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站台,荒凉的街道空无一人。
马路对面有个破落的公交车站,简寻看了眼时间,还不到晚班停运,他在站牌旁沉默了一会儿,等来他回家的巴士。
深夜的汽车乘客寥寥,最前边的爱心座位有个老人家靠在窗边睡觉,最后排是个打扮艳丽的年轻女生。
她染着惹眼的棕黄发色,大卷勾在胸前,两串造型夸张的耳环坠着她的耳垂,拉出了扭曲的弧度。
五颜六色的脸难掩倦容,大冬天的晚上只穿了件紧身的包臀裙,外头是夸张的廓形皮衣,脚上的黑丝微微勾线,恨天高被踢了一半。
她见有新乘客上来,乜斜着眼无聊地打量,忽而眼神一亮。
简寻冷淡的目光从她脸上滚过,面无表情地在靠近后门的空位坐好。
汽车在黑夜中缓缓前行,越远离城市面貌,两侧衰败渐露。
身后的高跟鞋踏击地面的动静格外清晰,简寻塞了耳机靠在窗边,直到身旁有不速之客大喇喇地坐下,他眼眸稍敛,保持原来的姿势一直没动作。
来人各位大胆,兀自摘了简寻一侧耳机,嚼着口香糖也难掩满嘴的酒气。
“帅哥,这么晚去哪儿啊?要不要跟我一起找点乐子……”
她拖长尾音,双臂无比暧昧地往前挤了挤,露出引以为傲的事业线。
她凑近打量简寻,瞧他年纪和自己相仿,又背了个休闲双肩包,一时猜不透。不过,这附近有所职高,她琢磨了半天,推断简寻可能是职高学生,只是过年过节还大晚上跑学校也真稀奇。
但是她从来不太好奇客人的私事,只要钱到手,让她叫爸爸也无所谓。
简寻猛地一抽耳机线,冷眸觑她,那黄头发一怔,从他眼神里竟读到一丝恶狠狠的威胁。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肩,嘴上不示弱:“怎么了?跟你搭个讪而已。”
她上下打量简寻,又被他冷峻傲慢的神色吓退几分。
“去殡仪馆,你要一起?”他冷眼睃视着黄头发,语气里带了丝阴冷。
黄头发当即骇然地站起身,惊恐地退后几步,嘴里不干不净:“操.你妈的,神经病!”
简寻豁然站起身,挺拔的身子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眸色如井,好似结了一张密不可透的网,要将猎物绞死在手里。
不知为何,明明简寻没再动作,她却被这气势吓得不轻,忙转身奔向车头,嘴里还嚷:“神经病,神经病!”
她挨着司机坐下,再不敢招惹简寻。
下一站,车还没停稳,她急不可耐地从前门跃了下去,简寻心底发笑,卷起耳机线,直到倒数三站才在镇上的小广场下车。
他没骗人,此行目的地就是殡仪馆。丧事匆忙,诸多细节都摆在一旁没有处理干净,简烨伟的骨灰一直存在殡仪馆未取回,他不愿再请假耽搁,只能留到寒假一并解决。
他在小广场迎来最后一班前往镇郊的小巴,司机见他独自上车,问了目的地,面色一滞,多打量了几眼,最后沉默着发动汽车。
这辆车只有简寻一位乘客,他坐在最后排,望着窗外越来越荒凉的景象,最终在司机迟疑的报站声里拎包下了车。
“靓仔,你等一下。”司机叫住他。
简寻回头,见他叹了口气,摸出一支烟衔在嘴里,“办完事快点下来,我这趟车还回镇上,错过就没尾班了。”
他擦动打火机,微亮的火光蹭一声绽在夜色里,白烟袅袅,冷风毫不留情地卷走这缕薄雾。
简寻点了点头,转身上山。
殡仪馆一直有人值班,见简寻深夜到来,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疲倦的双眼,问清来意,又匆匆领他去了存放室,交办好一切手续,简寻提了个最廉价的盒子,重新坐回小巴。
司机瞟了一眼,抬脚搓了搓地上的烟头,低声道:“节哀。”
“没什么好节哀。”简寻冷淡地回了一声。
面对或许今后再无交集的陌生人,他完全不必伪装。
司机古怪地瞥了他一眼,管不了这世间千奇百怪的人事,汽车摇摇摆摆,载着孤独的少年和他总算告一段落的灰霾驶向回程的路。
简寻回到家已是深夜,他手里那份菜色丰富的叉烧饭早已冷透。
他拆开塑料袋,坐在方桌前,头顶只悬着一盏幽暗的老式挂灯,灯泡线路有些问题,时不时闪烁,他懒得更换。
他摸出一次性木筷,本打算随便对付几口。
修长的手指稍稍一顿,忽而推桌站起,从厨房的柜子里取出一个老式印花瓷碟,又特地拿了副碗筷。
他重新坐回桌前,认真地将泡沫盒里的饭菜分别倒了出来,家里的煤气早已停了,他找出电磁炉,稍稍加热了一会儿,屋里很快飘满了饭菜的淡香。
他靠在灶台旁,环抱着双臂,望向方桌面对面摆放的一双椅子,有一阵极淡的美好悄然攀延,扩散,差一些要填满他无所渴求的心,他的面色逐渐柔和下来。
“砰砰砰——”
突兀的砸门声在幽静的楼道回响。
安宁如碎梦一般怦然断裂。
第18章
简寻还没提步前去开门, 楼道里已传来陈耀辉不耐烦的声音。
“小.逼崽子,再不开门我他妈踹了!”
他蹙眉,竭力抑制着胸腔里的愤怒和怨恨, 手脚霎时间发凉, 机械般拧开门把,外面骤然扑来一道蛮力,险些把门板拍到他身上。
冯婉萍领着陈耀辉趾高气昂地踏进来,门“砰”一声在后关紧。
一个多月不见,陈耀辉剃了个寸头,尤显凶神恶煞,冯婉萍没怎么变,还是打扮得花枝招展让人瞧不出真实年纪。
陈耀辉进门便敞着腿坐进了老旧漆木沙发里, 嘴里叼着根烟,吞云吐雾如若无人。
冯婉萍敏锐地瞥了眼亮灯的厨房, 闻见了饭菜的香气, 踩着高跟鞋往那边走, 大略瞧了眼。
她假惺惺笑道:“乖仔, 这么晚才吃饭?高三很辛苦,要多注意身体。”
她拎开餐桌前的椅子, 把皮包一搁,气定神闲地望着简寻。
老旧的电磁炉发出低沉的隆隆声,锅盖被水蒸气挤压得噗噗响, 饭菜香愈加浓郁,可简寻此刻丝毫感觉不到饥饿。
他冷眼睨着冯婉萍,兜开凳子坐在她对面。
冯婉萍从他的眉宇间瞧见了几分简烨伟的影子, 简寻的模样与她有九成相似,而唯独那双眸子像极了她那废物亡夫。
冷峻、深邃, 眉骨斐然,有一丝欧罗巴的风韵。在亚洲,这样的眉眼的确很出挑,当年她也是相中了简烨伟这幅好皮相,所以才没嫌弃他家贫失怙决定嫁他。
现在想来,真是脑子进了水,这世道只有钱才是硬道理。
她撇了撇嘴,不再多想,开门见山道:“你手里还有多少钱,二中给了你多少奖学金?你现在还小,现金全放身边不安全,先给妈妈,我替你存着。”
她顿了顿,见简寻没吱声,继续说:“你成绩这么好,肯定要考名牌大学,大学学费可不便宜,生活费也高,现在不存将来就后悔。”
简寻冷眼看着她,“没有。”
陈耀辉忽然唾了一口,“你他妈跟谁装老大呢?老老实实把钱交出来。”
他掷了烟头,猛地呼了口白烟,那烟熏火燎的呛辣扑向简寻,他厌恶地皱紧了眉心。
“之前跟你在酒楼偷情的那个阔佬呢?散了?”他忽而冷声反问,“你跟谁不好,找只猪头在这丢人现眼?”
简寻冷嗤着扫量冯婉萍,丝毫没有当她是长辈,又或母亲。
冯婉萍脸色大变,陈耀辉陡然间怒目而视,揪着简寻的衣领就把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恶狠狠地说:“你他妈活腻了?当老子手里没真家伙?”
简寻脸上毫无怯意,他撩唇冷笑,不断刺激着陈耀辉:“你不知道啊?她这些年身边的男人没断过,比你有钱,比你有势,比你更有个人样。你说,你们都没工作,她哪来的钱?”
简寻说着说着竟轻声笑了起来,阴森而嘲讽,转眸瞥着早已脸色宣白的冯婉萍,不屑道:“你没钱,走老路傍大款算了,再不行就去卖啊。你现在找上我,难道,你想卖给你儿子?”
简寻嗓音阴冷,冷白英俊的脸毫无血色,犹如阿鼻地狱的厉鬼,怨恨地盯着冯婉萍。
“我嫌你脏,我恶心。”
陈耀辉瞠目结舌地瞪着简寻,手里一颤,五指霎时如泄气的皮球,力道荡失。他在这一刹像见鬼那般,紧张地吞咽着,未曾见过有哪个毛头小子会这样诋毁、侮辱自己的母亲。
锅里的水逐渐蒸发殆尽,电磁炉干烧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割裂了这一室阒静。
简寻朝厨房瞥了眼,缓步走到电磁炉旁拔了插头。电光火石间,他抄起案板上细长的水果刀,锋刃朝着冯婉萍,大有鱼死网破的决心。
“我以前就警告过你,如果我读不成书,也不会让你好过,你大可以试试。”
冯婉萍忽而尖叫:“简寻,你跟你爸一样,就是个疯子!”
他步步逼近,冷觑着陈耀辉,最后视线回落到冯婉萍脸上,沉默着将他们逼逃了这间破败的小屋。
刺鼻的烟味、劣质香水味,混杂若有似无的饭菜香,最后融汇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猛地灌进简寻的鼻腔,他胃里翻江倒海,那把刀脱力坠落。
简寻扑到洗手间剧烈地干呕,一双手青筋暴起,冬夜里却漫起层层叠叠的冷汗。
他颓丧地跪着,眼神骤然失焦,记忆好似抽离了当下阴暗潮湿的冬日,直飞去很久很久之前某个闷热烦躁的夏夜。
应当是他即将要上小学那年,父母已开始无休无止地争吵,他半夜上厕所,隐隐听见隔墙父母房里传来些微动静。
母亲痛苦又隐忍地低呜着,父亲则发出狂兽般的嘶吼。
他忍不住好奇,以为两人争吵不止开始动手,担心而害怕地悄悄站在半阖的卧室外朝里看,却瞧见了令那时的他无法理解的一幕。
冯婉萍的手脚被牢牢束缚在床栏,简烨伟拿了条纱巾蒙住她的头,不顾女人奋力挣扎,他的脸上露出诡异而满足的神情。
简寻从那时候开始意识到,他的家人都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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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寻回南禺那晚,司遥有问过他的行踪,可他直到第二天也没回复。
她只道他回家处理急事,恐怕又跟上次那样没空看消息,也不好夺命连环追问,显得烦人。
她跟周慕臣的补习在两天后结束,年二十九那晚,两家随缘找了个由头聚餐,司遥那天下午便留在周慕臣家。
张承宜和吴迪攒局要去看电影,四人组好久没聚,司遥也难得放松,周慕臣没再见着让他心烦的简寻,态度又开始热切起来。
四人在下午约着看了部家庭轻喜剧,临近晚饭,吴迪和张承宜在商场找东西吃,周慕臣带着司遥去了附近的饭店跟长辈碰头。
这回是普通家宴,只有双方的家长,临了周父又约了位平时也常来往的生意伙伴一同聚餐,司嘉年与对方也是熟友,三家人其乐融融,席间推杯换盏聊得好不畅快。
气氛正好,长辈们喝了点酒忽然起兴说要合照,说是友谊难得长存,顺便纪念新的一年又将来到。
三家人先是拍了合影,过后,周母又拉着周慕臣和司遥独照。
两人今日正好穿了颜色相近的上衣,风华正茂的少年少女站得很近,周慕臣探出胳膊绕到司遥的肩头,比出俗不可耐的剪刀手。
从画面看,他仿佛虚虚拢着她。
长辈们暗地交换眼神,照片在微信群传开。
周慕臣主动发了朋友圈,这回司遥也不扭捏,趁着高兴的劲头把跟张承宜的自拍合照也一并发了出去。
晚饭吃到尾声,张承宜又在怂恿一会儿去唱k,周慕臣已自作主张做好了安排,两家长辈有其他节目,小辈自然而然凑在一起。
司遥跟周慕臣坐上车,懒洋洋地划开朋友圈,见张承宜又在照片下揶揄:“这回我们周大公子总算有名分了耶。”
她回:“……明明大家都有合照,小姐。”
而在那条朋友圈底下,同学们有心恶作剧般统统复制粘贴带头搞事的吴迪,一个偷笑的表情再顺带@周慕臣,无中生有那般,司遥看了直叹气。
她退出朋友圈,瞥见那个置顶对话框,那条她夜里发出的关心成为她跟简寻最后的联系。
司遥稍蹙眉,捧起手机,默默想了会儿,不知道简寻在忙什么……
而手机那头,简寻搬了张凳子坐在阳台,仰望着天上皎月。
临近除夕,扬城又再回温,气温高得只需要穿一件单衣足矣。
他迎着风凝望夜幕,未息屏的手机上闪烁着鲜亮的背景。一张双人合照,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连衣着都格外合衬,仿似一对人人称羡的情侣。
他深深地呼吸,微凉的冷风在鼻腔呼啸,灌进胸膛激发出一阵刺痛,街道满当当的新年喜气,而在他身后一灯孤悬的狭窄客厅,斑驳掉漆的茶几上搁了几张文件。
他下午被叫去村委签字,简烨伟名下的股份存疑,因太多历史遗留问题,在任的负责人也换了好几茬,所以,最后明确分到他手里的只有三股,粗算下来也就是每年总数一万五的红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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