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衍风还是很拘谨局促,茫然的脸上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江娴看得心疼,决心给予他勉力。
她快步上前,迅速将秦衍风高大的身躯一把抱在怀里,笨拙地拍拍他僵直的脊背,用鼓舞的语气说:“不要自卑!姐姐觉得你很棒!非常棒!”
秦衍风额角抽抽,“唔”了一声。
江娴欣慰的点头,踮起脚尖,熟练的摸摸他的发顶,“乖了。”
恰好院子里遛弯的小毛团子钻进书房,摇头晃脑蹲在江娴面前。江娴心情好,抬手也摸摸狗头,笑容明媚,“你也乖了。”
秦衍风:“……”
第二十五章 合拍
经此一遭,江娴突然发现了秦衍风身上的闪光点。
书中寥寥几笔描绘的人物,在相处后,突然变得鲜活具体。她越来越将他们当做真正的生命,而不是单薄的纸片人。
当晚,江娴殷勤的给秦衍风布菜,隔着桌边摇摇晃晃的烛火,笑嘻嘻的咬着勺子发呆。
她实在很高兴。
生前的心愿,死后在异世以另一种方式完成。
可惜这里没有录音机,否则她死而复生,定要带回去单曲循环千万遍。
秦衍风不好口腹之欲,吃到六分饱便搁下碗筷。见江娴神游天外,没打扰她,自行去耳房洗漱。有院子里的下人帮忙,秦衍风很快回屋。
桌上的饭菜已经撤走,江娴也散了发髻,晃着纤细白皙的脚踝,坐在椅子上逗狗玩儿。
“不错呀,现在都不用我帮忙了。”
江娴放下小毛团子,趿拉着鞋走到秦衍风跟前,笑眯眯的。
秦衍风不太喜欢她用哄小朋友的语气,面色淡淡,径直便要上榻。他正整理着自己的那床被褥,身后却突然伸来一只白嫩的小手,帮他捋平被褥上的褶皱,“今天你帮了我大忙,我来帮你铺床。”
语毕,江娴立刻忙活起来。
她抢着做事,秦衍风也不同她争,拢袖退至一旁,不动声色的打量她。
说实话,这辈子对叶荷萱的厌恶已不太浓烈。他不介意与她同塌而眠,不介意她时不时的摸他脑袋,也不介意帮她某些小事。就像今天,他只是顺手谱曲抚琴,却让这女人高兴了一整天,现在眉梢眼角都是喜色。
秦衍风心头莫名发堵。
他清楚自己应该痛恨叶荷萱,可他竟做不到……
“搞定!快睡吧!”江娴三下五除二把他要睡的地盘整理好,双手在空中画了个圈,像西方管家似的,做出夸张滑稽“请”的姿势。
秦衍风本还有些纠结,愣是被她这动作给整笑了,喉结滚动,发出低低的闷笑。
江娴还是头次见他这样笑。
她双眼一亮,眸光映着烛火,熠熠生光,“对啦,就是要多笑,笑起来才好看。”
秦衍风自知失态,登时收了笑容,可他这会儿又装不出痴傻的表情,干脆扭头不去看。
江娴知他面子薄,不继续逗了。正笑着,就听翠浓在外头说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水。江娴拿上换洗的衣物,匆匆出了屋。
待她擦干头发,浑身香香的钻上床,秦衍风已经合目睡熟。
江娴放轻了动作,蹑手蹑脚地从秦衍风腰际跨过去,心道,幸好他睡着了不知道,否则这种姿势还真是羞耻。
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秦衍风鼻尖还残留着女子沐浴后的皂角芬芳。
他颇为怨念的看了眼相距不远的女子后脑勺,怀疑她是不是想温水煮青蛙,用睡眠不足的方式直接耗死他?
***
江娴睡得很好,还做了一个美梦。
梦里她身体健康,事业有成,彩票中了三千万。正准备把钱都取出来数数,梦就醒了。
江娴颇为遗憾的打了个呵欠。
窗外已经大亮,枕边的秦衍风仍旧比她起的早,不知去哪儿了。江娴唤来翠浓,问了问时辰,才听翠浓说:“大公子没去二公子的院子,他在书房呢。”
翠浓此前对秦衍风无甚好恶,只把他当一个主子。偶尔惋惜夫人时运不济,这么好的一个女子,却无法觅得良配郎君。但昨日见过秦衍风抚琴,翠浓记起大公子没痴傻之前,也是个风光霁月的人物。于是惋惜的名单上,又多了秦衍风一个。
“少夫人,今日是不是可以让大公子伴曲,我们来唱了?”
翠浓最期待的还是这件事。
“不急,我先跟他合下拍子。”江娴跟她期待值差不多,简单的洗漱穿衣,吃了几口早饭,便去书房找秦衍风。
秦衍风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来,总爱闩上的房门竟是大喇喇的打开着。即便如此,江娴还是礼貌的敲了敲门框,提醒秦衍风,她要进来了。
江娴跨过门槛,转过多宝阁,便见秦衍风端坐在瑶琴前。她扬起灿烂笑脸,打了个招呼:“早啊。”
秦衍风慢半拍的点点头。
江娴走到他旁边,视线落到桌上的一个褐色的三角小圆锥上,不禁“咦”了一声。
“这是什么?”江娴将东西拿起来一看,发现这小圆锥底部还有个孔,造型奇奇怪怪,“闻起来好香。”
秦衍风双眼微眯,疑窦丛生。
他老老实实的开口:“这是塔香。”
“塔香?”
江娴再次茫然。
秦衍风这下确定她是真不知道,抬手指了指琴边的香炉。
江娴望过去,这才注意到那个紫砂雕花小香炉正冒出袅袅轻烟,书房里的满室生香,顿生雅致格调。
古人熏香很寻常,可江娴长这么大也就点过蚊香,她是真不知道这个小圆锥的作用。但叶荷萱生于斯长于斯,定然是知道塔香的用处。
江娴心头一跳,忙将塔香放下,面色讪讪:“啊……我知道是塔香,只是想考考你。哈,没想到你很聪明,连这个都知道。”秦衍风不说话,江娴偷觑他神色,还是老样子,木讷呆呆,不太聪明的样子。
她松了口气,小声嘀咕:“幸好是秦衍风,万一是翠浓徐嬷嬷,说不定就露馅了。”
连这种常识问题都不知道,自己不是叶荷萱的身份暴露,肯定会被当妖怪抓起来,泼黑狗血,贴一身的符箓。
江娴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再不乱问东问西,得更加警惕。不过是混吃等死一年时间,她肯定能做到!
秦衍风见她又开始啮着右手食指第二节指骨,心事重重,疑虑更重。
他随意的抚了抚琴弦,流泻一串琴音。
江娴这才想起来正事。
她挤出一个微笑,装作无事发生。站在秦衍风身侧,微微弯腰,笑道:“来,你奏曲我唱,咱们看看合不合拍。”
第二十六章 鹣鲽
秦衍风原就等着她这句话。
抛开叶荷萱为人如何,这首《菩萨蛮》不论词曲皆为上佳。
他也不多说什么,调试好瑶琴,便一揉弦奏起前调。江娴来不及润嗓子,清咳两声,忙跟上他的节奏,唱出第一句。
女子歌喉甜柔悠扬,婉转优美;琴音纤妙,若将绝而复续,逸遗世而越俗。二者配合默契,一曲简短的小调竟演绎的无比完美。
江娴自觉不错,但某些地方还有瑕疵,拿出乐谱,点出几个需要修改停顿的地方。秦衍风颔了颔首,与她凑近了些,投入曲中,认真听她嘀嘀咕咕。
嘉云郡主原是准备找江娴商量一下迎夏宴,结果刚跨进松竹院,便见几个丫鬟堵在书房外的回廊下,踮起脚往里张望。
嘉云郡主皱眉不悦。
身边的大丫鬟紫鹃察言观色,快步走到几个丫鬟跟前,冷着脸问:“你们在干什么?”
恰时书房中传来动听的琴音歌声。
翠浓吓了一大跳,忙匆匆对嘉云郡主行礼,磕磕巴巴的解释:“回禀郡主,少夫人近来新编了首曲儿,大公子在……在给少夫人抚琴伴乐。”
“衍风在抚琴?”嘉云郡主神色极诧。
她仔细一听,辨出那歌喉音色是江娴,心头信了七八分,忙朝周围人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拾阶而上,走到书房的窗前。
窗前被推开了一条缝。
嘉云郡主学着刚才那些丫鬟的动作,抻长脖子往里瞧。
装潢雅致的书房中,香炉余烟缭绕,隔着一架多宝阁,隐约可见身穿云纹靛蓝长衫的俊美男子端坐桌前,认真抚琴。而身姿窈窕的女子,艳若桃李,乖巧立在琴旁,双手交握,樱唇轻唱着歌谣。春夏交替之际,靠东的轩窗外一片翠绿,草木萌动,万物滋长,映着夫妻二人的身影,般配如画。
嘉云郡主不敢惊扰他们,悄悄又退了出来,眼角带笑。
她召来翠浓详细的问了几句,翠浓如实回答。嘉云郡主越听越高兴,只感慨道:“萱儿这样做对衍风的病情也有好处。他们小两口相敬如宾,琴瑟和鸣,我着实欣慰。”
虽然没有寻常夫妻的情情爱爱,可这样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圆满。
杜太医当年说过,秦衍风虽然摔坏了脑子,但他心智还在,会独立思考。当初嘉云郡主还担心冲喜会让秦衍风逆反,没曾想,事情走向比她预想好太多太多。
嘉云郡主彻底放心,甚至大胆期望能抱上嫡长孙。
嘉云郡主叮嘱翠浓等人不许打扰公子夫人,说完便轻手轻脚的带着紫鹃离开。
江娴浑然不知,还在专注地唱着下半阙。
但秦衍风上辈子习武,练就耳力过人,将嘉云郡主的话一字不漏听清,心下顿时复杂万分。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和叶荷萱的关系会用“琴瑟和鸣”来形容。秦衍风看了眼身侧楚楚动人的美貌女子,突然萌生了一种罪恶的想法,他现在是在干什么?明明宣誓只为段问春抚琴,却沉浸在叶荷萱的嗓音里。好像……好像他背叛了段问春,背叛了自己的执念初衷。
不应该这样的,他和叶荷萱不应该这样。
即便没有势同水火,也不能亲密和谐至此。
秦衍风心烦意乱,抚琴的修长手指也错了两个调。他干脆一抬手,摁住琴弦,冷道:“不弹了。”
江娴愕然,不知他怎么了。
秦衍风瞥见她的神色,刚硬起的心肠软了软,但他抿紧薄唇,一语不发。
他想,叶荷萱这次应该要失望埋怨了吧。
“好好好,不弹就不弹。”江娴将乐谱放下,嫣然笑笑,“弹久了也不好,伤指甲。”
也没见秦衍风戴玳瑁义甲,这么漂亮的手伤到就不美了。
秦衍风深深看她一眼,他自诩识人眼光毒辣,可实在看不出她这是伪善还是真诚。
她如今连生气也不会了么?
秦衍风对叶荷萱的态度陷入茫然,但他理智还在。谁也不知道,叶荷萱温柔善良的表象下或许还潜藏着更刁钻的狠毒,她迷人又危险。秦衍风不愿被她迷惑,他要拨开雾障,清醒起来。
所谓旁观者清,秦衍风决定离叶荷萱远些。
离远些,或许就能等到她露出马脚。
江娴哪猜得到秦衍风在想什么,她将这些归咎于“小孩子耍脾气”,于是好言好语问秦衍风要不要吃糖炒栗子,秦衍风脸色一沉,闷闷道:“出去。”
“行,那你中午记得早点出来吃饭。厨房今天中午烧了鳜鱼呢!”江娴也不生气,乐呵呵一笑,拿着她的宝贝乐谱便离开了书房,还细心的帮他将门关上。
秦衍风:“……”
***
江娴完成了她的曲子,心情别提多好了。
逗弄了一会儿小毛团子,听翠浓说嘉云郡主来找过她,忙惊道:“母亲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不早说?”
嘉云郡主可是她的金大腿啊!
翠浓忙道:“少夫人稍安,郡主没说什么,反倒看见你和大公子在一起非常高兴。”
“到底有些失礼。”
江娴挠挠头发,决定吃了午饭还是过去主院,问问金大腿有何事。
翠浓又说起秦衍风抚琴技艺了得,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云云,江娴附和了几句,还笑着道:“可不是嘛,届时我若再谱出什么新曲,还让他来弹。”
都是一个院子的人,也不怕他跑喽。
江娴如此作想,结果没两个时辰,秦衍风就犯病离开了裕国公府,径直住去了杜太医府上。
事发突然,江娴连秦衍风面都没见到,她的免费乐师就被一顶轿子抬走了,消息还是徐嬷嬷跑来告知。
江娴刚吃完中饭,立刻去寻嘉云郡主。
嘉云郡主忧心忡忡愁容满面,但看江娴面色不好,还反过来安慰,对她道:“萱儿,你也别太担心,衍风身子孱弱,一年总有半载要往杜太医那儿去。”
江娴知道秦衍风不会有事,但这几日两人有了一起谱曲的“革命友谊”,难免多生关切:“母亲,衍风真的不严重吗?怎么突然就去杜太医府上了?”
嘉云郡主也没有亲眼见到,她只道:“听下人说,衍风去找随星,结果半途脑子剧痛,突然晕倒。随星一路护送过去,刚才传回消息,人已经无碍了,但仍需留在杜太医府上调养。”
说完,嘉云郡主惆怅的叹了口气。
这杜太医也是怪癖,除了皇室,他治病从不准别人旁观。这么多年,嘉云郡主去杜太医府上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对杜太医的行为颇有微词,哪有大夫治病不准娘去看的,奈何杜太医不松口,为了儿子,嘉云郡主只得忍了那怪脾气。
说起这些,嘉云郡主一个劲儿的向江娴吐苦水,江娴安静的充当树洞。待嘉云郡主吐槽杜太医差不多了,江娴才问:“对了母亲,你今日来寻我是有何事?”
“哦,也不是大事。”
嘉云郡主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递给江娴,“这是迎夏宴主厨订下的菜单,萱儿你精吃,瞧瞧可有什么不妥。”
江娴立即松了口气。
要是嘉云郡主问别的,她兴许答不上,但这吃吃喝喝,她还是挺擅长。
婆媳二人说了一下午闲话。
是夜,江娴独占了宽阔柔软的拔步床。
少了一个拼床客,江娴还有些不习惯。她抬手抚了抚旁边空荡荡的鸳鸯枕,心底不禁担忧,秦衍风的病到底严不严重。她想到弟弟江月,哪怕低智,也没有突发过头痛晕倒的情况,难道秦衍风和江月又不尽相同吗?
江娴叹了叹气,辗转翻身到后半夜,这才抵不住困倦,沉入梦乡。
第二十七章 太医
秦衍风离开裕国公府,一是想和江娴拉开距离,二是收到机密署杨五的密报,刘桓在禹州闹出了幺蛾子。
杜太医支开左右,将秦衍风请入内室,亲自沏上一壶药茶。
斗彩灵芝纹茶杯中升腾着雾茫茫的水汽,泛苦的药味萦绕在屋中,令人心神安定。秦衍风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端起茶杯吹吹浮叶,品了口清亮的茶汤,笑称:“杜太医,你这泡茶的手艺的是愈发精进了,比之陆羽也差不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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