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寻?”司遥轻声喊他。
他僵立着,神思仿似驱动不了麻木的躯体。
司遥轻轻抚了抚他的胳膊,顺着单薄的衣袖往下,她温热柔软的指腹轻触着他的皮肤,好似逢春化开的冰团,他的知觉一点点地回拢。
“简寻……”她小心翼翼地虚握着他的手腕,“你没事吧?”
他缓慢地半阖着眼,粗重地呼吸,沉默摇头。
“那个人,是谁啊?”司遥关切地望着他,“……还好我回来及时。”
她慢吞吞地从书袋里掏出一袋三明治,迟疑着递到他面前,“我本来打算晚修给你的,结果做题做太久一时间忘了……我刚才想看你有没有走远,结果……”
简寻机械般伸出手,接住了三明治,语气毫无起伏地说了声谢谢,转身打算离开。
司遥的五指甫一抓空,她怔了怔,忙喊住他:“简寻……”
他步子顿住,消沉而孤单的背影被路灯拉扯得愈加瘦削。他喉结轻动,眼底的绝望掀起了一阵风暴,犹如自取灭亡的死士。
他嗓音喑哑:“陪我坐一会儿,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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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烨伟刚瘫在床上那阵子,冯婉萍也老实过几天。
她开始关心家里的杂事,找保姆、安排琐事,照例在酒楼上下班,只是家里的钱都被她牢牢攥在手里。
简寻那时候正在备战中考,他成绩好,没有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补习班,又是义务教育阶段花不了几个钱,母子二人暂且相安无事。
到后来,冯婉萍难耐本性,鲜少再回家,钟点工问简寻要钱,支支吾吾说已经拖欠快一周没结算。
他只得去酒楼找人,新来的收银小妹一脸茫然,辗转打听,简寻才知道冯婉萍已换了工作,如今在闹市区一家KTV当领班。
等到简寻找去那里,才知道这家KTV成分复杂,门外全是穿着清凉妖娆的年轻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纷纷对简寻投来不怀好意的笑。
他硬着头皮找了个面善些的啤酒妹去传话,没说身份,只说找她有急事。不一会儿,冯婉萍醉意熏天地踉跄而来,一巴掌推到他脸上喊他滚。
钱当然没要到,不过钟点工后来也没再跟简寻提这事,不知是否跟冯婉萍私下有过沟通。
他去KTV那晚正好被学校某些小混混撞见,谣言便这样传了出去,最后变成了桃色绯闻,有人说亲眼看到简寻去红灯区叫三陪,夜不归宿流连风月,闹得满校沸沸扬扬。
简寻被校领导叫去问话,办公室暗不透风,大腹便便的秃顶男阴沉着脸,逼迫他把不堪家事说了一遍又一遍,听到冯婉萍的名字,面上却闪烁着暧昧的神色。
最后还是班主任来解围做保证,这才把他领走,路上沉默叹气,让他好好学习别多想,简寻紧绷着腮帮子,只能咬着牙点头,说不出半句话。
再后来,就是冯婉萍跟简寻那次退学谈判。
她被简寻唬住,找KTV那帮没念过几本书的小妹打听,囫囵得知未成年人保护法,只得不甘不愿地给了些钱,跟新情郎远走他乡。
简寻没再见过她,逐渐学会自力更生养活自己。
有次在打零工的士多店外偶遇酒楼熟人,那人假热心,跟他提起曾在深港关外见过冯婉萍,手里的钱好像已被男人卷走,那次还找她借钱买盒饭,反正过得不太如意。
简寻听后心如止水,抬头看着马路对面的破旧民房,二楼家中那扇常年敞开的小窗户,似乎从这里也能闻到将死之人散发的异味。
不久后冯婉萍灰溜溜地回了扬城,干回老本行,在北边一个城郊交界的小镇开了间发廊,懒惰贪婪的人依旧只愿做皮肉生意,或许就是在那里认识了陈耀辉。
当然,这是简寻的推测,他从来不好奇冯婉萍的去向,更不想她来打搅他的生活。
临江大道旁绵长的林荫道,两个小小的人影靠坐在一起。
简寻微微塌着肩膀,以沉默将这段尘封在心底的肮脏往事划下句话。
他忍了又忍,仍然不敢将陈耀辉的身份和盘托出,更不愿让司遥听悉那张臭嘴里冒出的侮辱,那些对美好纯真的污言秽语,哪怕是回想也令他不堪重负。
他只说不认识,可能是冯婉萍找来挑衅的无赖。
他没有更多的勇气把所有不堪暴露在司遥面前,他害怕她恐惧后怕,担忧她逃避犹疑,从此两人分道扬镳。
司遥起先难以自抑地瞪大了眼,紧紧埋低头,不敢让简寻瞧出端倪。
过后,说不清是心疼多还是愤怒多,又或是感慨这对所谓父母的难以理喻。她从小浸泡在浓厚的爱意里,父母、亲人、长辈,她生在一个大家族,又是家族里排行老幺的小妹,自然备受宠爱。
她听到简寻说起母亲当年决然离去,本以为之后会是他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故事。
没想到他转身踏进的是地狱,而不是所谓的家庭温情合欢剧。
他沉默,她叹息。
夜风掠过这片陷入黑暗的绿茵,不远处的跑道上仍有匀速经过的身影。这是扬城的最中心,也被奉为城市最宜居的地区。
司遥从小生活在这一带,从来没有深刻领悟到人性的恶。
她转眸看向简寻,饶是充满爱意能量的人也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语。
这都是徒劳,是虚伪,是不痛不痒高高在上的施舍,她改变不了简寻糟糕的过去,更无法在当下施以不恰当的援助。
而或许,在有可能的未来,在这不可能的夜晚……
她轻轻凑上前,一阵淡香迎来,卷起简寻的思绪,令他抑制不住地转过脸。
目光在幽暗的路灯下交缠,对视得太过突然,两人的眼底都划过一丝异色。
扬城三月,潮湿的季节,漫天飞卷薄薄纤纤不可见的水雾,像笼罩在两人身上的浅淡光芒,既然摸不着,便更生出了浓重的不甘。
薄荷味,蜜桃味,清冽而微沉的水汽萦绕在咫尺之间。
司遥鼓起勇气,又凑前一些,声音贴近:“简寻,你以后会有一个家,再也不会孤零零一个人。”
夜色里,简寻眼神微变,深沉如井,却又在无尽的漆墨当中绽开了点点星光。
“或许吧。”
他悲观地说着,面上却带了丝浅浅的笑意。
小小的人儿似乎尚且无法立下不可违逆的诺言,笨拙地表达着盛烈的情感,小心翼翼维护彼此的自尊,怕伤害,怕过界,怕求而不得,怕得不偿失,怕会错意,怕不能到所谓的永远,忽略了眼前的朝夕。
司遥语气认真:“你会的,简寻。”
不远处的地标骤然变换了刺目的光,照亮司遥的脸。
她眼里水波盈盈,泛着湿漉漉的光,圆润的红唇边挂着淡笑,那光源映在她身上,仿若神女的圣光。
少年喉结轻滚,抑制着心底的一阵呼之欲出的冲动。
他忽而站起身,转眸看向幽深的江面,低声道:“我送你回去,太晚了。”
司遥恍然憬悟,忙抓起书袋点点头。
简寻高大的身子掠过一束束光晕,她此际困意上涌,迷迷糊糊地跟在他身后,穿过阶梯,步过马路,最后,他目送她慢吞吞地走进了小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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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寻被迫搬到学校住宿。
因他有一次晚修离校,在马路边见着了冯婉萍和陈耀辉。
他转身躲进校门,在操场等待月落日升,整宿没合眼。
高考将至,他无暇分心,学校反而成了短暂的避风港。
简寻拿集团奖学金,转学过来便说好了减免一切学杂生活费,安排他住宿舍,只是他最开始没点头。
李天铭虽然诧异他突然提出申请,但心想这孩子一向自觉,应当也考虑在学校方便静心复习,由此很快批了手续。
二中住宿生不算多,校舍环境比较简陋,但尚算干净,事实上,除了要与旁人空间共享之外,住宿舍比在城中村强得多。
他住学校,没办法再外出打工赚生活费,饥一顿饱一顿掰着饭卡上可怜巴巴的余额喝汤拌饭,仍然咬着牙不肯露怯半分。
后来,简寻跟老师申请周末使用学校机房,年级第一开口,领导总能破例,他心底已有了赚钱的门路。
简寻住校后,司遥跟他的来往愈加频繁。
两人时常凑在一块做题,放学后稍稍拖慢速度,便会一同去饭堂。
张承宜不怀好意地揶揄过几次,都被司遥堵了回去。
后来,司遥隐隐瞧出简寻捉襟见肘,在吃饭时也格外苛待自己,屡次逼问他不答,她自有办法。
司遥往往点很多菜,坐下后装作懊恼地“哎呀”感叹,说自己什么都想吃,一不小心点太多了。
为了不浪费,她不断往简寻碗里夹菜,他不吃也得吃,否则就是浪费粮食。
简寻冷淡觑她,安静地握着筷子等她当搬运工,不说破,默默接受司遥的好意,最后见她眉眼弯弯,心满意足地夹了块肉塞进嘴里,鼓起的粉腮像只进食的小动物,令他赏心悦目。
两人吃饭时很安静。
简寻身上没有不好的习惯,缓下节奏来,吃饭慢条斯理。
他的教养和举止得体到令人看不出半点破绽,在学校里,每个人都穿着统一的校服,如同司嘉年所言,在这段时期,没有人可以凭借外表判定出身。
可是,他明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孤零零地学着生存、处世。
没人教他该如何讨好,如何让人喜欢,他从来冷冰冰,冰冰冷,又因天赋异禀,透着些傲慢不可一世。
越偏僻的地方越狭隘,渺小的人无法理解超脱寻常的存在,所以,他在南禺受尽冷眼,更被视作怪胎。
而在扬城,同学们心口如一地称赞他为大神,虚心请教,由衷佩服,他不再是那个支离破碎没爹没娘,身缠风月绯闻的异类。
出身不同,身世相悖,两个世界的碰撞,在外人眼里看来异常和谐。学校里有些流言蜚语,可司遥不在乎,简寻更无所谓。
他们从没说破,难抵隐秘的情愫破茧欲出……
高考无声无息落幕。
考完理综的那天下午,漫天飞扬着高中三年汗水和眼泪化作的纸页。
簌簌然从天空飘扬而下,毕业生的心弦松下,连空气都飘起清甜的气味。
司遥找不见简寻,穿过每一层考场教室,有些气喘吁吁,最后停在四班门外。
空旷的屋子,桌椅板凳整齐得像没人在这交付过青春的答卷。
六月天,扬城已进入漫长的潮热夏季,司遥鬓边染了层薄薄的汗。
她最后在熟悉而危险的天台找到了简寻的身影。
他孤冷地站在围栏边,手底下压着那本被他反复翻阅的雪莱诗选。
这几日打响了台风预警,下午开始,扬城骤然起风。
肆意的风潮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断掠过少年颀长的身躯,翻动他的校服衣摆。
他像是诗句中那盛气凌人所向披靡的王,站在猎猎风中,即将迎来属于他的大时代。
“简寻。”她在他身后小声问,“他们在说毕业聚会的事情,你有想法吗?”
简寻侧眸看她,他脸上有一阵鲜明的快意,好似那挥之不去的阴霾正在逐渐消散,而这晦暗的高中时期总算要与他作别。
“没想法。”他撩了撩唇,司遥能察觉到他心情愉悦。
“你去么?”他又问。
司遥一怔,随即慢慢点了点头,“高中三年,也得要好好告别才是。”
他说:“你去我就去。”
司遥红了脸。
第21章
高考结束那天是司遥最后一次见简寻。
他们仍保持着线上的联络, 她偶尔会按下青涩的难为情,主动拨电话给他,他倒也从不拒绝, 接起来, 对面沉沉闷闷,伴随着一连串敲击键盘的动静。
她找他本来也只是闲聊,简寻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虽然不敷衍,但司遥听得出来他在忙,匆匆挂断,撅起嘴,却又无可奈何, 只得独自打开电脑刷视频。
简寻往往会及时发来解释。
【我晚点找你,有点事。】
她即刻眉开眼笑, 回个表情包, 极容易被安抚。
那晚, 简寻半夜才发来一条微信, 彼时司遥已进入酣梦。
她第二天迷迷糊糊睁开眼,见着简寻自问自答。
【睡了吧?】
【我也打算睡了, 晚安遥遥。】
她见着落尾的称呼,咧嘴笑,露出白白糯糯的小牙, 敲指回复,两人的聊天仿佛有时差,但司遥一点也不介意。
她现在是时间富翁, 有大好的青春年华可以等待。
刚从高压中解放的毕业生最初总无所适从,保持着原有的生物钟, 早睡早起,不用再做题,就变得无事可做。
大约一周过后,每个生命开始鲜活,他们找到了新方向,在这样光怪陆离的大都市寻找新奇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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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生们把大脑浸泡在游戏、电动和各种户外运动里,像是不知疲倦的非职业选手,要将精力完完全全榨干。
周慕臣跟随家里去了香港,周家在那边的生意有所变动,他这段时间没缠着司遥。
张承宜倒常跟司遥约会,小女生逛逛街喝奶茶看电影,出入商场买衣服,也开始流连化妆品专柜,听柜姐一通吹捧,买下一堆冲动消费产物,心满意足地拆盒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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