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瓷盘轻轻一动。
她拿起第二块了。
然后是第三块。
又等了一会, 仙人不再有动作。
吃了三块,对于超然物外的仙人来说,应该是挺喜欢的意思吧?
陆瑜章放下碟子,头脑一热,嘴巴比思绪更快道:“请您在此稍等我片刻。”
说完他便冲出了房间, 刚踏出门槛便骂自己是不是疯了,竟然把仙子一个人撂在屋里。可他步伐未停,飞也似的冲到东边厢房,捣鼓了一会儿, 抱着十来个食盒,垒得足有半人高,又飞也似的跑回了房间。
视线艰难地从食盒旁边漏出来, 陆瑜章看到连玦还负手立在屋内,没有消失不见, 他高兴得几乎找不着北了,跌跌撞撞将高高的食盒放到桌上,喘了口气,对面露不耐的仙人道:
“仙上,这些糖饼,献、献给您。”
连玦眯了眯眼,看见那十几个大容量食盒,每个里头都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新鲜糕点,合起来少说也有三四百块。
少年惴惴不安地站在她面前,清俊的脸上闪烁着无限的喜悦,连玦轻抿了下唇,刚才吃的杏花糕的香甜味道还徜徉在口中,绵密清软,甜而不腻,是她从未感受过的怡然滋味。
连玦淡声道:“都给我了,你们家明天卖什么?”
“不碍事的,我可以再做!我做得很快的!”
陆瑜章仰起眸,就在这时,他似乎看到清冷威严的仙人唇边闪过一丝笑意,霜雪似的面容随之染上初春艳色。他呆了一瞬,那笑意也飞快淡去,就见仙人抬了抬手,毫不客气地收下了那十来个食盒,连带着木匣中的流光珠,在陆瑜章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
连玦冲陆瑜章点点头,转身向外走。
“仙上!”陆瑜章壮着胆子喊住她,“小人姓陆名瑜章,小字羽生,小人家的铺子名为陆氏糖饼铺,就开在淮水县东大街上,您以后要是想吃糖饼了,可以随时来找小人,或者……您告诉小人如何向您供奉,小人翻遍了上京流传的所有仙谱,都没有找到您的仙名仙像,实在不知该如何供奉。”
神族自有天地滋养,不吃凡人的香火供奉,因此凡间只有仙谱,没有神谱,凡人甚至不知有神,只道神与仙是一体。
连玦停下脚步,微侧眸,道:“你既知我是仙人,无事向我祈求?”
陆瑜章愣了下,先摇头,而后点头:“有的。小人希望、希望仙上仙体康健,万寿无疆。”
这一回,陆瑜章清晰地听到了一声轻笑。
再抬眸,仙人已乘风而去,徒留阵阵清寒的仙气,雪沫一般,拂过陆瑜章脸侧。
陆瑜章呼出一口淡淡白雾。直到此刻,他仍不知仙人的名号,无以供奉。
四下冷冷清清,什么也不剩,好在他已经得偿所愿,此生从未像现在一般满足。
可是人心总是不足的。
真希望能再见仙子一面啊。
陆瑜章将那盏烧尽白羽的灯珍藏起来,从此再也不点,只在无事时拿出来,痴痴地凝望着。
时光如梭,一晃三年过去,十八岁的少年在无尽的等待中,渐渐长成沉稳温和的男人。
又是季春时节,这一日,连玦带兵巡界,结束时恰好经过人间的栖云山脉。
她忽然失神了一阵,挥手让下属们先回去。
独自落到人间,春暖花开日,山色苍翠,鸟鸣啁啾,曾经的不周神山,已变成人间极不起眼的几座山头。
连玦找到封魔大阵所在的地方,这里如今叫做丰安山。
丰安山西面有一片陡峭悬崖,连玦悬飞在半空,望着崖底,恍然想起之前无数场大战,最深刻的却是七万年前她将峮狱封印在此山之下,对方露出的那漠然又压抑的表情。
犹记得,那天也是个春日。
如今过去七万多个春日,连玦的法力毫无长进。她身为战神,普天之下再无敌手,对她而言并非喜事,反而是场困局。
随着时间推移,随着众口一词渐渐抹除了峮狱的存在,连玦对神界的归属感越来越淡。
这个战神,谁当都可以。
连玦望向下方漆黑的深渊,某一瞬间,她真想破开封印放峮狱出来,与她大战三天三夜。
可她不能这么做。一是因为她仍是战宫主神,效力于神界,听命于神帝,二是因为,现在的她可能承受不了封印破开时释放的力量,就算她坚持住了,没有被破阵的力量震死,峮狱也不会愿意出来和她打。
早在她用伏神锁逼迫峮狱吞噬幽冥海时,就已经永远失去了最尊敬的对手。
连玦转身离开山崖,不想这么快回神界,便化作凡人模样,穿一身素白长衫,漫步于临近的丰安镇中。
街边行人熙攘,摊贩众多,很是热闹。
一个背着竹篓,篓里装满杂七杂八草药的小少年从连玦身旁窜过去,奔向前方的烙饼小摊。
“惠娘,你看我抓了什么!”采药少年从怀里掏出小竹笼,递给在摊位后边的女孩。
女孩正在帮父母摊饼,没空看他的蛐蛐:“阿福哥哥,等收摊了我再找你玩。”
少年收起竹笼,挠挠头:“那我买个饼吧。”
他低头从怀里掏钱,余光瞥见一片雪一样白的衣角,生怕身上的泥污把人家衣服弄脏了,连忙躲开一步。
连玦垂眸看了他一眼,她觉得自己的视线还算温和,谁知这少年直接被吓得眼眶一红,嗖的一下躲到那个名叫惠娘的女孩身后。
连玦无奈,随手买了块饼,走了。
直面过她的凡人屈指可数,连玦分明记得,陆家那个小少年并不很怕她,她便以为自己长得不算太凶。
这般想着,她闲散地咬了口饼。
额。
味道极其的一般。
脑中忽而闪过一段极为惬意的味觉记忆,连玦垂着眸,步下生风,几步间,便从偏远的丰安镇,踏入繁华的上京淮水县。
四下车马骈阗,喧嚣盛极,连玦揉了揉耳,排在陆氏糖饼铺长长的队伍最末。
铺子生意极好,看顾铺面的便有两个伙计,后面工作间里不知还有多少人。
过了许久,连玦终于排到前头。
随意望了眼内间,隐约看到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戴了个简单的素冠,辅一竹簪固定,使头发不易散落,腰间缂带扎得紧紧,袖口挽到上臂,露出白皙精壮的小臂,正在全神贯注地揉面。
连玦耳力极好,听到前后有几名少女低声娇笑、议论纷纷,名为买糖饼,实为围观陆家的俊俏小公子。
他已过弱冠之年,应该已经成家了。
连玦这般想,缓步走到队伍最前方,随手指了指摆在外面的糖饼:
“这些全部,各拿一斤。”
伙计麻利地称斤包装,不知为何,总感觉空气忽然变冷了,叫人忍不住哆嗦。
“都在这儿了,您拿好。”
“嗯。”
连玦已经习惯这些凡人被她的眼神吓得不敢抬头,淡淡接过几个油纸袋,转身离去。
回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她两手空空,边往前走边望了眼天色,回想神宫中是否有事需要她回去处理。
就在这时,右手袖子忽然被人轻轻扯了下。
那人立刻松了手,连玦步伐稍顿,回过头,看到一双明亮如辰星的眼眸,眸中蓄着震惊、狂喜、惶恐等等复杂情绪,白净英俊的脸微微涨红,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颤声道:
“瑶台仙子?真的是您!”
只见二十一岁的陆瑜章长得比连玦还要高了,却像个孩子似的手足无措,刚还在揉面的手虽然擦干净了,脸上却带着一抹白生生的粉痕,站在连玦面前,薄唇翕动着,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道陌生的年轻嗓音忽然从斜刺里插将进来:
“羽生?我正要去铺子找你,让你去我那儿收桃花。我们之前酿的几坛桃花酒差不多也该挖出来喝了……”
那人和陆瑜章甚是熟稔,手臂直接架到他肩上,陆瑜章见状,连忙闪开,摇头道:“不了不了,应卿,我现在有事。”
“什么事啊?铺子也不缺你一个。”名为应卿的男子转眸看向连玦,虽没有和她对视,眼珠子却莫名冻了下,“嘶……这是哪位啊?”
陆瑜章哪里敢介绍,恨不得给好兄弟跪下磕个头,让他赶紧走人,别在这儿口出诳语把他的神仙弄没了。
连玦神色平静,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主动接过话茬,对应卿道:
“我是他的朋友。你刚才说,哪里有酒喝?”
陆瑜章呆在原地,应卿则是整个人都不好了,眼前这个女人气场强大得叫他头都不敢抬,那一句“哪里有酒喝”,冷淡中带着明显的杀气,就好像在问“哪里有人杀”一般,直叫人骨缝生寒,瑟瑟发抖……
……
约莫一刻钟后,三人到达县城南边的桃林。
陆瑜章一路对连玦毕恭毕敬,关切至极,就连她足尖踩到一点泥,他都要脸色一白,诚惶诚恐,恨不能把这位姑奶奶扛到肩上走。
陆瑜章还发现,连玦并不想在旁人面前展现神仙身份,这让他觉得自己多少有些特别,就像仙子钦点的使者一般。
可是这样一来,他的行为在好友眼中就无法解释,甚至类似变态。
连玦虽是来喝酒的,却也不急于一时,她让陆瑜章他们先干活,自己坐在林间的石桌旁等。
陆瑜章人已经爬到桃树上,手在摇树枝,眼睛却一刻不歇地望着连玦所在的方向。
应卿抱着旁边一根粗枝,叫了陆瑜章好几声:
“喂,喂,喂!你小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有什么好瞅的啊?那是当今公主殿下?还是你祖坟里跳出来的姑奶奶老祖宗?”
陆瑜章皱眉瞪他:“小点声,仙……人家能听到!”
应卿觉得他脑子不正常:“隔着二三十丈,鬼才听得到。”
陆瑜章凛然道:“应卿,慎言!”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应卿坐到树枝上,上下打量他,“那姑娘到底是你的谁啊?我瞧她通身气派,像是将军府上的姑娘……不对,她就像个将军!那眼神,那气势,简直了……”
“慎言!慎言!”陆瑜章恨不得扑上去捂他的嘴巴。
应卿又道:“这样的姑娘你是怎么认识的?你别不让我说啊,你喜欢她?”
陆瑜章已经扑到他这根粗枝上来,桃树不禁摇摇晃晃,落下一阵粉色花雨。
“我那是崇敬!”陆瑜章已经顾不得掩饰了,“你莫要说不着调的话了,那姑娘仙人似的,岂是你我可以妄言议论的?”
应卿大笑起来:“你说她像仙女啊?哪里像仙女了?我都没敢看她脸,长得应当是漂亮的,可眼神和气质实在太冷、太凶残了,就这么往你脸上瞥一眼,好像能用眼风把你脑袋砍下来似的。”
陆瑜章道:“胡言乱语,我就不这么觉得,她分明是天底下最美最和善的姑娘。”
“你眼瞎罢!她要是别板着个脸,对爷笑一笑的话……哎哟!”
应卿话还未说完,就被陆瑜章一脚踹下了树,这一脚狠极了,恨不得把人踹进土里,应卿砰地落到地上,屁股摔成八瓣,疼得嗷嗷直哭。
陆瑜章站在树上,喘了口气,紧张地回头望连玦。
见她所坐的位置空无一人,他心脏一坠,难过至极,全身瞬间泄了力,正欲从树上滑下去,忽然看到树底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正仰着那双凌厉如冰的浅琥珀色眼睛,静静望着他。
“……天底下最美最和善的姑娘。”
连玦耳边回荡着这句话,她自然不觉得“美”和“和善”与自己沾了边,也不觉得做个和善的人有什么好。但她很奇怪,陆瑜章这双眼睛到底是怎么长得?区区凡人,竟能把冷峻当成美,威严当做和善?且听他语气,实在不像在说假话。
连玦静看了他一会儿,分辨不出所以然。
这种事情,倒也没什么好问的,他爱怎么看待她是他的自由。
但连玦现在心情不错,于是随手召来一阵朔朔寒风,吹得满树桃花如乱琼碎玉,纷纷扬扬地从陆瑜章眼前飘散下来,落在地上早已铺好的长席上。
“以你二人效率,我怕是日落都喝不到酒。”她云淡风轻道。
第一百零一章
随着花雨纷纷落下, 在场除了陆瑜章之外的所有人都瘫软在了地上。
“他们没事,两个时辰之后自会醒来。”
连玦转身走回石桌边,飒然坐下,问陆瑜章, “酒呢?”
陆瑜章跳下树桠, 草草将地上盛满桃花的席子包起来, 放在一边,之后便找了个铁锹,挖出了去年封藏在树下的几坛酒。
这里没有酒盏, 只有几个空碗。陆瑜章把碗拿到河边反复冲洗干净,才敢给连玦盛酒。
酒液呈淡粉色, 清透无暇, 散发着馥郁的桃香。连玦捧起碗, 陆瑜章在旁小声介绍,正常桃花酒酿一季即可,他和友人酿的这种是让桃花和酒曲一起发酵,所以酿了长达一年云云,连玦心说才陈放一年, 能有什么滋味?
酒入口中,她眸光微凝,没料到竟如此好喝。
毫无灵气的酒,滑过舌与喉, 带来一丝涩意,之后便有醇烈的甘味涌上来,不愧是上京最厉害的糖饼师傅酿的酒, 每一滴好似都淬入了柔情蜜意,品尝之时, 叫人满心愉悦,丝毫想不起忧愁之事。
一碗毕,不等陆瑜章动手,连玦自己又倒了一碗。
她朝西方举起碗,缓缓将酒倒在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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