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宁悠无声地笑了下。
可是她一点也不想他参与进来。
……
日子一天天过去,五月初的香雪球与蓝雪花爬满了整个小土坡,整个片场都充斥着一股浓郁的花香味。
《她的病房》拍摄进入尾声,宁木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奇怪的是鹿宁悠近日来的拍摄状态好得诡异,连续几条都是一遍过。
几日来,工作结束得比韩非这个编剧要早得多。
直觉告诉他,这小孩又去了宁木栖的病房,但他却没有在那里找到鹿宁悠。
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思索着这两天陆白瑜在国外赶通告,回来就要参加颁奖典礼,鹿宁悠没那时间来回赶。
他觉得事情已经开始往不可控的方向倾斜着倒下去。
韩非最后是在档案室找到的鹿宁悠,正拿着不知哪里要来的钥匙,解开了落在抽屉上的锁。
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
在他斥责出声前,鹿宁悠提醒他带上门,风轻云淡地开口,“监控画面已经替换掉了,正巧认识个万能的技术大佬。除了价格贵了点,话少事也少,傻瓜式操作系统,好用。”
这小孩好像对自己歪门邪道的人脉还挺自豪的。
韩非又想揉眉心了,都是自己把人带来这造的孽,他叹了口气,“这里的资料我都看过了,没什么好调查的。”
“对您来说是什么可调查的,可您都不共享资料。只能我自己来了。”鹿宁悠低头在资料夹里挑拣,头都没抬,仿佛在说一件再也普通不过的事,“我妈的病房里有血,在书桌后的墙上。”
韩非呆愣了下,听她继续说道:“我查了病历,她没有暴力倾向。而且墙上的血已经干涸,在暗红色的桌布下很难被发现。那个桌腿高的位置,血是怎么沾染上的呢?”
“可能不是宁木栖的血呢?比如其他医护人员,在搬动家具的时候不小心被划伤的。”
“我妈手臂有伤口,我发现的时候已经结痂了。还有一圈淤青,什么家具能造成淤青?是人为的,韩非老师。结合她入院的病历来看,她很大概率遭受了暴力。”
说着亲生母亲的伤势,她的情绪太过平静,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韩非笔下塑造了很多人设,写过无数人的内心描写,现在的他却无法想象眼前这位小姑娘的内新世界。
房间里泛起不详的涟漪,他拉开座椅坐下,“鹿宁悠,先别胡乱猜想。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乱,但事情没你想得这么可怕。”
鹿宁悠没吭声,这一个月以来她脑子里一直在复盘宁木栖失踪的经历。当初她出意外的时候,唯一的外伤只有胸口,倒地也是腿先着地,什么脑震荡就是拿来敷衍自己的借口。
根据这段时候收集的病历来看,妈妈这十几年过得一点也不好。本该放着私人物品的书桌,一点属于她本人的东西都没有。照片,笔记本,钢笔,首饰,衣物,日常洗漱用品什么的都没有,使用的全是疗养院配备的物品。
只有两种可能,她的私人物品被人扣下了,要么就存在于另外一个地方。
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只有对宁木栖有强烈占有欲的人,比如她那便宜爹。
最恶劣的,自然是她那些伤口。有一次她在病房里和妈妈剪纸,秦阿姨看到剪刀太过着急,说漏了嘴,“唉哟我的宁夫人,您可别拿这玩意吓我了,要是被主人看到又要被罚了。”
被罚的是谁,如果指的是秦阿姨自己,主语不对。
现在这个年代,谁还会称呼他人为‘主人’?那其他人是什么玩意,奴隶吗?
所有的信息串起来,像一把尖刀切碎了摇摇欲坠的平和表象。
那个被罚的对象应该就是她妈妈,宁木栖。有充分理由去怀疑,是不是犹豫长期处于某种高强度精神重压下,例如囚禁,暴力,所以她才会变成这个鬼样子。
放弃思考,其实也是种不得已的解脱。
酷暑的余温还没散去,她身上却仿佛覆盖了最寒冷的冰霜。越是接近真相,她的内心越是不可思议地冷静。
她在饰演夏添的时候就知道,愤怒与眼泪只是懦弱者无力的表现。
可惜,不再有夏池这样的人会站在她身前出谋划策了。
“韩非老师,我没有胡思乱想,你要是不愿意告诉我,我也不强求。我只是想知道蒋先生是谁。”
听到这个姓氏,他表情更为疑惑,完全维持不住强装出来的镇定,激动地站起身,“你从哪知道是他做的?”
听着木椅在地板划拉出刺耳的声音,鹿宁悠心想,看来猜对了,妈妈信里提到的那位蒋先生就是这一切事件的缔造者。
韩非很快也意识到自己失态,看着依旧背着自己阅读资料的鹿宁悠,烦躁地抓了头发,“我就不该带你过来,本意就是想让你们母女度过最后一段时光。你就不能消停点吗?大人的事大人会处理。”
“我现在也是大人了,韩非老师。”
听得懂她的拒绝,消停是指望不上,只希望她行事别太冲动。
韩非留了句,“早点回病房,保安会来巡逻。”
便转身离开了。
鹿宁悠翻完想看的资料,回到病房翻了下手机,发现消息积累了一堆,都是陆白瑜发来的。
正准备回信息,忽然听到轮椅上的人对着她喊了声,“悠悠,你回来了。”
这一声呼唤,仿佛跨越回十几年前的旧时光,她抱着装着昆虫的玻璃瓶从田野回到家,妈妈在厨房里瞧见她,也是这么一句,“悠悠,你回来了。”
鹿宁悠心跳剧烈起伏,连忙跑到宁木栖面前,对上一双和自己相似的清澈眼瞳。
第81章 最后一次纵容
她激动地拉过女人的手, “妈,你终于认出我来了?”
可宁木栖的下一句,又失去了逻辑, 眼神也失重归涣散,看着她, 视线却穿过了她。
对着她背后虚妄的旧时光说道:“对不起啊,是妈妈太忙了,都没有时间陪你玩。不说这个了,先过来吃饭吧, 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小黄鸭布丁。”
女人说着作势往窗台伸手, 掏了个空, 立刻慌乱起来,“哎,我放在这里的布丁呢, 谁拿走了, 谁拿走了?”
越是翻找,情绪越是压抑不住地激动。
她透着病态的脸, 已经无法让人联想到昔日在大荧幕上那个容光焕发的都市丽人了。
鹿宁悠揉了下酸痛的眼睛,轻柔地拉住她的袖子, 就像当年只能仰头望着她的小女孩一样,“妈妈,别找了,是我偷吃了。”
“是,是这样啊。”女人神色一松,忽而又咳嗽起来, 就仿佛刚才那几个动作耗尽了她所有力气,佝偻着喘着粗气。
鹿宁悠一边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一边撇过头,眼泪无声落下,一颗颗砸哎病床上。
她的身体已经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透过薄薄的一层单衣,能摸到她突出异常的骨头。体型消瘦得都快没个人样,脸上的皮肉却松松垮垮。
谁能想到她现在才四十岁不到。
同样是影后,洛雪薇到现在依旧享誉着洛神的美称,而妈妈却只能被囚禁在这一方冰冷的牢笼中,当一个行尸走肉。
凭什么啊,那个蒋先生凭什么夺走她的所有的一切。不管好的坏的,都被他肆意踩在脚下践踏。
鹿宁悠抬眸下意识看向书桌上的相框,那不是妈妈摆的照片,这张照片是她送出去的那张,只会是那个蒋先生摆的。
她的手指缓慢收拢并成一个拳头。十年过去,她已经没查到蒋先生是谁。每次尝试去问,疗养院的人都对此避之不及,就好像那个名字在这里禁止被提起。
更挽回不了宁木栖生命的流逝。
照片里那个男人在笑,像是对她无能为力的嘲讽。
鹿宁悠看了看时间,心烦意乱着在员工室换掉护士服。
陆白瑜的视频电话在这时候打来。
她搓了下脸,跑出疗养院,把难看的表情都赶走,用着最美好的那面对着他,接起了视频。
他发现了她脸上可疑的两道泪痕,“怎么哭了?”
鹿宁悠纠结地踢了下路边小石头,嗓子里发出烦恼的呜咽,“好烦啊,我好像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以为她在烦拍戏的事,陆白瑜沉默了下,也许是因为自己现在不能在她身边,软了语调安慰,“别难过了,你也马上就要杀青了。找个时间,我带你出去放松下?”
“哪有时间啊,就算有,我们也总是错开。”
陆白瑜听着她难得流露的负面情绪,想问她怎么不回消息的话咽了回去。
“要不要我过来陪你?”他问。
“算了吧。”鹿宁悠表情亮了一瞬就平息下来,“你人都在国外,应该比我还忙。”
他忽然轻声笑,“悠悠,再往前多走两步。”
鹿宁悠乌溜溜的眸子里还泛着层雾蒙蒙的水光,她茫然地抬头,看到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车旁,陆白瑜一身浅色风衣,一双招人的桃花眼有着温暖的光亮。
压下去的泪意又要卷土重来。
她快走了几步,嫌速度不够似的,穿着高跟鞋就跑起来了,扑进他怀里,“为什么要过来啊,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国外吗?你总是这么一声不吭就出现,怪吓人的。”
“吓到眼泪都出来了?你都不怎么理人,我只能把自己送过来了。”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她眼泪差地就憋不住了。
鹿宁悠是真的认为自己能扛着所有事,不给他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说到底那只是自己私事,还是不怎么光彩的事。
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她又是他熟悉的鹿宁悠。可一见到他,那些情绪再也藏不住。
“是任凭导演又骂人了,所以跑到这里散心?”陆白瑜观察了下四周,挺荒芜的郊区一角。要是作为约会的地方,可太没眼光了。
她挑着能说的,尽量和她说实话,“任导有几天没骂人了,是我自己的问题,但总会好起来的。”
“嗯,总会好起来的。”陆白瑜拨开她纠结成一团的碎发,抹去碍眼的泪痕,在她脸颊上亲了下,“找个地方吃饭吗?晚上我还要赶飞机回去。”
“那你过来干什么啊,你这不是纯纯浪费时间吗?光在飞机上花的时间都要半天吧。有这时间,你也不多休息下。”她惊讶了下,锤了下他的胸口表示谴责。
“这不是怕你一个人躲起来哭,过来一看还真是。”
“我没有。”
陆白瑜抬手看了看还留有湿意的指尖,“好好好,你没有,是我躲起来哭。”
这话三分带着暖意,剩下的七分都是阴阴阳怪气。
看在他这份阴阳怪气是跨越了几个大洋送货上门的份上,鹿宁悠多了点包容,老实地承认,“是有点难过,我感觉好不安啊,陆白瑜。”
她的话音一落,陆白瑜极轻地扬了下眉毛,没露出半点情绪。
其实他也在不安,最近这种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想问她,为什么最近消息也不会,打电话也不太接。他为什么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一个存在。
为什么总来这家疗养院,离她拍摄的片场十几公里,来回三四个小时。
这里到底有什么魔力在吸引着她。
他也话费了时间财力调查过,就是个医疗条件比较优秀的私人疗养院,住在里面人非富即贵。
在往下想,那都是毫无根据的猜测。
不想把她放在一个不被信任的位置,但心里头那股疑虑怎么都消散不开。想问她到底有什么苦衷,到底在想些什么,可是他们约定好的,尊重彼此的隐私,不刨跟问底。
看着她眉眼耸拉下来的委屈样,这些话更是开不了口。
陆白瑜再次做出让步,嗓音微哑,“分开大半年,也就见了两次面,让你敢到不安了吗?”
鹿宁悠没答,收紧了抱着他身体的手,像是在感受着他的气息,听他温和的嗓音徐徐说道:“可我怎么感觉你最近都不粘人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最近一直在冷落他。
多久没主动找他俩天了,四天,五天,还是快一周,或许还要久。
记不得了。
仔细一想,微信里还有几条他的消息未读,真是太糟糕了。
一直在考虑妈妈的事,完全忽略了身边的人,又不想骗他说是因为拍摄任务繁重。
就算她什么都不说,不想把他拉入泥泞的沼泽地里,可他们之间还是产生了隔阂,就像无垠广阔的冰面上产生了一道裂开的纹路,无论做什么,都会在悄无声息中变成裂缝。
夜里的风像是更凉了,顺着裸露的皮肤直直往心脏里钻。
鹿宁悠张了张嘴唇,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感觉初秋清爽的草木气息混杂着男人灼热的呼吸靠近,大概也经过了思想上的挣扎——
选择再一次纵容她,“颁奖典礼你总会来吧。要是获了奖,没人给我庆祝,那我会真的生气的。”
语气没有一丝一毫严肃的成分,但鹿宁悠已经看到他为自己留出的最后底线,一条再越过就会分崩离析的界限。
她好像看到他眼睛里隐忍着濒临失控的情绪,急忙紧紧攥着他的手臂连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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