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涸的嘴里忽然被喂入发苦腥涩的液体。
液体入喉,缓解了焦灼,令她身体的疼痛逐渐麻痹,终于得到片刻喘息。
发了一夜虚汗,江娴在翌日清晨悠悠转醒。
身上黏黏腻腻,衣衫的交领贴在后脖,刺痒刺痒的。她伸手挠了挠脖子,觉得动作轻盈,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沉重,甚至连精神都好了些。
江娴暗道古怪。
她撩开床幔,翻身下床,这才看见不远处的太师椅上,靠睡着一名青衫男子,正是秦衍风。
他眼底有两道青痕,闭着双目,英俊的相貌显得干净又柔和。
江娴迷迷糊糊记起昨晚有人在她身边轻言絮语,嗓音清越低沉,没猜错的话……是他吧?
秦衍风确实困倦。
他单手支颐,靠在太师椅上,露出一截结实白皙的小臂。宽大的青衫衣袖堆叠在手肘,露出被纱布缠裹了几圈的伤口。
江娴皱了皱眉。
秦衍风睡得浅,眼皮子的光影晃动了两下,人便苏醒。
他看到眼前逆光而立的女子,恍惚以为是在做梦。眯着眼看了看,一跃而起,将她抱入怀中。
“江娴!”
江娴差些被他把细腰勒断。她蹙额,“放开。”
听到熟悉的疏离口气,秦衍风僵了僵。他故作茫然,多抱了一会儿她单薄的身子,才恋恋不舍地松手,“你醒了?没发烧了?”
他下意识想去摸摸她额头温度,被江娴侧身躲开。
干燥的手指指腹,擦着她消瘦的脸颊而过。
秦衍风悬在半空的手犹疑了一会儿,讪讪缩手,“……杜太医的方子果真有效。”
江娴一愣,“什么方子?”
她病这么久了,该吃的药都吃过,杜太医之前也给她看过病,没见好啊。
“他家的秘方,我亦不知。”
江娴目光扫了眼他的手臂,那里被衣袖遮挡,已经看不见了,“你手怎么回事?”
“不小心被碎瓷片割了一道。对了,你这会儿感觉如何?十九娘在府上等着给你过目账本,你要见她么?”秦衍风用别的话搪塞过去。
江娴顾念着账本,没将秦衍风放在心上。
她照例请他出去。
秦衍风看她苍白的脸颊泛起了血色,心情高兴,笑着答好,准备回头感谢杜太医。
今日天气晴得像一张蔚蓝色的纸,几片薄薄的白云随风缓缓浮游。江娴坐在摇椅上,冬风拂面而来,竟让她感受到了一丝和煦的暖意。
十九娘带着长辈和一盒九珍玉食的糕点,在廊下与江娴闲聊。
她做掌柜的锻炼出好口才,说起酒楼里的趣事,逗得江娴开怀大笑。江娴心情好,许久吃不下甜食的她,一连吃了好几块糕点。
翠浓好久没看到江娴如此鲜活。
她眼眶一热,险些掉下眼泪。
傍晚,江娴查阅完了账本,点了点头十分满意。她提点了十九娘几个做生意的经验方法,留下十九娘一通用晚饭。
趁着翠浓送十九娘回九珍玉食,徐嬷嬷给江娴端来苦药,温吞道:“少夫人,该喝药了。”
江娴还未看到药碗,便嗅到了极其腥涩的气味。
她敛眉,问:“这就是杜太医的秘药?”
“……是。”
“我发烧的时候,是不是喝了这个?”
“这药对少夫人有奇效。”徐嬷嬷眼神不敢与她对视,将药碗急急端给她,“少夫人,天气冷,你快趁热喝了吧。”
江娴接过药碗,捏着鼻子小口尝了尝。
嘴里残留着一股生腥的铁锈味,让她心头一沉。
这血味她再熟悉不过了。
之前天天咳血,她吞咽大半,这会儿怎么会在药汁里尝到?
徐嬷嬷是个不会说谎的老人家。
江娴看她神色有异,猜到这药来历有猫腻。杜太医若真这么大本事,此前怎么没能让她恢复一丝一毫?
再说了,她实乃命数将尽,哪怕服用仙丹,也只多让她呼吸呼吸这世界的空气罢了。
不管这药是怎么来的,他们定然为她煞费苦心。江娴压下心头疑虑,将药一饮而尽,没有辜负他们的一片好意。
江娴连续不断的喝了两日药,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连咳血的次数都少很多。
江娴对外漠不关心,似乎回到初来裕国公府的状态。
《侠行记》的最后一部格外精彩,是夜,江娴想着剧情抓心挠肝,等翠浓徐嬷嬷离开,偷偷从床上爬起来,捧着话本挑灯夜读。
她这些日子昏睡的时间太久。
趁现下还有精力,当然要放肆挥霍。
子时。
蜡烛照明太久,缓缓流下一滴蜡泪,在灯台上凝固。
窗外传来“噼啪”的轻响。
江娴正在打着瞌睡,一听到声音,放下书卷,条件反射地站起,呆呆望向紧闭的窗。
第两百六五章 揭露
窗棂雕镂着几朵牡丹。
江娴情不自禁想到总戴着傩祭面具的那人。
昏迷时的梦中,他出现了无数次,江娴在梦里骂他打他责备他,待清醒了,又觉自己矫情。
她抚了抚揣在怀里的香囊,慢慢上前,轻轻地推开窗户。
她想看看今晚有没有月亮。
却看到秦衍风穿着深灰暗纹锦袍,如竹如松,携一袭风露伫立中宵。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江娴没有立刻关窗,她视线一下注意到秦衍风宽袖下的手臂,皱了皱眉,“你左右手都被瓷片被划伤了?”
秦衍风将双手负在背后,淡声道:“不小心弄的。”他看向江娴,有些不赞同,“为什么这么晚还不休息?”
江娴咳嗽了几声,抬起尖尖的下巴,平静地说:“你也没有休息。”
秦衍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他只要有空,每个夜晚都在这里隔窗遥望她的身影。
这是他的一种习惯。
秦衍风温声道:“你身子不好,哪能和我比?早些去睡吧,很晚了。”语毕,他抬头望了望被乌云遮蔽的天空,看穿了江娴的心思,“今晚不会有月亮。”
江娴不置一词。
她最近吃了杜太医秘药,身体挺好。倒是秦衍风,不知是不是夜晚光线不足,皮肤苍白,一脸气损血亏。
“……我走了。”
秦衍风留恋地看了她一眼,匆匆翻墙离去。
江娴望着他消失的空荡荡墙头,心底忽生出几分寥落。曾几何时,他与她在这窗下树影,有一整夜说不完的话。
她垂下眼帘,掩上窗户。
兴许是吹风熬夜,黎明时分,江娴再次发起高烧。
但有杜太医的秘药,她的症状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此这般折腾了两日,江娴全凭秘药吊着命,好像一旦失去那碗药,她就会立刻撒手人寰。
明日乃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刘桓为了给显庆帝冲喜,准备大办灯会,鼓励百姓官员积极操办红事。
江娴许久未曾出门,听说灯会盛大,仗着还能走动,想去凑凑热闹。
徐嬷嬷规劝道:“少夫人,不是老奴故意败你兴致,你如今这身体状况,最好不要出门。”
她一个下人做不了主,江娴干脆去主院问问嘉云郡主的意思。
郡主最为疼她。
病重时,郡主整日以泪洗面,江娴迷迷糊糊听到她数次哭泣,感动无比。
但不知为何,嘉云郡主已经好几日没来看望她了。
不过江娴并不在意。
嘉云郡主不来找她,她就去给郡主请安。
江娴和翠浓慢慢踱步,来到主院。刚走上台阶,就听屋中传来激烈的争执。
门口守着的紫鹃看到江娴,眼神一慌,正要急急进去禀报,却被江娴抬手阻拦。
江娴神色凝重,比了个“嘘”的姿势,示意众人不要说话。
她拢袖站在门外,侧耳倾听。
“……那我能怎么办?看到萱儿重病不起,我难受!看到萱儿病愈,我也难受!”
裕国公一惯地期期艾艾,“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吧。”
“秦疆!枉你还是一家之主,你连半个主意都拿不出来吗?”
裕国公长吁短叹。
江娴立在门外,紧紧拧眉。
这二人因何事争吵?帘窥壁听非君子所为,江娴正准备跨过门槛而入,裕国公便道:“你朝我发脾气有何用?倒不如劝一劝衍风,让他别信杜太医的话,做出这等两败俱伤的傻事。”
嘉云郡主哽咽道:“我如何劝得住?他对萱儿一往情深,只要能让萱儿病愈,莫不是要让他把命给萱儿他都心甘情愿!”
嘉云郡主一落泪,裕国公立刻服软,一通好哄。
这事儿没人有错,裕国公只得揪住杜太医撒气,跺脚道:“这杜老儿也是!想出个以血养血的馊主意,我看他分明是不安好心,回头我雇一帮人去他家门口泼大粪!好夫人,你莫哭了,莫哭了……”
江娴心头一震。
紫鹃翠浓几个丫鬟纷纷低首。
江娴沉默了少顷,对翠浓道:“你跟我来。”
翠浓自知瞒不住,一脸为难地朝紫鹃挤眉弄眼。主仆二人来到后院的假山池塘,江娴也不卖关子,沉声道:“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翠浓双手交叠在胸前,闪烁其词,“少夫人,不是什么大事。就大公子他……听从了杜太医的偏方,每日以三阳鲜血为药引……给你治病。”
杜太医秘方很简单。
每日取三阳者三碗血,做为煎药的药引。何为三阳者?即出生于阳日阳时的男子。
秦衍风刚好符合。
用药前十天取臂上血,中十天取肩骨血,后十天取心头血。一个月一循环,可吊着将死之人性命。
一听可以让江娴好转,秦衍风兴奋至极。
翠浓也很高兴。
秦衍风的生死她不关心,只要江娴能远离病榻,放再多的血也没关系。江娴人缘好,故此,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告诉她,不想让她产生心理负担。
惟独嘉云郡主陷入煎熬。
手心手背都是肉,那个每日放血的人是她的宝贝儿子。儿子日渐虚弱,儿媳病情好转,此消彼长,她都不敢去松竹院多看一眼。
怪不得秦衍风手臂上总缠着纱布。
他这人说谎成性,果然半句都信不得,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江娴将秦衍风贬低了一番,情绪却如沸腾的岩浆翻涌不息,灼得心间滚烫。
“少夫人,你……你不能断药。”
杜太医说了,江娴一旦服用这个药方,必须用一辈子。
秦衍风活着,江娴就能活着。
翠浓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令江娴忍俊不禁。
她安抚着小丫鬟,柔声问:“翠浓,你过完年该有十七岁了吧?”
“十六。”
翠浓纠正道。
江娴颔了颔首,“还是个小姑娘。”
世间事反复无常,没人能保证永远长久相伴。江娴很喜欢这个忠心护主的丫头,可她注定不会因此在这里停留。
“少夫人……”
江娴打断她的哭腔,笑了一笑,“去告诉徐嬷嬷,药不用熬了。顺便把秦衍风叫来,我有话跟他说。”
第两百六六章 手段
翠浓去梅柏院寻秦衍风,问了门口小厮,才知道他刚才出去了。
江娴倒不着急。
她趁翠浓不在,用她那歪歪扭扭的狗爬字写了一封信。
信中交代了财产分配、小毛团子照顾方式、酒楼食肆的后续经营……顺便感谢一干遇到的亲朋好友,就连不常见的叶溱,她都问候了一句,可谓面面俱到。
江娴拿起信纸,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痕。
她抬手轻抚提及的人名,想到与这些人相识相处的过程,微微发笑。
她不打算继续喝那秘药。
又不是吸人血的妖怪,谁会明知里面有血还往嘴里灌。江娴浏览信中内容,确认无误后,将其叠好,藏在枕头底下。
是夜。
乌云被寒风吹散,清冷的月渐渐爬上柳梢。
江娴正准备换一身暖和的袭衣,听见窗户外传来三声轻叩。
窗外人清朗的音色传来,“江娴,是我。”
江娴愣了一愣,穿好斗篷,抱着手炉,推开窗。
秦衍风不知去了哪儿,风尘仆仆的。一惯梳理整齐的发髻被夜风吹乱,额角几缕发丝不乖顺的贴着脸颊拂动,衬得人格外俊俏。
“我听小厮说,你下午找我?”
“你去哪里了?”
“去了趟杜太医府上,让他帮忙找几种药材。”
说起此事,秦衍风神色变了变,“为什么晚上不让徐嬷嬷熬药?”
他正要去厨房放血,一问厨房里的徐嬷嬷,才知道江娴态度坚决地不再喝药。他惴惴不安,翻墙过来看看情况。
江娴指了指他锦衣宽袖下的手臂,苍白的脸蛋因此不太高兴,“秦衍风,你不要再用拙劣的谎言欺骗我了。”
秦衍风现在最怕听到“骗”这个字。
他心头一慌,僵硬地道:“骗什么……”
江娴皱眉,睨他一眼,“我们老家有句话,叫死猪不怕开水烫。你就是这样的人。”
秦衍风:“……”
江娴将手炉往窗台一搁,双手整理着斗篷的系带,冷着脸道:“明知我最讨厌被欺骗,你却还要三番五次的骗我。口口声声说希望寻求我的原谅,行为上却无半点诚意。”
秦衍风绷紧了下颌,既胆怯又生气,“你知道什么了?谁告诉你的?”
翠浓?徐嬷嬷?
不可能。
她们才不关心他死活。知道他的血能吊着江娴的命,要是条件允许,这两下人恨不得把他给活人献祭。
秦衍风估计是母亲说漏了嘴。
他正要开口解释,就听江娴冷声道:“我不会再喝药了。”
“不行。”
秦衍风想也不想拒绝了。
江娴眼看着有所好转,一旦停药,这破败的身体就像抽掉骨头,很快崩塌,会像之前一样卧床不起。
他不想看到她奄奄一息的样子。
她在他心中,一直都是温婉明媚,鲜亮生动的。
秦衍风的眼中饱含太多情绪,映着天上的月,熠熠有光。那双覆盖在面具下的眼,也时常这样看着她。
江娴心头微动。
她是怨他的。
但其实,怨他并没有意义。江娴轻摇了摇头,望着他身后的树影,语重心长道:“秦衍风,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要太过强求。我一直都知道命数至此,如何拖延都没用处。谢谢你为我的付出,但我只能说一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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