犯愁。
昨天无辜损失三百余块,余粮吃紧。
打饭的阿姨不耐烦地问:“姑娘,你吃啥?”
身后还排着长龙,她随便点了一个最便宜的基本餐。她看着餐盘里被煮烂的土豆块,愁上加愁。
她每天七点上班,下班时间不定。到底要如何才能找到一份不妨碍现在工作的工作?
徐志宇跟大学同学出去聚会了,她独自一人在常坐的位子旁坐定。
天气很好,甚至有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到她的身上。她抬起头看着窗外的世界。突然一坨黑色物体挡住阳光。她顺势看过去。
方令越刚好抬起头,将餐盘放在桌子上。
卫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过了好几秒。她腾地站起,“方老师!”
方令越只轻轻颔首,便坐下。卫鱼于是端起餐盘,打算离开。
“你做什么?”
卫鱼端着餐盘的手一抖,土豆里的汤就洒在桌子上。她明显看到方老师脸上闪过一丝嫌弃。
“坐下。”
卫鱼哪敢坐。
徐志宇悄悄告诉过她,方老师最讨厌别人跟他套近乎。其中,又最讨厌同桌进餐。
卫鱼悄悄挪动步子,离桌子远些。
方令越放下筷子,尽量和颜悦色地问:“怕我?”
卫鱼僵着,说:“不,不是这个意思。”
难道传闻有误?
方令越两只手随意地放在餐桌上。
“坐下,我有事问你。”
如此这般,卫鱼不情不愿地坐下。又赶紧抽出餐巾纸把桌上的污渍擦干净。连纸巾都规规矩矩的揣回自己的衣兜里。
方令越没有动筷,卫鱼也不敢。
“怎么不吃?”
“方老师先吃。”
方令越示意性地动了一筷,卫鱼才紧张地夹起一块土豆。
方令越却一直没有说要问她什么。
吃到一半,方令越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明明前几次都对他视而不见。
卫鱼嚼完嘴里的菜,放下筷子。
“因为方老师长了一张完美的脸。”
方令越难得一笑。
卫鱼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又说:“恩。您告诉我赵老师是办/证的。我于是研究了一下他的脸。您跟赵老师不一样。”
方令越也有些好奇。
“怎么不一样?”
“您长得很干净。”
干净?
方令越视线落在卫鱼的餐盘里。空空如也的盘子,米饭很多,没什么菜。就几根菜叶子。
他皱眉,“怎么不吃肉?”
卫鱼其实脸皮很薄,还有些要面子。
“减肥,我减肥。”
方令越没再说话。
卫鱼又低头吃饭,稍微比刚才放轻松了些。她觉得方老师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
方令越夹起一块肉放到卫鱼的餐盘里。
“方老师?”
方令越又把第二块肉挑出来,夹进她碗里。
“方老师,您吃。”
方令越端起餐盘,临走时说:“我减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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