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呢?”
看出不同了,云玳咽了口唾沫,点着脑袋。
谢今澜放下笔,撤手离开时,金绣云纹的袖口抚过纸面,留下淡淡的气息。
“你应当知晓三伯父的性情,不是讨好便能亲近的人。想要从他手里拿到东西,就得证明你的价值。”
云玳的目光追随着那道走向铜盆的背影,听他道:“他喜欢丹青,若是知晓你画技出众,也定会高看你一眼。”
画技出众?
云玳余光扫了一眼自己的牡丹,又必不可免的瞧见立在旁边几笔勾勒而成的花儿,“世子的丹青这般好,若三老爷当真会因画技而动心,世子为何不自己前去?”
“他不会见我。”谢今澜取下巾架上的布巾擦了擦手。
“为何?”
谢今澜昵了她一眼,云玳顿时知晓自己逾矩了。
“那还有别的法子吗?”
“有啊。”谢今澜道:“从今日开始,你每日申时来我这里学上一个时辰,再回去用膳。”
“一月为限。”谢今澜并未将话说满,“若我仍旧教不了你,此事便作罢,我会另想法子,你我先前之事一笔勾销。”
云玳自是愿意的,就是……
“我是来这处学吗?”
若是被旁人瞧见,定会引来麻烦。
谢今澜将汤婆子抱在怀中,懒洋洋的坐在太师椅上,一只手撑着额角,俨然有些乏了,“去后山。”
明白了。
云玳知趣的起身,福身施礼,“明日云玳定会准时到的。”
“嗯。”
许久之后,谢今澜并未听见脚步声,掀开眼皮看向站在门边支支吾吾的姑娘,“还有事?”
“三老爷那边,我还要再试一试吗?”
“随你。”
云玳见他着实困倦的厉害,不敢再问,转头离开时,小心翼翼的替谢今澜合上了门。
东南的声音适时的出现在耳边,“世子歇了?”
“啊——”云玳被吓了一跳,看向离得她极近之人,拍了拍胸口。
东南怔愣之后,面上有愧,“云姑娘,抱歉。”
云玳摆了摆手,正欲离开时,却瞧见了蹲在他脚边的乌乌,白白的一团,眼睛像是浩瀚的银海,周遭还散开了一抹蓝光。
长长的毛服帖的顺在身上,狐狸一样的大尾巴绕过后肢,搭在身前,尾巴尖尖动来动去,很是可爱。
云玳忍不住问:“我能摸摸它吗?”
东南神情有些为难,下一瞬就听见乌乌细声细气的叫唤着,优雅慵懒的走到云玳裙边,舒服的用脑袋去蹭她的腿,“喵呜~”
“好可爱!”
云玳忍不住蹲下身揉揉它的脑袋,掌心下的毛柔软的不可思议,像是握住了一把云朵。
云玳没有见过比它还要漂亮的猫。
干净又柔软,身上还香喷喷的,淡淡的清荷香气,像它的主人。
东南在一旁目瞪口呆的看着,听见屋内传来动静,他连忙将云玳拉了起来。
果不其然,房门被人从门内打开,谢今澜看向云玳,“还不走?”
东南讪笑道:“世子,属下见云姑娘对养猫很在行,便问了她一些事。”
在谢今澜出现的当下,乌乌便已经找了过去,黏人的紧。
不过谢今澜并未如它所愿将它抱起来,一双黑眸清清浅浅的看着云玳,片刻后又收了回来,朝着后院儿走去,“东南,送云姑娘回去。”
等人走远后,东南才松了口气,“云姑娘,日后你最好别碰乌乌。”
“为何?”云玳看着已经朝着走近屋内的白猫。
“世子不喜欢旁人碰他的东西,先前有一个婢女见乌乌可爱,便忍不住摸了摸,被世子瞧见了,当下便将人赶出了玉笙苑。”
云玳点点头,“晓得了。”
“走吧姑娘,属下送您回去。”
-
次日一早,天还未大亮,云玳便在困倦中听见屋外传来声声轻唤,“云姑娘,云姑娘?”
她蹙眉嘟囔了一句,这才揉着眼角起身。
昨夜东南送她回屋时已经很晚,她睡了没几个时辰便被吵醒,有些烦闷。
云玳披上外衣前去开门,半睁着眼看向站在门外的人。
常喜没想过,自个儿这个时辰过来,会瞧见云玳刚刚睡醒的模样。
少女只穿了一件雪白中衣,外边儿披着一件水绿色长衫,乌发紊乱的披在身后,未施粉黛,不带珠钗,像颗刚刚从蚌中取出的小珍珠,娇俏动人。
“常喜?这么早找我有事吗?”
常喜回过神来,紧张的将食盒递给她,“夫人说,您今个儿不用去陪她用早膳了,好生歇着。”
“奴才怕您一个人吃不好,所以与夫人说了一声,用夫人的名义去袍屋拿了些。”
云玳笑着从他手中接过食盒,“谢谢你。”
常喜应了一声,忍着内心的雀跃,“那、那奴才先走了。”
“好。”
待常喜走后,云玳才起身洗漱,打开食盒瞧见里面花样繁多的糕点后,有些惊讶。
未免太多了,她一个人压根吃不完。
但念在是常喜一番心意后,云玳勉强吃了一半,直到实在有些腹胀感后,才堪堪停下。
想到申时要去后山,是以白日,云玳先去寻了三老爷,见他并未提及昨夜的事儿,对她依旧不冷不热后,云玳又拿着仅剩的银子,去街上买了许多有关作画的书册回来看。
一直到临近申时,云玳才放下书册,起身去了后山。
快要临春,山上的雪已经融化,微微露出本来面目,嫩枝绿芽,风景如画。
靠近木屋时,云玳突然听见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哥,我以后能不能来你这儿看书,我娘守着我,我真看不进去。”
“你是来我这儿看书,还是偷懒,你自个儿清楚。”
“哥,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呢,我又不是容姐儿,才做不出这般偷奸耍滑之事。”
话音落下,云玳才抬手敲了敲门,“世子。”
屋内安静一瞬,随即传来谢今澜的声音,“进来。”
谢今棠瞧见云玳的一瞬间,眸子亮了亮,“云玳,你怎么来了?”
云玳微微福身,“见过三公子,世子。”
“咱们都这般熟了,你怎的还行礼,显得多生分呀,哥,你说是吧?”
云玳这才瞧见屋内的情形。
谢今棠原本是躺在软榻上把玩着一个陶壶,瞧见她进来后,才猛地坐起来。
而在他身边的圈椅上则坐着谢今澜,他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玉珠,眉眼含笑,瞧见她进来,神情未变。
与昨夜瞧见的世子好像有些不一样。
但转眼一想,便能明白。
都说世子在府中最亲近的同辈便是谢今棠,对他纵容宠溺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云玳,你来找我哥吗?”
云玳点头,“嗯,世子说要教我丹青。”
谢今棠啊了一声,转头看向谢今澜,下一句便是,“你偏心,我求了你那般久,你都不教我。”
谢今澜懒得理会他,起身走向桌案,将其中一本书册递给云玳,“先看看。”
云玳瞧了一眼,发觉正是她在房中研读的那一本《论画》,下意识道:“我已经看过了。”
谢今澜挑起眉梢,颇有些意外,随即颔首道:“可理解其意?”
这下云玳不敢轻易点头了,于是谢今澜又指了指里边的小屋子,“里面有三墙画卷,你进去挑三幅最好看的。”
“记着,用书上教你的选一幅出来,再以你自己的喜好选一幅出来,还有一副,选三伯父会喜欢的。”
云玳看向他,谢今澜今日并未像平素那般,将发丝挽成髻,以玉簪固定。而是半散着,只用一根红绸随意挽起上半截的乌发,纤长的红绸一分为二,半掩半藏在发丝中。
与他今日的玉白鹤纹纱袍相得益彰,像是那踏鹤而来,玉带飞扬的谪仙。
谢今澜正在整理桌案上的书册,抬眸看了她一眼,“怎么?没听明白?”
云玳颔首,刚走过去将门打开,一旁的谢今棠忽的跟了过来,与云玳一同挤了进去。
云玳见他像只骄傲的孔雀般扬着下巴,“我也要选!哥,你不能厚此薄彼。”
谢今澜闻言,无奈的笑了笑,如春日阳光洒下,带着和风细雨后丝竹萧瑟般的清雅,“别吵,你不是已经进去了,想挑就挑。”
第12章
谢今澜所说的三墙画卷,便是三面墙前都放置了镂空木格,每一格子中间都放着两到三卷画册。
云玳觉着自个儿便是将所有画册看完都需要一个时辰,更别说还要挑出三幅画来。
相比起她的难以入手,谢今棠则要熟稔的多。光是从卷轴的木料以及用纸便能瞧出一些大家手笔来。
他专挑名家大作拿,但云玳却需要完成谢今澜布置的三个任务。
云玳从最左边的木格开始,一栏一栏的翻开再合上,谢今棠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低头瞧了一眼她手上的林间青竹图,‘啧’了一声,看向她,“云玳,我哥为何要教你丹青啊?”
他既能问出这句话来,云玳便知晓谢今澜连他也没告诉,是以回道:“世子或是觉着我有天赋,不加以培养,可惜了吧。”
“当真?”他一脸震惊,再次将云玳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云玳又不能将实情告知,只能面不改色的应了一声。
“难怪我当初缠了他那般久,他都不教我,原来是嫌我没天赋。”说着,谢今棠便从最中间的木格抽出一幅画来。
画面上是碧波浩淼的湖边,夏荷绿叶,白鹭踏水,美不胜收。
画上的湖,云玳一眼便瞧出是府中的昙湖。
“你说,我与你差哪儿了?”
若当真论起来,云玳觉得自个儿连他随意勾勒出来的几道涟漪都画不出来。
于是瞧了一眼自己手上的这幅青山古亭,想着从书上看来的学问,干巴巴的道:“少了意境,你的风景是死的。”
本以为谢今棠还会问些什么,云玳已经在心中琢磨着该如何回应了,谁料他突然竖起大拇指,佩服的道:“厉害,我哥也是这般说的。”
云玳一本正经的点了下头,心中小小的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时间,谢今棠总会时不时的与她说话,云玳还有大半的画卷未看,心中急切。可对方是谢三公子,曾经又帮过她好几回,与世子一样都是她的贵人,于情于理,她都不该表现出不耐的模样。
“云玳,你平日什么时候过来啊?要不我与你一起吧,免得你一个人孤单。”
云玳没忍住,轻声道:“谢三公子。”
谢今棠原本正在瞧手上的画,闻言转头看去,正好对上云玳染着浅笑的眸子。
他们本就并肩蹲在地上,屋内昏沉沉的,光线透进来时,还能瞧见飘在空中的尘粒。
少女白玉无瑕的肌肤瞧着软乎乎的,谢今棠不小心看入了神。
“谢三公子?”
谢今棠回过神来,“你方才说什么?”
云玳重复道:“我可以帮你挑一幅画吗?”
“哦,好啊。”谢今棠咧开嘴笑着,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在此刻瞧着有些傻。
但云玳一心只想着将人赶出去,于是刻意放柔了声音,使得那些话听起来并不惹人厌烦,“那你可以先出去吗?等我挑好了你再看好不好?”
温柔的声音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青瓷,用羽毛轻轻扫过,不敢用力。
尽管谢今棠自小便是被人高高捧着的,可从没有人像哄孩子一般与他说过话,他觉着有些新奇,于是笑道:“好啊,要是挑的不好,我可是要罚的。”
云玳眉眼弯起,“嗯!”
谢今棠抱着自个儿先前挑好的画卷,走了出去。
坐在矮几上沏茶的男子抬眸看了一眼,“这么快便选好了?从前你哪次不是要将我这儿的东西都搬走才罢休,今儿个怎么手下留情了。”
“被人赶出来了呗。”
谢今棠大剌剌的与谢今澜相对而坐,低头看向他推来的茶盏,笑眯眯的道:“不过这个云玳,有些意思。”
“能让你觉着有意思,不容易。”谢今澜熟稔的烫杯洗茶,随即抬头瞧了他一眼,见他愉悦的弯着嘴角,忍不住提醒道:“她被三伯母收为义女,算起来应当是你的——”
“不过是三伯母口头上说说罢了,又没入谢家族谱,便算不得是我堂妹。”想了想,谢今棠又道:“若真要论,也只能勉强算是表亲。”
“那也不是你放任自个儿的理由。”谢今澜饮了一口茶,慢悠悠的道:“莫要为了这点好奇心,搭上你自己。”
“哥,我心里有数,你能不能别像我娘一样唠叨,我晓得自己的身份,才做不出三伯父那样的事情来呢。”
当年三房的谢明清为了娶田氏,不顾国公府的脸面,将说好的亲事退了不说,还非要娶一个七品官员家的庶女,也就是田氏。
为此与谢府闹得不可开交,如今上京城偶尔还在津津乐道当年之事呢。
田氏后来虽然如愿嫁入谢府,却因此在受了许多委屈,谢明清看不过去,便想要自个儿建功立业后分家,免得讨来的媳妇儿被自家人欺负。
谁能料到,出去好好的一个人,回来时不但伤了腿,还背着满身骂名,此后他便彻底被国公放弃,恨不能从未生过他这个儿子。
好在谢明清的腿并无大碍,太医瞧过后开了几次方子也就好了,只会偶尔出现一些小问题,直到去年的某一日,他忽然摔倒在地,此后无论如何都无法站立。
想起这些,谢今棠也有些唏嘘,“从小我娘便与我讲三伯父的事,我游学回来,她仍是那一套说辞,我早就记在骨子里了,不会步他后尘。”
“大伯母对你虽严厉了些,但有些话到底没错,你我在许多事上看似能做选择,实则不过只有一条路可走,但比起寻常人来,已经幸运许多。”
谢今棠不解道:“哥,为何我觉着你这次从玵州回来,与三年前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越来越像祖父了,有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
话落,谢今棠便连忙起身躲去了一旁,却见谢今澜不动如山的替他添着茶,衬得他此番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蠢。
谢今澜抬手递给他,“尝尝与方才那杯有何不同?”
见他并未如平素那般敲打他,谢今棠安心接过来瞧了一眼,嫩芽如新,气息微甜,“没什么不同啊。”
他好奇的抿了一口,抬起头正欲回话,却对上谢今澜含笑的眸子,“现在呢?”
嘴里的苦味儿在瞬间蔓延,五官顿时拧巴在了一起,他方才不就说了他一句老吗,总是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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