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我很好玩?还是你觉得差遣我当你的奴仆很有意思?”
“我不是……”宁合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他要怎么反驳呢?他就是骗了她啊。
“昨天你的脚到底是怎么回事?”
芷溟有些疑心昨天他是否也不是真的受了伤。
宁合的心像是掉进了冰窟窿,本来就是初冬的时辰,他此刻整个人冷得打颤,眸中的光渐渐暗淡下去。
“你觉得我昨天是装出来的?”
芷溟沉默不语。
诸多细节都昭示着他的脚如此脆弱,并不像是他装的。
“你要是真的想走,就走吧。”
宁合抬起了头,脸上都是泪痕。
他很平静地看着芷溟。
不知怎地,他突然没那么害怕了,一切都留不住,这场景自己早已经历过多次。
谁都会离他而去,到最后就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
他也已经这样生活了很多年。
他用了九年渐渐淡了失去母父的悲伤,用了四年反复告诉自己不能再打扰姐姐,他还有一辈子那么长,忘记一个认识不到两个月的女人,会是什么难事吗?
“好。”
芷溟听他这样说了,打算现在就回江底去。
可心里莫名堵了一口怨气——他还是没解释清楚他为什么要骗她。
她疾步穿过大街上来往人流径直往鸳鸯江边赶。
还差半个时辰,等到夜幕降临,等到江边没什么人的时候,她偷偷潜入,便不再需要担心人族会看见她的螭身。
她虽然不在乎,却永远也不会忘记宁合还有那个水潭边的陌生女人看见她真身时候的惊恐眼神。
-
宁合看着她决绝远去,甚至没有回头一次,心里难受得喘不过气。
他缓缓蹲下身子,抱着膝盖僵持了许久,思绪不知神游到了哪个地方。
身上冷得不行,得去灶台处烧水了。
他如梦初醒般回过神苦笑一声——自己怎么还在街上啊?
灯笼里的一点光亮随着他的脚步摇摇晃晃的,他提着需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看清楚路。
快要到家的时候,某块不怀好意的石头突兀出现,绊得他以一种狼狈的姿态扑倒在地,身上沾满尘土。
宁合痛得吸了一口长长的气,却没哭,翻个身仰头看着那块广袤无垠的深蓝色天空幕布。
好多星星。
还有一张陌生熟悉又恶心的脸。
他被惊吓到无以复加,急忙拼尽全力往一侧滚去,让刘瑗抓了个空。
“宁小郎,看你这回还怎么逃!”刘瑗摸摸歪斜的鼻梁,脸上的笑阴恻恻的。
宁合紧张得手心冒汗,一颗心几乎要跃出喉咙口,他顺手摸了一块大石头,没有出声,就等着她再靠近他一分,偷偷砸向她的后脑勺。
但他整个人都抖得不行,眼泪夺眶而出。
“欲拒还迎什么呀,你不是还跟你的堂姐不清不楚的吗?我都知道了……”
没等宁合伸手砸向刘瑗的后脑勺,一簇红彤彤几乎能把人眼灼瞎的火焰登时从她的脚边燃起一路往上走,像是一根立于风中的桐油火把,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黑洞洞的村庄。
她在地上张牙舞爪地打滚,来回滚了十几圈火才灭,到最后整个人奄奄一息,如同一条在岸上渴死的鱼那般,张大了嘴茫然失措地喘着粗气。
宁合惊恐万状地往后攀着退了许多,他几乎是在无声无息地流泪。
他笨拙地站起来,不远处矗立着一道如鬼魅罗刹般的高大身影,他甚至不觉得那双寒冷的眼睛有多么令人难以靠近,几乎是用尽全力跌跌撞撞奔去。
--------------------
第15章 第 15 章
=========================
芷溟本来都跳入江中了,忽然想起来田螺没拿,只好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上岸。
她在幽暗的江底长大,见黑夜如同白昼。
赶到门口的时候,猝不及防瞧见某一幕又重演,真是打心底里对这个女人生出浓浓的厌恶。
空中漂浮着难闻的焦味,芷溟冷眼看着不远处,她身上伤得厉害,也不知道还有多久能活。
宁合环得她的腰紧紧的,像是要永远扣着不松开。
她说不出安慰的话,只好去解他的手臂,却被他反手握住,现下她只剩下左手能动,身躯其他部分都被这男人给缚住了。
“……”
其实只要稍微加力挣脱一下便能挣开,可她清楚自己并不想这么做。
她唤来了那盏灯笼,重新点亮,扶着宁合飞回到了院子里,树影静谧斑驳,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到家了。”
芷溟抬起左手无奈地拍拍他的背,可这人就是纹丝不动,也不出声。
她被他这态度逗得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你还要抱多久?”
她掐住他的肩膀强迫他与自己分开,只见他眼睛红肿着,脸色是惊魂未定的惨白,嘴里不知道在支支吾吾些什么话。
方才心里积攒的所有芜杂的怒气都烟消云散了,她对他这副样子一点办法没有,唯一剩下的只有无奈。
“不让你走,不让你走!”
宁合虽然低着头,声音却响得能震破耳膜,他伸手搂住了那只掐他肩膀的手,奋力拽着她挪进了瓦房。
到了再熟悉不过的环境,失去的理智也缓缓找了回来。他深吸一口气,眼泪好歹是止住了,可等瞥见卧房门口的紫色大田螺,又开始小声抽噎,泪珠噼里啪啦地落下。
“你,你根本不是回来找我的,你是回来拿田螺的。”
芷溟感到面上浮上一丝窘迫,就好像她做错了什么。
可她做错什么了?
“除非你把我也带走!否则我不让你带走它!”
宁合一屁股坐在田螺上,大有视死如归的气势。
“我带你去哪儿?”
芷溟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想着他受了刺激当前情绪激动,还是等他恢复了再说。
不过她没试过驱动田螺,如果真要带回江底只能背着走。
想到这里,心里莫名涌上一阵烦躁不安,有什么无法面对的事情就要浮出水面,可她看不真切。
不过比自己的事情更棘手的或许是刚才发生的那件事。
“我出去一趟。”
芷溟丢下这句话就出门了,她找到原来那女人受伤躺着的地方,厚厚地凝着一层烧焦的黑石和草木灰。
而那人早已没了踪影。
她专心寻着气味与痕迹搜寻,最后在极为偏僻的,一间看起来蓬松杂乱的茅草屋前停住。
这人似乎爬了许久,还是没能进屋,就停在门槛上。
芷溟从来都没有叹过气,她母亲教导她不准叹气,可她此时心里乱得理不清楚,呼了好几口气也没平复下来。
她走进腐朽到已经掉了许多木格子的大门,一股极度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搅得她的肚子不舒服。
露天院子的角落里拴着一个男人。
男人看起来瘦得皮包骨,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累累,眸中是赤裸裸的恨意,只是在与芷溟对视的时候,闪过一丝清明又困惑的光。
芷溟扫视一圈,伸手把那女人的尸体召来了,就停在她与那男人中间的空地上。
“如果我没猜错,地上躺着的这女人就是困你在此处的人。”
“她已经死了。”
“你是谁啊?”
男人的声音哑得像在铁皮上抓挠,话音刚落便突然笑起来。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凄凉的笑声,这笑声透出比绝望最深处还要更深的绝望,还有浓浓的催人欲呕的伤悲。
她稳下心神,先找了把刀,把那人族身上的束缚给破开了,那绳索又粗又韧,她弄了许久,手指上都被屑子刺出了细小的血点。
“你可以走了。”
芷溟丢下手里的刀,转向地上的尸体开始凝神思索。
她完全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
族中若有败类也得接受所有人的审判再惩罚,只是最后行使处决权力的是她的母亲。
“我想把这里都烧了,烧干净才好。”
那男人的语气和脚步都虚得很,羸弱得像是下一瞬就要摇晃着倒地摔个粉碎。
“烧了?”
芷溟心里松快了几分,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她静静地看着那男人,轻声开口道。
“那就如此。”
等回到宁合的房子,天色微微透出的曙光,被混沌的灰黄色烟云遮挡了一半。
芷溟找了一圈找不到田螺,困得不行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不知该如何的时候只好靠着床架闭眼睡着了。
恍惚间自己好像滑倒下去,身后跌入一个柔软的地界,就如同母亲形容过的云。
自己的脖颈后面烫烫的,像是曜日堂每隔十年周围会汩汩冒出的那些水。
江底其实有沸水的,她碰过。
-
内河神殿头顶的月珠散出的幽蓝色光芒,安静无言地撒在芷淳脸上,芷溟瞧见母亲正聚精会神地用食指轻抚着一个黑色的小巧别致的,弯弯绕绕的东西。
像是某条被施法定住的,没有眼睛的小黑蛇。
“怎么你从来也不问你的父亲?”芷淳将那东西重新于腰间系好,探究般望向芷溟。
螭族的寿命是两百年,芷淳比她大了二十多岁,两个人的模样看起来极类似亲生姐妹,都年轻得很。
芷溟闻言调皮地轻笑一声。
“这有什么?云衫也找不到她母亲。”
螭族对这种事情太随意了,她随便揪出几个族员,她们都有可能不知晓自己的母亲或父亲到底是谁。
“云衫,知道是哪两个字吗?”
“知道啊,蓝天白云的云,衣衫的衫。”芷溟想着自己算是族群里读书较多的了,一些词还是能张口就来。
“对,但是这两样东西都在陆地上,你想去陆地看看吗?”
芷淳的嘴角轻轻上扬。
“云像棉花,棉花是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你摸了就知道了。”
“不去了,去陆地干什么?”
芷溟看的书不少,都是些史书,大部分是人族记载的,小部分是神仙记载的。
在她心里,人族是过于凶残好斗的形象,总非要血流成河,你死我活不可。
“纸上记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你总要亲眼去看,才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芷淳带着些爱怜摸了摸小女儿的眼角处。
“好,等我学有所成,母亲带我去。”
芷溟意味深长地笑了。
她怎么可能学有所成?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比江底的长寿王玳瑁龟还要懒。
-
天光已经大亮,宁合早早就醒了,他数完三二一才敢睁开眼,看着床帐顶子发呆。
昨晚他把田螺移到了床上,确保即使芷溟回来了也带不走它。
可他没想到芷溟不仅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还迷迷糊糊地睡在他身边。
他搂着她的脖子好一阵才恋恋不舍地收手,虽然凉凉的,触感却如同上好的丝绸。
睡一觉醒了再回想昨晚的噩梦,他才忽然地心惊肉跳起来。
刘瑗真的死了,浮塔村不大,这事至多三天便会整个村都知晓,到时便有接踵而至的麻烦。
宁合想不出来应对的方法,末了也只能拿被褥蒙住头,眼睛变得湿湿的。
如果到时候真的要有谁去担责,还是自己去吧,毕竟事情是因自己而起,她不过是觉得自己可怜,出手帮忙而已……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被褥突然被谁掀开了,双目对视间,他瞧见她如仙人画中的精致眉目微微上挑,含着几分不解冷声道。
“怎么又哭了?”
“我害怕……”宁合咬着下唇忍住眼泪。
“害怕什么?”
芷溟坐直了身子,倚着床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真的会怀疑是不是他才是水里生的那个,怎么会有流不完的眼泪。
“如果衙门里来人了,你,你就回江底去,我跟她们走。”宁合把头撇向一边,鼓起勇气开口道。
衙门?
芷溟哑然失笑,她静静地看着宁合的眼睛,本来大而圆的眼睛如今因为哭太多而肿得只剩下一条缝。
“当然是我去,你这般弱小,去了要么受刑要么受死,还会有什么法子能逃出来?”
这轻蔑的语气弄得他一颗斗志昂扬要牺牲的心不上不下的,他撅起嘴,心里涌起些说不明的酸楚情绪。
她为什么要用如此伤人的语气说出这般大义凛然的话。
“你不用担心这个,应该没什么事。”
芷溟佯装淡定,她瞧见宁合的眸中仍然留有担忧和疑虑,有些不耐烦地补充道。
“大不了我带你走。”
如果要带宁合回神殿,用田螺倒是可以,它的结界能隔绝水。
田螺是高级法器不假,可带来的书册里关于它的记载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她目前还没学会怎么驱使它。
她有些震惊地倒吸一口凉气。
自己在想什么啊?怎么能带他回家?
“你说的可是真的?”
宁合也一激动坐起来了,他环住芷溟的胳膊,泪光盈盈地仰头望着她。
芷溟没料到他怎么又黏上来了,她一边去推他的手,一边没好气地开口问道。
“是你们人族都喜欢这样贴在一起,还是只有你这样?”
宁合霎时间被她说得脸颊通红。
他知道自己有些越界了,可他就是忍不住靠得她近些再近些,这样他心里才会多些安全感。
他快速地躲开了那只推他的手,有些心虚地贴上她的胳膊小声道。
“不是啊,我们对朋友就是这么亲密的……”
--------------------
第16章 第 16 章
=========================
刘瑗所住的茅屋后面是荒着裸露的山,左右又无邻居,于是这浓烟滚滚了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有陆陆续续的人跑去看,此刻乌泱泱围着几乎整村的人。
“这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啊?”
“要报官吗?昨夜我听见刘瑗一直在骂什么妖怪,整个人疯疯癫癫的……”
“烧死了个壮年咧,咱们村以后要是运些米面也使唤不动谁了……”
江炳没精打采地站在外围,眼皮耷拉着。背上熟睡的小女孩揉着眼睛惺忪醒来,她似乎想打个哈欠,习惯性地举起右手又放下了,只能举起左手。
她的右手颤得使唤不了。
11/49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