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会些医术。”芷溟说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将他不听话的手给打开了,宁合的神情恍惚了一下,紧接着怯怯转过身去,小声问她。
“是不是在骗我啊……”
宁合委屈得直想哭,他相信这女妖精没骗他,可是若她说的是真的,她能不能回来,会不会死都是未知数。
他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等待。
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结果。
“我打算,把这个留下来。”芷溟站起身三步并做两步到了卧房,指向床边的那个紫色大田螺。
它在只有片刻微光的黑夜之中散发着淡淡的幽静蓝光,像是某种活着的,能一呼一吸的生物。
宁合举着油灯小心地跟在她后面,眼里渐渐升起了雾。
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就被芷溟牵住了手径直往田螺里走,迷迷糊糊钻进来,周遭恍然间被亮堂至极的乳白色壳壁包围住。
眼前拐角处洒落许多泛黄的书册,看起来颇为陈旧。
“啊,原来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宁合没想到它原来是一栋小屋,他好奇地拉着她转了一圈,最后在尽头处停下。
也是白色,但是不是刚刚的壳壁的白,像是鸡蛋的蛋白色,混沌,泛着青。
“我师傅说过它认主,如果它真的有灵性,应该能在你想要进去的时候接纳你。”
芷溟有些狐疑地扫视了一圈,她其实研究了许久这个东西,但是怎么施咒都不起效。
连业火都伤不了它一丝一毫。
“我进来?我为什么要进来呀……”宁合被她这话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这么孱弱,如果真的被什么衙门里的人带走那还能活下来吗?”
她忍不住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一个浅浅的红印就这么突兀地盖了上去,像是午睡之后醒来脸上被哪块凸起印出的印子。
宁合生受了这一下却没有叫出声来,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心里又酸又甜。
她对他为什么要这么好?
他开口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闷。
“我才不要当缩头乌龟……”
“什么?”芷溟没听过这四个字,细细琢磨才意识到是人族的俚语。
宁合瞧见她一瞬间变了脸色,还以为她是生了他的气,急忙解释道:“我不是在说你。”
芷溟轻哼一声,神情还是淡淡的冷冷的。
假使这“缩头乌龟”四个字是真的在讽刺她,那也说得没错。
“如果它真的能够保护你,你应该带它走。”宁合认真地望着她,脸上还残留着清晰的泪痕。
他很快又低下了头,嗫喏道:“留给我倒很不值当……”
“我驱动不了它。”芷溟无奈地摊手,心底漫上一层万分无力的冰冷感觉。
她原打算若师傅用金贝通知她一切如常,她就把这玩意儿系在背上背回去。
现在是不行了,它只会碍手碍脚。
如果那个什么寂念强大到能够对母亲和师傅……那一个小小的田螺又能阻挡了她什么呢?
“不,不要……”
宁合如梦惊醒般望向她,不知怎地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你说你会回来找我,你怎么保证你能够回来?”
“其实,当缩头乌龟也没什么,只要活着就好……”
宁合感觉这周围重重的白光冷静得可怕,弄得他也心神不宁。
就好像他此刻不在浮塔村,而是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冰冷陌生的,死气沉沉的世界。
芷溟一时间竟然无法直视他的双眸,她的诺言能不能应验,自己根本决定不了。
她默然地拉着宁合的手走出去。
整个世界黑洞洞的,陈设的东西都很简单,也很干净。
她上陆地见到的第一个场景就是这间卧房,目之所及俱是被火炙烤过的泥土的颜色。
“我也没问过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你的母父呢?”芷溟很小心也很突然地放开了他的手。
她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能缓和这凝重的氛围。
“她们都走了。”宁合缓缓闭上双眸,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应该也在江底……”
想到这里,他忽然一扭头吞吞吐吐道。
“你要是三……一个月内不回来找我,我就跳下鸳鸯江去找你,到时候变成水鬼了,正好,这样我,我再找你的时候看你还怎么……”
摆脱二字还未出口,话语就被芷溟粗鲁的动作打断了,她又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他的脸,之前拂泪那一次她就觉得软软的,很好掐的样子。
棉花怎么会是世上最柔软的东西,宁合的脸蛋才是。
宁合被她掐得有些发懵,楞楞地看着她带上一丝若有似无笑意的眉眼,和郑重的神情。
“我会回来的,这算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许诺。”
“无论如何,我都会遵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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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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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顾无言地静默了小半个时辰,芷溟转身往门外走,宁合倔强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他以为她会慢一点和他分别,却没想到她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中扬起一阵薄荷脑的水生气味,是她身上的气味。
他愣了一会儿,不顾一切地咬牙往码头的方向赶去。
出村的路尽管熟悉,却仍旧崎岖,那些碎石和杂草,仿佛有灵性一般,时不时硌一下他的脚掌,让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歪斜。
等到了潞州码头,天幕渐渐连接成了一片青白的鱼肚,江面起了薄雾。
那些彻夜未歇的巨大画舫缓缓往江边驶去,再没有丝竹之声,只有几声浑浊的含义不明的叫骂。
宁合的额头上出了一些汗,被深冬清晨的冷风一吹,微微颤动打了个激灵。
他看着开阔如旷野的鸳鸯江,眼眶逐渐红透,恰如幼时脚卡在石头缝里那般——哭到最后已经疲惫无奈的心境。
撑乌蓬船的船娘也陆陆续续地起早开始招揽生意,宁合随意地挑了一艘让她往江心开,又多花了十几文让她停了半个时辰。
宁合将手伸入水中拨弄,江水幽寒刺骨,浸入的时候宛如极刑。他觉得自己跟芷溟住的地方应该是不远的,即使再远她应该也能在半个时辰内就飞到他的面前。
可他不会水,他不识水性。
一道江面,已经将他与她永远分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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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水的时候,芷溟感觉自己回到了家。
她的身子逐渐变化成螭身,这般冷的天气,水里的鱼都失去了游动的兴趣,为数不多的豚族懒懒地在水草上趴着,也没想过要游去什么其他的地方。
她只好咬住一只,逼迫它为她引路。
虽然语言不通,但是江底的生物似乎都有个共识,月珠是水里的太阳,是唯一的中心,族群里资历最老的成员才可以在那一片占据一小块地方。
当然,还是得事先向河神报备一下。
到后面的路就十分熟悉了,她从善如流地松开了嘴里的江豚,看着它惊慌失措地离开。
她停在远处,怔怔看着那座水晶城在巨大弧形透明包裹里,不知被什么弄塌了一半,里面一个族员都没有,许是逃难去了浅草潭。
曜日堂所在的方位,碎裂化为砂石的水晶尘堆得高高的,月珠的光洒落下来,在上面折射出万彩光芒。
她忽地开始不安,还没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无意识地穿梭到了林罗石门的面前。
还是那扇石头门,看起来厚重,螭族却能一推就开,越往里走,抖落身上的水,缓慢渡过长长的甬道,一丝腐烂的气味终于了无生趣地擦过她的鼻尖。
她不敢细闻——这种气味,不是什么好兆头。
自己目前的处境真成了放在火上烤的蚌,无论是往前还是往后,都是死线。
芷溟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还是被好奇心驱使着走向前,去寻找腐烂气味的源头,一路寻至通道与内殿交界处,一堆爬满了虫子的尸骨冷漠生硬地闯入她的视线。
是那件简单朴素没有任何纹路的道袍,十年如一日的白色一半染成焦褐。尸骨的右手还戴着一枚金贝,那些血与肉的腐烂脏污懂人事般绕过了它,余它干干净净仿佛初次锻造。
芷溟并未上前,只是红了眼眶静静地看着。
千百次的担忧,千百次的自我苛责,到了今日才有个结果,即使师傅不是因为自己而死,自己却也在她的庇护下苟活至今。
芷溟觉得嗓子又疼又干,她想要跳入水里,也想要继续往前找,但她害怕她会见到她最怕见到的东西。
她怕见到之后,崩溃大哭的自己会将性命双手奉上送给寂念。
芷溟倚在门口机械地向里望了望。
月珠的位置好像低了些,上面还出现了几丝意味不明的裂缝,内殿里的隔间依旧干净整齐,她瞧见属于自己的那一间,单柱磨花水晶桌上还摆着原来用来乘鱼的椭圆形白贝盘。
“云衫?”她咽下干涩的喉咙,轻轻呼喊了一句。
第二句,第三句,也无人应答。
芷溟刚要转身离开,去往浅草潭的时候,身旁忽然擦过一个黑影,快得她来不及眨眼,只能转而直视着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的瞳仁比最暗的夜色还要黑,黑得根本找不到一丝光,枯黄色的边缘深深地凹陷下去,又瞪得大大的,仿佛能够随时凸出来,滚落在地。
她往后一闪,转手甩出一团火,火球正好与那人打了个照面,本来要伸向她的手猛地缩了回去。
芷溟从没见过这么破破烂烂的族员——不仅身上皮肤是破的,连幻化出的头发形态也很是糟糕,像是一堆趴在石头上交叠觅食的蠕虫。
来不及细想,她转身就往幽冥洞飞,曜日堂已经被掩埋,唯一能够支撑她与她打斗的地方也只有那一处。
无数的水晶碎片如星雨般从空中抖落,那些看起来无比轻柔的碎片迅疾地冲向了她的身体,固执地要在上面留下血痕。
不仅仅是想着留下血痕,它们更像是有生命的灵物,从皮肤,从血肉里尖锐穿过,在空中抛出一条条极细的刺目的,纵横交织的红线。
芷溟飞行了没多远便一头栽倒,她痛得咬死牙关,尝试着挣扎了几下,挪动一分便紧接着千重的剧痛袭来,连眼角也缓缓渗出了血泪,身下愈发地温暖和潮湿闷热。
或许是因为已经痛得万劫不复,反而觉得整个身子如坠云雾般虚幻酣畅。
如潮水般的冷汗逐渐糊得她的眼前什么也看不清。
恍惚中,那个黑影渐渐逼近,轻巧地蹲下,并没有再给她致命一击,而是半无奈半感慨冷声道。
“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我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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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想象中的不同,荼沼不是一片漆黑完全暗无天日的地方,进入之后是一个倒转世界,脚踩的水面变成了坚实的陆地,水面反而变成了蓝天,只是天空上飞的不是陆地上的鸟,而是那些泛着蓝光的鲚鱼。
不过也有她意料之中的事——那便是此地能获取到的食物极少极少。
偶尔会有死鱼莫名其妙地从空中掉下来,但是芷溟只尝了一小口就不想吃了,她情愿饿着肚子。
时不时这个地方会下些雨,被水泡了一会儿的她才有力气动一动,其他的时辰里她一直在很漠然地看着水天。
寂念对她造成的伤明明很重,她也没服过任何药,那些伤口居然也在慢慢地变好。
芷溟倒不希望它们那么快就好。
她知道靠自己是出不去这个地方的,接下来的就只有圈养囚禁一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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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合回家之后总有些郁郁寡欢,直到某一日,正好是芷溟离开后的第三日,江炳又哐哐哐地砸响了家的大门。
他面无表情地挪到了卧房的窗边,从那个纸窗的破洞往外看,隐约瞧见江炳身旁站着一个白白胖胖,生得有些富态的男道士,穿的天青色衣服很是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宁合皱眉苦苦思索了好一阵,也想不出来为什么江炳突然带着道士上门。
他怕是什么和芷溟有关的事情,多留了个心眼,把田螺横着放入了床底下一个绝佳隐蔽的位置,正好贴着墙。
一打开门,两个人都没有好脸色,连带着男道脸上挂着的舒朗假笑也渐渐消隐,氛围冷得能够滴水成冰。
“你堂姐呢?”江炳似笑非笑地看着宁合,几乎是一字一句,每一字都带着质问。
“回家了,回……京城了,想找她,去京城吧。”宁合直视着江炳,没好气地回道。
他也不知怎地,明明自己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可是永远都是最不幸的那一个。
对他再好的人,也都能够说走就走抛下他。
村民对他多是揶揄调侃,只是碍于他姐姐的面子不敢真的过分。可那种从骨子里就轻视的态度,他真的受够了。
江炳有些震惊,他一直以为上一回宁合对他语气不善是因为有那个妖精护着,替他撑腰才胆子突然变大。
现在看来,平日里的老实温顺都是装的,自己好歹也是他的长辈,他怎么能对他如此不客气。
“哎——真的有妖吗?”
男道自来熟般地进了屋开始四处转悠,满脸迟疑,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紫铜罗盘,盯着看了好一阵,罗盘中间的银针纹丝不动。
宁合突然想起来,好像上次脚滑在望江楼碰见的道姑也是穿的天青色绸衣。
他顿时心乱如麻,只好咬住下唇克制住惊恐的心绪。
“不会有妖的,所有的妖都在象罔山了。”男道略带失望又如意料之中地正要把罗盘收回,一声叮叮脆响止住了他的动作。
“这种地方,会有什么好东西?”男道的表情看似迷糊,眼睛里已经射出精光,他重新高举罗盘,为了举得更高些还踮起了脚。
宁合本来担忧害怕的心情被他这一个动作搅得面上憋笑,他觉得这个道士的道行真是浅得很,跟她根本不能比。
男道最后停在了琉璃灯前,他看来看去,整栋亮堂简陋的瓦房唯一能够带点灵气的东西,也只有眼前这一盏灯了。
但是他也不是十分确定。
“小郎君,你这个灯——”男道的态度变得很随和,脸上也挂上了淡淡的笑容。
“母父遗物。”
宁合一句话打断了他,他才不管这男道想说什么,这几个字足以让他掂量一下再开口说话。
“哦,这样。”男道将罗盘靠近那盏灯,可叮叮声没有再出现过,他“啧”了一声,面露难色地把罗盘收好。
“道长,咱们要不要去京城——”江炳慌了,事情的发展怎么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不了吧,京城不可能有妖的。”男道稍微有点不耐烦了,转身想走,江炳又拉住了他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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