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溟皱起眉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本想转身往外走,忽然又被他颤抖的声音唤住了。
“你别走。”
宁合的眼尾发红,定定地望着她。
他不知他这是怎么了,明明就害怕得要死,却仍然想着依赖她。
她就是个妖精,他也看见了。
可这些日子以来她对他一直平等相待,连帮他也并非出于怜悯,别人从来不会对他这样。
芷溟陷入了沉思,她感觉自己好像看不懂人。
屋内的光景如一碗朦胧混沌的米汤。
下完雨之后的天空像是被谁戳了个洞,透出几束淡黄色的阳光。
宁合似是想到了什么,挪到女人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角,抬头朝她笑的时候,眼下还带着些清晰的泪痕。
“咱们明天去码头吧,我要把梨干交给莫老板。”
芷溟想起上次去码头的新奇经历,眉目柔和了些,微不可觉地点点头。
宁合轻轻叹了一口气,神情染上几丝哀愁。
如果她不是个妖精就好了。
其实她除了性子有些冷之外,脾气比很多女人都要好。
自己看见了她的真身,她却一点都没恼,没想着杀人灭口的事。
刚刚问自己的那个问题,其实也是想着离开而已。
厅堂处突然响起慢条斯理的敲门声,然后便是林夫郎江炳那有些沙哑的嗓音,泛着腻味儿。
“宁合你可在家,我有大喜事要跟你说。”
宁合心头一惊,他倒不会觉得这人找他会有什么好事。
门开之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笑颜,他鬓边还别着一朵显眼的红色绢花,明显是要给自己做媒。
“怎地还不请我进去?”江炳见他只打开了个门缝,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
宁合瞧见他怀里抱着个小女孩,莫名心里一沉,还是把门打开了。
按照规矩,迎媒人要准备些瓜果点心,可这人来得太过突然,家里好像只剩下了凉薯。
他淡淡地开口道。
“家里没东西招待你了,你有什么事现在就说完吧。”
“宁合你怎么了?你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嘛?”
江炳先是惊讶于他脸上的不耐烦,忽然偏头瞧见不远处颀长的墨绿色身影,赶忙小声道。
“你堂姐怎么还在这里啊?她什么时候走?”
他抱着林诺太久双臂酸麻,只好先放下牵在手里。
宁合低头不语,显然是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刘瑗特意托我做媒,她说她不知道这人是你堂姐,不过——”江炳突然嘿嘿笑了两声,继续道。
“她说她不介意就是了。”
他紧盯着宁合,观察着他的反应。
刘瑗许诺过事成给他二两银子。
虽然他也觉得这门亲事不怎么样,更别说刘瑗不知怎的突然破了相,鼻子歪了几分。但宁合也有些瘸腿,两个人凑一对也过得去。
其实说媒的事应该向宁合的姐姐宁杳提,只是他有些不敢去宁杳住的明月洞,那里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
“我不愿意。”宁合抬起头直视着江炳,眼里闪烁着泪光。
“你让她死了这个心。”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呢?”江炳听他语气如此坚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把你当自己的小辈看才想着你的终身大事!”
“咱们村里合适你的女郎没几个,其他的问都没问过我这事儿。”
芷溟不知何时已到了宁合身后,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块,看向江炳的眼神充满了浓浓的厌恶和不屑。
“他说了他不愿意,你没听见吗?”
江炳一时愣住了,他之前见这女人就对他们态度不怎么好,今天又直接被这么呛一回,心里的火“蹭”地冒起来了。
“我也是好心!你插什么嘴!早些年这孩子在这儿受罪的时候你们来过吗?不都是我们这些邻居帮衬着?”
他气得面皮涨红。
那女人倏地如一座山般靠近了他,面色阴沉。
“好心什么?逼他干不想干的事?”
“我不愿意,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宁合忽然想起来那天刘瑗在路边草丛里蹲他回家,心里一阵阵后怕。
江炳气得口不择言,手也开始指指点点。
“这是干什么?想□□啊你们——”
“啊啊啊————”
突如其来的啼哭声搅扰了一切,六岁的林诺坐在地上开始撒泼。
“爹!我手疼!我手疼!”
三人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右手在不受控制般狂颤。
芷溟的脑子被这个人族小孩叫得嗡嗡作响,她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往左边挪了两步。
江炳大惊失色,他只是稍微不注意,怎么诺儿就突然变成这样。
“诺儿,你怎么了?”
他赶忙过去将她抱起,林诺的右手还在颤抖,她抽抽搭搭地抬起左手对着芷溟开口说道:“那个东西,那个东西……”
她指向的正好是芷溟右手上那枚亮闪闪的金贝。
“这个?”芷溟有些困惑取下,她一脸懵,根本不知这小女孩是怎么了。
这小孩刚刚在扯她的金贝,她也懒得阻止,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
“诺儿,爹带你去杏子堂,你先别哭了。”江炳急出了眼泪,他见这两人都毫不在意的模样,剜了她们一眼,抱起林诺就急匆匆往门外赶。
忽然一阵凉风袭面,吹得宁合打了个冷战。
门被拢上之后,厅堂内重新陷入昏黄色。
芷溟见他神情伤感,皱眉不解地开口问道。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今天这个人也是,之前那个人也是,为什么要干涉他的生活。
螭族就不会这样莫名其妙跑去打扰其他族员的生活。大家除了争地盘的时候会好斗一些,连思情的时候都是你情我愿,很少有互相强迫的。
“可能因为,我是个瘸子吧。”宁合的嘴角溢出一丝苦笑。
因为是瘸子,所以人人都能以怜悯的名义踩上一脚。
那些劝告的话,他每回听心里都跟针扎一样。
“因为你是瘸子,他们就要这样对你?”芷溟有些震惊。
忽然她又想到,人在陆地上只能靠双脚行走,其作用之重要不是自己可以体会到的。
她思索着该怎么帮他。
如果她母亲在这儿就好了,母亲会些医术,族员有什么伤都会来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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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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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熟悉的嗡嗡声把芷溟吵醒了。
她茫然地睁开眼,愣了许久才回想起来宁合说过今天要一起去码头,便懒懒地走出去。
宁合身上穿得有些厚,又背着个小筐,看起来有点像乌龟。
他对着芷溟眨巴眼睛,眸中透出温和的热意,熟稔地把手递给她。
芷溟只好接过他的小手包在掌心里,她忽然想起来今天如果跟他去码头,那砍柴的事情岂不是要等到晚上。
天色太黑视物会变得些许勉强,她很难躲开那些纷纷扬扬落下的碎屑。
她凝神纠结的时候便索性放开了他的手。
“怎么了?”宁合难过得撅起了嘴,眸中满是受伤的情绪。
“我应该先去帮你弄柴火。”芷溟说完就往过道上去,明显是想去灶台处拿竹筐。
宁合拼尽全力拽住了她的衣角,语气也有些激动。
“你今天别去山上了,就陪我去码头吧。”
“就当今天你装过柴了,好不好?”
“不好。”芷溟坚决地拒绝了他。
一诺千金,答应了的事就要做到。
宁合死死地揪住那片滑溜溜的衣角,有些颤抖地开口嚷道。
“我根本不是想要那些柴,我只是想你陪我。”
这话一出,登时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芷溟觉得这感觉十分怪异别扭,就像有藤蔓紧紧地绕着她的心,让她有些不能喘气。
纵使她再不经人事,这么久相处下来也大概感受到了这人族对她的一点奇异的心思。
她扭头疑惑地看着他开口道。
“你怎么不怕我呢?你就不怕我吃了你。”
之前明明还求她别吃他来着……
宁合本来面上发烧一般滚烫着,听了她的这话,反而大着胆子仰起脸对着她,双眸因为害羞而闭起,睫毛微微颤动。
“那你现在就吃了我。”
他断定她是不会吃他的,她现在最喜欢的吃的应该是红烧肉。
把他吃了,谁给她做红烧肉啊?
芷溟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这人族,明明如此弱小,何时开始变得如此胆大。
宁合悄悄睁开眼睛,果然如预料之中看见了女人茫然的神情,和之前的冰雪冷面完全不同,看起来倒没那么难以靠近难以接触了。
他的心砰砰直跳,确实自己是大胆了些,可是他也想试试留住她。
即使她是个妖精,即使她根本不喜欢他。
那又怎么样呢?
宁合无所顾忌地去牵她的手,带着些欢欣小声道。
“咱们走吧。”
“码头有很多好吃的,到时候给你买点。”
芷溟居然一时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还是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一起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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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晌午,望江楼里鲜香四溢白气腾腾,上菜的上菜,倒酒的倒酒。店伙计也忙得脚不沾地,明明是凉爽秋日,脸也被蒸得红红的。
周连正在一楼柜台处翻看账簿,最近的生意十分红火,连账都有些盘不过来。
他能感觉到视野闯入了一道略带逼迫意味的高大身影,甫一抬头,便瞧见了宁合和那天在当铺里见到的娘子。
心下有些吃惊,她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连出行也形影不离。
宁合把一大包用麻布包好的梨干搁在了柜台上,他带着些歉意小声开口道。
“今年好像没有多少。”
周连朝他笑了一下,接着便招呼了一个伙计去称重,他想起掌柜的跟他说过的话,平常圆滑老练的模样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张带着薄红的脸。
“你们用过饭了没?我们掌柜的在二楼雅间摆了席面,他说他一个人吃饭,甚是……孤单。”
他感觉说出“孤单”二字的时候自己的舌头好像被烫了一下。
宁合和芷溟对视一眼,瞧见女人完全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想着莫老板也许就是客套一下,便笑着摇了摇头。
“不了,太打扰了。”
那伙计称完梨干,凑到周连耳边说了句话,周连便开始称银子数铜板,最后给了宁合二两六钱。
真的比以往少了很多。
宁合心里幽幽叹了一口气,还是把钱妥善装进了荷包。
“打扰什么?”
莫珊儿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芷溟身旁,他穿着水红色的棉衣,脸上还染了一层淡色胭脂,许是有些怕冷,手里捧着个小小的黄铜做的汤婆子。
他脸上的笑隐隐约约的,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芙蓉花。
“就是要一起吃饭才热闹呢,周连你也别理账了,大家一起去二楼。”
“今日许三娘送来的青蟹有几个特别大的,足足有四五两。我就觉得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正好你们来了,就陪我吃吧。”
他热忱地拉住了宁合想往二楼去,忽地想到宁合的腿脚不便,于是改为了搀扶。
那姿态如同搀扶着未来公公似的。
这么一来,宁合居然挣脱不了,也就一脸懵地由着被他带上二楼。
莫珊儿转角的时候不经意间扫了芷溟一眼,他似是觉得女人好像眉目比那日所见要柔和许多,已不像个冰块了。
“宁合,她到底是谁啊?”
宁合被这句话问得心猛然一跳,只得悻悻回他。
“我堂姐。”
他瞥了一眼芷溟,发现芷溟也在看他,眸中满是探究。
但她是不会开口反驳的。
等入了席,芷溟迟迟无法下筷。
桌子上摆着的基本都是河鲜,鱼和螃蟹之类的,除此之外就是绿油油的叶子。
“怎么了,是没有想吃的菜吗?”莫珊儿见她一脸不情愿,心里忽然打起鼓来。
他轻咳一声,向周连赶忙使眼色,终于等到救场的话。
“这位娘子,你想吃什么可以吩咐我,我让厨房去准备。”
周连面上带着笑,心里却叫苦不迭。
掌柜的何时把姿态放得这么低了,去迁就一个完全不解风情的女人。
芷溟盯着宁合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朝着周连勾起唇角,浅淡的笑容宛如一片梨花入水,直教他看得屏住呼吸,只专注地望着眼前的女人,望着她眸中闪烁着好奇的光。
“红烧肉,有没有?”
“……”
莫珊儿哑然失笑,心里松快起来。
这娘子,还挺接地气的。
他还以为她是自恃矜贵,不屑于吃平民的食物,偏偏她想吃的红烧肉又是大梁当下平民过年必吃的硬菜。
他对她一无所知,此刻的她就像是个谜团,诱着他去探寻谜底。
周连瞥了一眼莫珊儿,十分有眼力见儿地
拉住了一旁站着的伙计,耳语一番。
那人便“噔噔噔”下楼了。
“现在加菜?”宁合颇为困惑地看着莫珊儿。
他觉得很奇怪,自己也见莫老板好多次了,却从来没有在望江楼吃过饭,还是莫老板请她们吃。
他低头凝思了一会儿,这唯一的变数不就是眼前的女人吗?
啊?莫老板他……
宁合紧紧抿着唇,有些不忿地望着莫珊儿。
从前对他的钦佩和敬爱此刻已不剩半点,他只觉得眼前之景让人生厌。
“可是红烧肉要煮得好吃,至少也要半个时辰——”
他瞥了一眼芷溟,见她跃跃欲试满脸期待,眼睛发酸,心也变得有些酸。
“此时再做怕是太耽搁莫老板的正事了。”
“我有什么正事啊?闲人一个,这些伙计都好得很,干起活来完全不需要我操心,也是上天垂怜我这个寡夫罢了。”
莫珊儿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口气,毫不避让地迎上宁合的目光,微微带着挑衅。
眼前的女人或许不太可能看上自己,她年轻漂亮高挑,即使处境落魄也没有颓唐丧气,说明她心正。
可是,她更加不可能看上宁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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