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中盛着淡淡的光彩,似是转移话题般轻声开口说道。
“好了,我们该走了,到时候杂货铺或许都关门了。”
昨天一直在处理急事,她还没怎么注意到他的身子烫得惊人,总之是比她的身子热得多。
类似树叶的淡淡俨然气味萦绕在周身,她转动身躯深吸了几下,发觉这气味是从他身上冒出来的。
还挺好闻。
她来不及细想,照旧背着他飞回到之前从码头离开的地方,这偏僻处坐落着许多间萧瑟的青瓦灰砖房子。
一扫眼过去,都是门可罗雀的纸扎香烛店,正对着的就是放棺材的义庄。
“我们下次不来这里了。”他觉得好晦气,话里带着些害怕。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话里带着一点儿撒娇的意味。
“这里是什么地方?”芷溟背着他好奇的转一圈,走到那些立着的无人看管的纸扎和花圈前专心端看着。
居然有螭,只是很不像,是红色的螭,头上还有一对鹿角。
“鱼跃龙门,五十文一副。”
内堂是露天的,店主见有客人进,便放下手里的活计,面无表情地穿过昏暗过道站在她们面前。
“我们不买。”宁合有些哭笑不得,他凑近了在芷溟耳边悄声说道。
“这是烧给死人的,我们快走。”
芷溟伸手想去摸那架活灵活现的龙,店主立马眼疾手快挡在她跟前,脸上的神情半是厌恶半是惶惑。
“不买就别碰!”
她只好悻悻地收回了手,沉默地往杂货铺的方向走,那地方虽然弯弯绕绕,但她还记得去的路。
很快她周围就变成了人挨着人,人挤着人的盛况。
有新鲜出炉的烧饼,扑面而来的酥酥熏烤的焦香甜味,令人闻了头晕目眩的烤鸭挂在店铺门口,肚子撑得鼓胀泛着鲜亮的光泽。鲜花饼的小摊里,那女郎将米掐成一个个小团在芝麻里滚几遍,最后再浇上一勺透白的糖浆。
旁边站着等待的人眼里都冒着精光,芷溟一看便知他是馋坏了。
她想她终于明白了陆地上的人族怎么一天三顿都在进食,大约陆地上东西太多太好吃,非得要一一尝尽不可。
“你是不是想吃?”宁合凑近了她的耳边,轻声问道。
芷溟不置可否,她收回了目光,几息之间已经背着他到了杂货铺门前。
铺面掌柜霍玲是认识宁合的,但那在人群里过于出众的高大女子,她盯着看了许久,怎么也没法把她跟她背上的宁合联系起来。
“宁小郎,你来可是为了买丝线编穗子?”霍玲开门见山,眼眸里带着些惯常的笑意,对伙计使眼色,让她搬了张黑色方凳过来。
芷溟便直接把他放在了凳子上,一转身就去寻陈列货品的架子了,她上回就很想进来看,但是街道上总有其他的东西吸走她的目光。
宁合好想立即跳下凳去教她一一指认,一想到自己还在装病,生生忍住了。
“她是谁啊?”霍玲摇着手里的线,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她是我堂姐。”
宁合撒这个谎都习惯了,语气是不容置疑。
他的目光紧贴着女人移动的步伐,瞧见她忽然停下来了,在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山峦形黑瓷笔架前发呆。
宁合刚想开口,芷溟旁边站着挑东西的白衫儒生先急急作揖,边道。
“这位姐姐,我先来的,这笔架能不能让给我?”
杂货铺里也许不卖名贵清高的徽州墨和沧州豪,但是这种装饰的小玩意儿真是一抓一大把。
这笔架能卖到剩下最后一个,可想而知是多么受欢迎了。
芷溟看着那东西,原来这是个笔架吗?
她又瞥了一眼那个出声想要买下笔架的女人,向右挪了两步,并不出声言语。
母亲腰间佩戴着一个这样的小玩意儿,她见过太多太多次了,熟悉到这东西即使调转了方向摆在她面前,她也能瞬间认出。
“这笔架过几天会进一次货啊?”宁合看着霍玲,眸里闪过一丝慌乱。
霍玲慢条斯理地答道。
“胡鸟头供的货,若是没了我跟他说一声,三天后又会来几十个。”
她皱起一边的眉头,满是疑惑地盯着宁合。
她怎么觉得这女人并不是他的堂姐呢?但是说要是相好的又不像,这人对宁合的态度挺疏离的。
“那就好。”
宁合心下稍安,他想着如果她真喜欢,就给她买一个。
“看不出来哈,你堂姐也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芷溟回到了宁合身旁,脸上的神情略带有几分好奇。
“读书人就会买这个?”
神殿里虽然有书,却不多,她从书里知道读书这事对陆地上的人族来说重要得很。
但是要说读书人读哪些书,有什么习惯讲究,她是知之甚少。
她的人族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
霍玲有些懵,她怎么感觉这女人像是从来没有拿起过笔的样子。
可大梁凡是有女郎的人家,即使再穷都会勒紧裤腰带让先生给她们启蒙的。
更别说眼前这女人一眼望去根本不似普通平民,甚至有些……不像人。
正凝神思索着,门口进来了一个穿着宝蓝色烟罗衫的郎君,身材高大,脸颊白嫩,宽宽圆圆的,头上别了一把翡翠玉兰梳,一副再养尊处优不过的模样。
只是他似乎有些怏怏不乐。
宁合震惊到慌不择路,立即捧起芷溟的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他怎么会在这个地方碰到姐夫?
“稀客呀,胡公子想要些什么?我让店里的伙计去取了送到您府上就是了,怎么还劳烦您亲自来这小地方?”
霍玲瞥了一眼躲闪的宁合,从主柜后打开阻栏,快步行到了胡霁身旁。
“阿杳病了,三天没下床,也不想吃东西。大夫请了,驱邪的也请了,半点不起效。”
“你这里有没有收过什么辟邪的小东西啊?还是你霍掌柜人脉广,能寻到谁给我打一尊神像?”
胡霁拿手帕摁了摁眼角,话里满含哀怨。
他身边陪着的小厮百无聊赖地扫视着周围,眼尖得很,一下子就瞧见了宁合,带着些惊奇的笑意侧在胡霁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胡霁登时目含疑惑地望向这边,宁合在听到宁杳病了的时候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两人视线一交汇,便再无遮掩的必要。
宁合放下了那只借以挡住他脸的胳膊,眸中闪着担忧的泪光,对着胡霁急急开口道。
“姐夫,姐姐真的病得很重吗?为什么不派人来告诉我一声呢?”
“那也,没那么重。”
胡霁答得吞吞吐吐。
说句心里话——他一直都有些怕宁合多进了他府中几次就赖着不肯走了,他算自己的小舅子,又腿脚不便,伦理纲常限着他根本不可能赶他出府。
故而常常是宁杳和他过年时节一同回村递送点东西给他便罢了。
其他时候,他就当没这号人。
“那现在就去吧。”宁合也顾不上装病了,跳下凳子快速挪动几步逼到他跟前,胡霁脸上的神情登时僵滞,成了一尊石塑。
这副看起来腿脚一如从前的模样让芷溟和霍玲都吃了一惊,但是两个女人都没有说话。
“那……就去,也行。”胡霁干笑了两声,对着小厮使了个眼色,一行人便拔腿往胡府赶。
时辰已近傍晚,初冬的阳光只有薄薄的一层米黄色,轻飘飘落在胡府门口的石狮子上。
胡府的规制是二进二出,虽然很气派,却住了六七家人,按照身份规制分的房间,胡霁是三房长子,住的西侧间。
地上都是磨得极为平整的青砖,只是有些年头了,大部分都生出了明显的裂纹。
宁合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来过这地方。
他心里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感觉——好像姐姐一成亲,就把他排在外头了。
从前只觉得自己像个累赘,所以更要自立,姐姐就默认了好像他已经不再需要她了。
或者说是,不能再需要她。
他下意识地搂住了身旁静默无言的女人的左胳膊,深深望了一眼她的神情,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一张冷脸,直视着前方,仿佛没把任何人和任何事放在眼里。
怀里抱着的胳膊只挣扎了一下便不再动了,一副对他很是无奈的样子。
宁合低下头,心里惴惴不安。
他骗了她,也不知她生气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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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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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的是,等到宁合进去探望宁杳的时候,她正端坐在楠木小几前,捧着一卷策论看得聚精会神。
天色已暗,油灯晕开的光小如指尖。
宁杳比宁合大三岁,二十出头就中了秀才,才学不浅,却止步不前。
明年春闱,算算该是她第四次奔赴京城了。
最让她沮丧又无解的是老师病得很严重,大限就在这几日。
她疲倦不堪,完全失去了心力应付一切。
房间进来了好几个人,宁杳没有抬眸,她不知道胡霁是不是又带了哪个算命的来跟她说几句好话让她宽心。
反正就是无用的。
“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
宁杳伸手掐住发根,提提发涨的脑袋,可精神莫名紧绷了许多。
“姐姐!”
这一声惊得她登时放下了书,转而看向发声处,还是那么喜欢穿黄绿衣衫的小合,模样也没变,只是好像比从前看起来更长开了些,变柔和了。
宁杳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失声轻笑道。
“你来干什么?”
她感觉自己在微微地颤抖。
“姐夫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宁合有些拘谨,在她身边找了张凳子坐下。
“我才没病,就是最近吃得比往日少了些,他净是瞎操心。”
宁杳脸上的神情霎时间阴晴不定,她不得不承认自己面对宁合关切的闪着泪花的眼眸居然有一点点心虚。
她把书往木几上一摔,没好气地开口道。
“好了你快回家去,你腿脚不好,怎么今天会走这么远到码头来?”
“有人背他来的。”胡霁瞥了宁合一眼,他知道宁合和外头站着的女人关系肯定非比寻常。
如果能够给他说成一门亲,自然该由他的妻主管他,到时候他怎么有可能再留在胡府。
他愿意带宁合进府也是这个原因,提醒一下宁杳该想办法把宁合嫁出去了。
至于嫁给谁,日子过得好不好,他根本不关心。
“男人还是女人?”宁杳直视着宁合,这威严逼得宁合眼神躲去一边,不再言语。
“算了,男大不中留,你要跟谁好我这个当姐姐的还能拦着不成?”
宁杳看不透他的反应,自己这个弟弟自脚受伤之后就变得十分胆小乖顺,但她清楚地知道他骨子里还带着深深的倔强。
“你叫你相好的进来跟你姐姐说啊。”
胡霁很是满意宁杳的态度,他面带微笑地睨着宁合。
“她,她就是个路过的,过不了多久就会走了。”
宁合不安地绞着手指,紧张到额头都出了些汗。
“啊?你怎么——”
胡霁话说到一半又止住了,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那女人这么漂亮,举手投足又毫无瑟缩惧怕之意,是个郎君都得盯着看许久才能不迷糊。
宁合经历尚浅,被迷住了很正常。
但若是巴巴地倒贴上去,那就要当姐姐的好好管教一下了。
他满含深意地望向宁杳。
“那什么女人你让她进来让我看看。”
宁杳此刻是一个头两个大,眼角眉梢皆含着隐约的怒意。
“她不一定想见你。”宁合心里涌起慌张。
这两个人一见面指不定会起什么冲突。
他好想锤自己两下,怎么不让芷溟先回家,竟然搞成一个这样难堪的局面。
“敢做不敢认啦?”宁杳气极反笑,没等宁合继续辩驳就冲出门去。
庭院里桂花树下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女人,如瀑的长发披散两肩,眉目冷艳慵懒不似常人,衣衫一丝不苟,料子看起来金贵得很。
“我跟她没什么关系。”宁合为了追她脚步走得快了一些,昨天崴过的脚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感觉自己的鼻头酸得难受,弄得他眼前雾蒙蒙的。
宁杳蹙眉怒视着这女人许久,不管不顾地先厉声喝道。
“我告诉你,如果觉得宁合孤身可欺就是打错了算盘!”
芷溟毫不示弱地与她对视,眸中既有不解,也有些愤怒。
“我并没有欺负他。”
她又瞥了一眼宁合,他的神情甚是惊慌受伤,这副模样倒把方才自己生出那份怒意给压下去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敢骗她。
“你是他姐姐?”
“我就是。”宁杳见她被斥责了也不逃,想来不是个吃完就溜的卑劣小人,语气和缓了些。
“你应该先关心他的脚,而不是问我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芷溟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寒光。
“还轮不到你来告诉我该干什么!”
宁杳确实更在乎她的面子而不是宁合的想法,被当面戳破了便是恼怒不堪,脸涨得红红的。
“我跟她真,真的没什么关系。”宁合被这两人的争执逼出了眼泪,迫不及待地拉住了宁杳的袖子。
他以为姐姐真的病得很严重才赶来的,没想到结果是挨了一顿训斥。
他心里委屈得像是吃了一大捧酸枣,眼泪奔腾着流到腮边打湿前襟,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宁杳望向芷溟,见她面上仍坦然无惧,眉头皱得更紧,为了挽回几分面子,回头看向宁合严肃开口道。
“若她再纠缠你,你就进来这里避风头!”
“你是郎君,要知廉耻,不要一时冲动败坏自己的名声!”
“来……这里?”胡霁的声音尖细了几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宁杳,但见她略带躲闪地回应道。
“你派人把他送回村里去。”
她撂下这句话便闪身进了卧房。
胡霁只好不耐烦地跟一旁的小厮吩咐了几句,让他带她们俩出府。
天色已暗,正是纠结要不要用灯笼照路的时候。
那小厮也没多话,快步领着她们俩到了大门口便转身去忙活自己的事情了。
宁合正要牵住芷溟的手,却握成空落落的拳头,接着便是冷若冰霜的话语闯入耳中,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心,传来难以忍受的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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