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二十五六的年纪,穿着一身黑色衣衫,眉眼妩媚的很。她左臂挎着一个竹篮子,篮子上盖着红布,红布之下是一团血糊糊的肉,似乎是婴孩模样。
乔鹭虽然觉得恶心,可也没有办法去说。
这世上人有千奇百怪,鬼亦然。死去的人,无怨气便随之消散;反之,便化为各种鬼魂。人死后变成鬼,生前的身份会在阴间延续,随着死法不同,他们形成的鬼也不同。
比如阿芙,她当年生孩子时,难产至死,于是变成“产难鬼”,哪家那户要生孩子了,若是没有请人驱邪,阿芙总是要上前掺和的,人家难产,她的怨气便得到滋润,做鬼也舒服多了;还有东坟头的小枣子,他生前是个乞丐,如今是个饿死鬼;西坟头的红二姐,自缢在这颗歪脖子松树上,是这片乱葬岗资历最久声威最盛的吊死鬼。
但乔鹭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鬼。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像阿芙,她记得自己是难产而死,虽然身份也记不太清;可穿越过来的乔鹭,一丁点儿关于死亡的记忆都没有,唯一有的,便是一卷草席内僵硬的尸体。
乔鹭如今的记忆,只和这乱葬岗有关。
她望着月亮,十分迷茫,不知道岳鹤庭如今又在何处,遭受着怎样的苦难。而这一世,她只是一只鬼,该怎么去帮助他获得幸福呢……
“小乔,你最近怎么了?”阿芙推了推她,“临近中元节了,你可上点儿心吧!听说黑白无常前几日去了趟青沙河,抓了百八十个水鬼呢!”
阿芙说到此处,拍了拍心口,后怕道:“咱们这些做孤魂野鬼的,想贿赂都贿赂不成。我可得小心些,万一哪天被抓了,下辈子轮回当猪狗鸡鸭,想想都可怕。”
这阴间和阳间规矩差不多,鬼也是可以贿赂阴差的。
那些正儿八经死去的人,子孙后辈亲戚好友逢年过节的烧香蜡纸钱,他们便可以用来贿赂黑白无常;可像乔鹭阿芙这种死的不光彩的,根本无人问津。
白天不敢乱跑,夜里也不能瞎转,就怕被捉鬼的发现,化作青烟,永世不得超生。
眼看快到中元节鬼门大开的日子,地府阴差也会成倍增加,专门抓她们这类无钱无势的游魂野鬼。乔鹭虽然不满意现在的状况,可也不想连岳鹤庭面都没有见着就挂掉。
乔鹭和阿芙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沐浴着月光,当鬼也挺悠闲的。
便在此时,远处飘来一点明灭鬼火,在靠近歪脖子松树的一瞬间,化作一名身着红衣的女人,她面目也就二十左右,容色极好,朱唇如血,两眼却没有瞳孔,看起来十分渗人。
阿芙见得她,扯了扯乔鹭袖子,两人吐了吐舌头,一溜烟梭下树去。
阿芙上前两步,赔笑道:“红二姐,我和小乔看今晚月色美,才坐在你树上的……”
红二姐冷冷的扫了两人一眼,“坐便坐了,无需给我说明。”
“哦……那我们回去了。”
乔鹭也怪害怕这个红二姐,听说她在这里当了快一百多年的鬼,白云城方圆几百里都没有比她资历更深的。
鬼的法力也是随时间加深,两鬼相斗,并不能弄的对方灰飞烟灭,只会损失对方法力。可损失法力便如同丧失行走能力,一般情况下鬼和鬼之间都相处和谐,不会发生斗殴的情况。
如此说来,红二姐在这边可谓打遍无敌手,鬼和人都不敢招惹。
乔鹭和阿芙正要离开,身后的红二姐突然发话:“等下。”
两人立刻乖乖站着不动。
红二姐飘上前来,看了眼乔鹭,审问道:“我这几日发现,你气息和以往有些不太一样。”乔鹭不禁悚然一惊,面色却很平静。
“红二姐?我一直都这样啊。”
对方估计也觉得是自己多想了,毕竟都变成鬼了,还能作什么妖?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鬼也可以再换一次灵魂芯子。
红二姐复而道:“过两天便是中元节,你们告诉乱葬岗别的鬼,最好找地方躲一躲。地府新上任的黑白无常会在中元节那天来乱葬岗收魂,跑得慢了,我也保不了。”
阿芙一听,自然连连点头。
红二姐消息灵通,和前几任的阴差关系都十分要好,好几次能够逃走,都多亏了她。
乔鹭和阿芙也一起道谢,末了又生出一个疑问:“可是红二姐,我们能躲哪里去啊?”
红二姐有些嫌弃他们话多,没有瞳孔的眼睛瞪过来,吓的两个新鬼哆哆嗦嗦的。
但她还是提点道:“阴差和我们一样,不喜欢接触阳气盛的地方。”
乔鹭和阿芙得了命令,忙不迭的跑去通知乱葬岗里其他的鬼,挨个挨个的敲墓碑,踹棺材,这才把消息散播出去。
第一百零六章 书生女魅(2)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祭祀先祖,百鬼出行。
若说中元节这天,哪里的鬼最少,必定是白云城外的乱葬岗。毕竟乱葬岗的鬼都得知了红二姐的消息,早在中元节前一日,溜的贼干净。
乔鹭和阿芙早就打听好了,白云城内的九章书院阳气最盛,里面都是年轻的少年子弟,若是新鬼,还不敢靠近呢。
她和阿芙都死了十来年了,资历不深不浅,躲在九章书院最安全,既不怕凡人阳气,也不怕阴差来抓。
这天,两人早早飘到书院后的榕树上,手拉手的聊天。
乔鹭虽然也死了十来年,但远没有阿芙消息灵通,要找到岳鹤庭,还得需要她帮忙。
“对了,你知道白云城内哪户人家姓岳吗?”
阿芙拨弄着竹篮上的红布,思索道:“这岳姓在白云城是大姓啊,林林总总三十户人家应该都姓岳,上至县令大人,下至平头百姓,姓岳的人太多啦。”
她平日里便喜欢在城里进进出出,窥探阳间的生活;反之乔鹭因为害怕被阴差抓走,不怎么离开乱葬岗。
阿芙将篮子放好,抬起头问:“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你记起来杀你的人是谁,准备报仇去了?”
“哪跟哪儿呀。”乔鹭摆摆手,抚平自己白衣上不存在的褶皱,“生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就随便问问而已。”
阿芙心思并不复杂,听乔鹭这般说,便相信了。
两鬼就坐在九章书院后的榕树上,东拉西扯。有别的新鬼也想来九章书院寻庇护,都被她两个撵了出去。
阿芙又凶巴巴的撵走一只水鬼,那水鬼离开时还抱怨道:“你们也太没用同情心了!”阿芙搓搓鼻子,哼了一声道:“他倒想得美。要是鬼来多了,阳气不旺盛,到时候黑白无常找上门,可不是瓮中捉鳖嘛。”
乔鹭对这些不太了解,但她和阿芙感情好,阿芙说什么便是什么。
阿芙还在那喋喋不休吐槽,眼看天边泛起鱼肚白,雄鸡高鸣,乔鹭连忙将她拉到榕树下阴影处,提醒道:“白日我们便躲在此地,晒不到太阳应该没事吧。”
“别到处走就行了。”阿芙和她缩在一起,正说着话,就见一个夫子打扮的中年人拿着钥匙打开书院大门。
虽然是中元节,可九章书院并不因此放假。
随着朝阳渐升起,陆陆续续的,在九章书院读书的少年子弟都挎着书袋来到书院学习。
这些书院学生都穿着统一的学生服,靛蓝色的长衫,头戴同色方冠,精神又利落。
乔鹭和阿芙躲在阴影处,看着一个个朝气蓬勃的少年郎评头论足:“哇,你看那个孩子,长得可真秀气。”“那个那个,好白啊,比我做鬼的还白。”“旁边那个也不错,他爹我认识,是东巷口卖桂花豆腐的。”
两个女鬼此时一点都不矜持,乔鹭也好久没看到这么多“小鲜肉”了,难免激动了些。
这些书院学生三三两两的从榕树前穿过,路过树下阴影的时候搓搓肩膀:“今天怎么有些冷啊。”藏在阴影里的乔鹭和阿芙便会忍不住的笑,谁会知道这里蹲了两只女鬼呢。
便在此时,旁边传来脚步声。
一抹靛蓝色身影出现在回廊上,少年身姿挺秀,有着一双湖水般清澈的眸子,本是普通至极的书院长衫,穿在他身上却格外亮眼。不知再长大几年,会是怎样一番仪表堂堂潇洒文雅。
阿芙激动的拉扯乔鹭衣袖:“小乔,你快看,这少年郎好是俊俏!”然而阿芙激动半天,一转头才看见乔鹭已经表情呆滞了。
阿芙呆呆的问:“你怎么了?”
乔鹭回过神,有些不确定的道:“没……只是觉得这个少年,有些眼熟罢了。”
岂止是眼熟啊!分明就是八成像啊!
可是……面前这个翩翩少年最多不过十四岁!让乔鹭这根老葱,如何敢相信这辈子的他竟然是个少年?!
乔鹭握紧双拳,心里某个声音一直在重复:不可能不可能,这少年应该是岳鹤庭的亲戚吧?说不定这辈子的岳鹤庭是他哥哥大伯大舅小叔子之类的亲戚,所以才会长得这么相似……
少年和书院里其他的学生一样,穿过榕树前的阴影往学堂走去。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乔鹭内心咆哮着,她忍不住足尖一点,飘到少年身侧,歪着脑袋仔细凝视他俊俏的面孔,凑的极近。
“你和鹤庭是什么关系呢?”乔鹭忍不住轻声询问。
然而下一秒,她就被阿芙一把扯开,阿芙惊声尖叫道:“小乔,你不要命啦!那少年身上阳气极重,你难道不觉得浑身疼的很吗?”
两只鬼动作幅度太大,带起一股子凉飕飕的阴风,吹起少年的衣袖。
少年不由愣了一下,顿住脚步。
虽然知道对方是人,看不见她们,但阿芙和乔鹭都做出捂嘴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缩回榕树阴影。
乔鹭揉了揉肩膀,柳眉微蹙:“是有一点点,不过没有那么严重啦。”
阿芙瞪着她说:“怎么不严重,虽然他的阳气伤不了你,但是会造成你虚弱。你一虚弱,黑白无常就能感知到你的存在,立马就能把你抓走!”
“可是你看,我好好的呢。”乔鹭抬起手臂,转了一圈,白纱裙随风而起,仿佛一朵盛开的玉兰。
阿芙哼了哼,道:“那是因为你没跟他接触,要是刚才你上去亲他一口,保证下一秒就被抓去地府,受那轮回之苦。”乔鹭听到这话,老脸一红,看了眼少年已经走远,这才跺了跺脚:“阿芙,那还是个小屁孩呢,别拿我开玩笑。”
好在乔鹭现在是孤魂,脸上的红晕显现不出,即使羞窘,也不会被发现。
阿芙当然是开玩笑,但是她却难得的一本正经解释:“我刚才说的话不假,你千万别跟阳气盛的人接触,否则会造成魂魄虚弱,你又没谁给烧香蜡纸钱,黑白无常贿赂不了,只有被抓的份儿。”
乔鹭看她一脸正经,也收起玩笑心思,郑重的点点头。
第一百零七章 书生女魅(3)
太阳偏西,暮色笼罩了九章书院。
乔鹭和阿芙可以不用蹲在榕树下,能够到处走走了。
阿芙去了书院西边的小厨房,她想找找有什么好吃的,乔鹭下意识看向学堂的方位,身形一动,轻飘飘的移过去。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湛湛露斯,在彼丰草。厌厌夜饮,在宗载考……”
朗朗读书声整齐有序的从学堂里传来,夫子拿着卷起的《诗经》摇头晃脑闭目欣赏,学生们也诵读的十分认真。
乔鹭远远的飘在外头,目光搜寻着早上遇见的少年。
他仿佛流沙里的最耀眼钻石,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乔鹭一眼便认出来了。
乔鹭的脑袋趴在窗棂上,双目痴痴的凝望着他。从她的方向看过去,少年高挺的鼻梁,俊挺的眉骨,都和岳鹤庭像极了。只是不知道,他是岳鹤庭的弟弟,还是儿子……
正神游天外,读书声倏然停止。
教书夫子捋须道:“很好,这首诗大家都会读了。昨日老夫让你们回家自学《国风·周南·汉广》,有谁会背?”
一时间学堂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让夫子无视他们的存在。这模样似曾相识,乔鹭忍不住捂嘴,发出甜甜的笑。
夫子目光环视一圈,最终落在靠窗的少年身上。
他抬手示意:“岳鹤庭,你可会了?”
乔鹭一怔。
在她惊讶的目光下,长身玉立的少年站起,挺直脊梁,颔首道:“会。”
“背来听听。”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夫子听的甚是满意,微笑着让他坐下,转身便训斥起其他学生,无不是要好好像岳鹤庭学习云云。
乔鹭却脸色惨白,眼睛牢牢的盯着少年岳鹤庭的脸,目不转睛。
她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又激动又难过又伤心,百般滋味竟不能细说。
天知道这一世,他竟然比她小了这么多……虽然她不排斥姐弟恋,可是十四岁,她真的下不了手啊!
为什么老天爷总要捉弄她呢?
这辈子变成孤魂野鬼已经够憋屈的了,还要小心翼翼默默无闻的守护岳鹤庭成长。
恋人变老妈子,也只是一个轮回的事儿。
乔鹭看着岳鹤庭的脸,陷入痴迷。
这辈子因为身份和年纪,她可能注定和他不会有姻缘了。默默地守着他长大,保护他平安,获得幸福,是她唯一能做的。这想法虽然很心塞,但却只有这一条路。
乔鹭垂下眼帘,掩饰眸中的一片伤情。
这时,书院里的下学的钟声响起,学生们拎着书袋欢快的冲出学堂,乔鹭吓的赶紧飘到天上,生怕被他们阳气所冲撞。
待书院里的学生都疯牛似得跑光了,岳鹤庭还在不紧不慢的收拾笔墨纸砚。
兴许是上一辈子五大三粗的樵夫看惯了,这一世的他,看起来格外干净隽秀,又是十四岁最好的年纪,如同初生的朝阳一般,惹得乔鹭视线忍不住的追随。
乔鹭不由自主的靠近他,走近了才发现,十四岁他就和自己一样高了呢。
她于是往上飘了飘,高过他半个头,这才捂嘴笑起来。
岳鹤庭收拾好书袋,转身便要离开,乔鹭还想多看他几眼,于是急匆匆的跟在他身后,左绕一圈,右绕一圈,恨不得将他脸捧着仔仔细细的看个够。
乔鹭跟着他一路飘,正要跨过门槛,就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阿芙抓住。
“你也太色迷心窍了吧!”阿芙哇哇乱叫,“看看外边,人来鬼往的,千万别离开书院!”
乔鹭被她提醒,这才发现自己都走到了书院门口,隔着人群,看见不少影影绰绰的鬼魂游荡。
她瑟缩了一下肩膀,无言以对。
刚才……的确是色迷心窍了。
阿芙将她拉到榕树下,坐在地上,挑眉问:“你怎么了?今日见过那少年郎便魂不守舍的,莫非是情窦初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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