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时仿佛听到了他心里的呐喊,客气道:“让小阮带您去后头的田地里瞧瞧吧,您再决定也不迟。”
幸福来得太突然。
樱桃萝卜不但还有,甚至能容他挑选。
柳师爷的脚像踩在棉花上,被阮二蛋带到了顾家后院的田地旁,那一小丛一小丛的绿叶下,红色的小萝卜娇羞地从地里露出一半脑袋,仿佛冷风冷雪也浇不灭的火焰。
“这些,这些都能买走吗?”柳师爷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还有整整三排萝卜呢!粗略数数有三十来个。
算一算钱同知痛快批给他的预算,如果能把这些萝卜都买回去,他就能扬眉吐气,独得同知阁下青眼,在同僚面前横着走了。
“这边两排可以。”阮二蛋比划了一下。
柳师爷略感遗憾,但是没关系,能买下两排也很好了。
“敢问小友,这萝卜你们娘子打算怎么卖?”柳师爷问得小心翼翼,刚才森琉被赶出去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出那种天价都买不到,自己的预算再多,也不敢笃定。
“不贵,一两金子两个萝卜。”阮二蛋道。
柳师爷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还真的是……不贵。
当初的小叶茼蒿可是一两黄金才那么一小把啊,同样算价的话,这些萝卜也得一两黄金一个吧,他原本都准备好面对二两乃至三两一个的天价了,没想到竟然降价了!
天降折扣的狂喜淹没了柳师爷,他大手一挥:“这两排我都要了,付现。”
“好嘞。”阮二蛋麻利地蹲下把萝卜,又拿来一个小篓子,铺一层纱布,放一层萝卜,很快给柳师爷打包好了。
交完钱,高兴地背着竹篓往回,快出村口时,柳师爷才突然转过弯来。
――既然肯便宜卖,为什么封氏出那样的高价孟娘子也不松口?
一行穿着麻衣孝服的人从外头回来,落在后面的妇孺里,还有低低的哭声传来。
柳师爷不敢再耽搁,也不管孟时为什么了,他背上竹篓,几步钻进等在村外的马车,往曳州城奔去。
裕家的翡翠矿爆炸已经过去五天,陆续有人被挖出来,死伤了近百人,周围几个村子天天有人家在办白事。孟家二嫂的父兄也没有逃过,刚抬回去就不行了。
中午在家吃了一顿暖暖的火锅,下午,孟时跟顾迟秋回了趟娘家。
孟二嫂家里办白事,孟二郎和她都不在,孟三嫂说明日她跟孟三郎会一起去参加下葬礼,孟时塞了点银子给她。
“死者为大,这些是我和迟秋的一点心意。”孟时把钱推回孟三嫂手里。
“那我代二嫂先收下。”孟三嫂道,情绪也有点低落,这次翠矿爆炸案死了好多人,也有她家的亲戚。
孟老爹从里屋出来,瞧见孟三嫂的样子,嚷嚷道:“哭丧个脸干嘛?我家又没有死人!饭做好了没有?”
孟二嫂不在家,孟三嫂就算大着肚子也得忙活,孟时让跟来的蔡阿蛮去帮忙。
“我去帮三嫂嫂。”五娘却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没有补丁的衣裳,裤管宽松,被卷起了一节,手上的袖口也挽起一节,外面罩着一看就很暖和的半旧棉背心。
孟时惊喜,拉住她打量道:“五妹妹,你怎么回来了?”
孟五娘在家里待不下去,逃到了镇上打工,工作是孟三嫂托人给她介绍的,孟时后来没再见过她,此时见了,便知道她这段时间过得不错。
“我回家来看看。”孟五娘道。
孟时干脆跟她一起去了灶间,顾迟秋被孟三郎带走,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灶间里,蔡阿蛮蹲在地上生火,孟三嫂在洗菜,孟五娘进门便撩起袖子,抢过了孟三嫂手里的活。
她跟蔡阿蛮两个人都很麻利,孟时和孟三嫂几乎插不上手。
孟时没走,跟孟五娘他们闲聊起来,这才知道孟五娘这段日子辗转去了绣坊当学徒。
“吴娘子是个爽利的人,虽然严格,但对我们很好。”孟五娘道。
她手腕上的伤都好了,气色也红润,孟时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绣坊老板吴娘子是我远房表亲的弟妹,姓白的。可惜她夫君没得早,现在一个人经营绣坊,倒也弄得有声有色。”孟三嫂解释道。
孟五娘娇笑一声,压低了声道:“这样背后说人不好,但我看吴娘子没了夫君才过得快活。她那个夫君白二郎呀,什么事情都不做,天天出去找女人,还会傍有钱的老夫人,那德性呀。”
八卦永远是最好的聊天素材,孟三嫂也顿时来了兴趣,跟孟五娘小声八卦起来。
孟时越听越觉得不对,问孟五娘:“你说的白二郎是不是长得白白净净的年轻郎君?吴娘子的闺名是不是叫丽娘?”
“吴娘子单名一个丽字,不过亲近的人都喊她丽娘。”孟五娘想了想道,“但白二郎我没有见过,他没了。”
“最近没的?”孟时皱眉,好像确实有一段时间没见过白二郎了。
“也不算最近,两个多月了吧,白露前没的,大家都说是因为生活不检点,被雷劈死了。”孟五娘道。
孟时回忆了下日子,白露是阳历九月七日,她冲刺赛最后一天是阳历九月十八,白二郎明明还被顾迟秋坑了一把,给她凑了一笔营业额的。
“四妹妹,你怎么了?”孟三嫂扶住孟时的手臂,她看起来像是随时会摔倒一样,脸色惨白。
“我没事。”孟时努力笑了出来,心里还是阴嗖嗖的。
白二郎怕不是从坟里爬出来给她送钱的?
第71章 瓜瓜瓜
吃饭的时候仍旧男女分桌, 孟老爹端着酒杯指桑骂槐,数落在绣坊打工的孟五娘不知廉耻,抛头露面。
孟五娘低头扒饭, 眼泪流下来也都跟米饭一起送进了嘴里。
临走前,孟时悄悄塞了一张十贯钱的交子给她:“钱不多,你一个人在外面留着防身。”
“谢谢四姐。”孟五娘勉强笑道。
孟时拍拍她的肩膀:“不要怀疑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孟五娘捏紧了那张钱:“我知道, 四姐姐,我会努力的。”
回去路上,孟时跟顾迟秋拉着手, 说起白二郎的事情。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不是白二郎。”顾迟秋道。
“?”孟时唰得转头。
“这么惊讶?”顾迟秋失笑, 顺手捏了捏孟时的耳垂,“他是易容的, 你没看出来么?”
孟时努力回忆白二郎的样子, 但除了那个社死名场面,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怎么看出来的?”孟时问。
“他面具做得很精巧,但还是有不自然的地方。”顾迟秋道。
就像整容脸那样?
孟时还是回忆不起来他哪里不自然。
“所以给你送钱的不是鬼。”顾迟秋又道。
孟时脸上腾得红了。
顾迟秋怎么知道她在害怕这个的?
孟时踢他一脚:“你早就知道了,也不告诉我。”
顾迟秋下盘很稳, 游刃有余地接下她一脚, 还俯身偷了个吻:“下次肯定告诉娘子。”
*
小雪下了几天,裕家大宅的家丁们人心惶惶。
他们被指派守在大宅各处墙角和门口, 连偏门后门旁边的狗洞都要堵死, 若有人胆敢翻墙,一律绑走送官。
家丁中有几个本地的,他们没有卖身, 都是正头良民,家里也有亲戚在裕家的矿上做工。
矿塌时间越久, 挖出来的尸体越多。
办白事的纸钱混着风雪飘进来,受害家属的谩骂也顺着风雪飘进来,愤怒与悲痛击打着家丁们的心。
人心越发涣散。
暖阁中,西域的名贵织毯铺地,地龙日日夜夜不断烧着,裕老太太闭目坐在正中的罗汉床上,裕大娘子和裕二娘子分坐两侧。
“大姐姐掌管矿场,这次的事情总要给老太太和全家一个交代,我们现在日日被围,下人们采买都出不去,我的头油都要用光了。”裕二娘子道。
“那就别用了。”裕大娘子裕引璋半倚在宽椅上,身上比旁人多添了一件狐狸毛的披风,由令娘子亲自伺候着服药。
“看见这种药罐子就来气。”裕二娘子低声嘀咕,抢过一旁她夫君手里刚添完炭的暖炉。
不一会儿,一名小厮小跑着进堂里来,跟令娘子低声禀报了几句。
裕引璋听完令娘子转达,撑起病弱的身子,对正中罗汉床福了福道:“母亲,我有些事需处理,就先走了。”
“今天就是来商讨怎么处理翠矿的事情的,大姐姐还能有更紧急的吗?”裕二娘子高声道。
裕引璋不语,等着裕老太太发话。
裕老太太睁开眼,扫了眼下首两个女儿道:“你们都回去吧,此事该安抚的安抚着,该加紧的加紧办,实在不行……罢了,退下吧都。”
裕二娘子还想说话,裕引璋却恭敬地向老太太道了别,一边咳嗽着一边往堂外去了,她只好愤愤然瞪了无辜的二姑爷一眼。
外头,飘着小雪的廊下,裕引璋坐上暖轿,将令娘子唤到侧边问:“孟四娘真是这样说的?”
“是,我已经叫她去娘子的屋里等了。”
刚才小厮来报,孟四娘来访。
如今情形特殊,翠县各家都绕着裕氏走,孟时竟敢在此时来访,令娘子颇为动容,但原本也想请她先回去,日后情况好转了再相见。
可是孟时却让小厮带话,说她知道如何化解裕氏当前的处境。
令娘子吃惊,如实向裕引璋汇报了。
进入大娘子屋里,地龙比老太太的暖阁烧得还暖一些,四面可能透风的地方都挂了厚厚的毡毯,窗户用昂贵的明纸糊就,屋里还算明亮。
孟时已经等在里面了,她脱掉外衣,着一身夹了棉的干练衣裤。
令娘子扶着裕引璋进来,将她安置在贵妃榻上,脱掉披风,换上居家的袄子,又在膝盖上盖了一条短被,送上新添好炭的手炉。
裕引璋纤瘦的手指描摹着手炉上精巧的莲花纹,不大有精神地笑道:“让孟娘子见笑了,我这身子就这样,受不得寒也见不得湿。”
“西域有一地名为火焰山,常年暖如盛夏,湿度很低,盛产葡萄,大娘子得空不如去那里小住几个月,驱一驱寒湿。”孟时温言道。
“好主意。”裕引璋笑得精神了些,“今日你来,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好主意了?”
“自然。”孟时颔首,“我知道一些事,能帮裕家扭转如今的局面。”
翡翠矿爆炸,死伤很多,大家最先怪罪的当然就是开矿场的裕氏。
“孟娘子也许不清楚,翠矿爆炸的第一时间我就派人组织救援,甚至亲自去过两趟现场,实在是伤亡太多,我们还得保证救援人员的安危,此后不论医治还是安葬,我们裕氏统统都包了,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裕引璋道。
“我知道,但贵府还有一事没做。”
“什么?”裕引璋问。
“查到凶手。”孟时道。
除了日夜不停的地龙外,屋里还有一火盆,里头噼啪一声,蹦出几粒炭灰。
裕引璋和令娘子快速对视一眼,将伺候的小丫鬟们都打发了出去。
此事裕引璋没有跟其他人说,除了两个参与调查的矿头管事,只有她和令娘子知道。
他们试图追查,不过暂时还没有找到下手之人。
令娘子亲自将门都关上后,裕引璋正了正身子,问:“孟娘子知道些什么?”
“动手之人是谁我不知道,也不清楚他们用了什么方法,但我知道背后之人。”她顿了顿,酝酿了一下气氛,抢在令娘子催她前道,“行天下商行的大东家,封闻。”
炭火噼啪,又跳出几粒灰。
裕引璋胸口起伏了两下,掩嘴轻咳,半晌后才道:“行天下商行做的是行商,主营粮食和沙土,我裕氏做的是翠矿生意,两家并没有冲突,他封闻何故与我作对?”
“封闻他看上了裕氏的千亩良田,炸掉翡翠矿,煽动遇难家属情绪,逼迫裕氏拿出更多钱来安抚,进而导致你们的资金断链,然后他可以带着大把的钱救裕家于水火,代价便是裕家的田地。到时候抵押也好,买卖也罢,裕家陷入被动,封闻有一万种方法将它们占为己有。”孟时道。
“孟娘子这套说辞似乎有点牵强,他行天下商行要我们的田地做什么?”令娘子道,“况且您也没有证据,这让我们娘子如何相信?”
“信不信由你们,这场难也不是我的。”孟时却道。
她起身,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来。
“这上面是参与煽动遇难家属的名单,你们一查便知。”孟时将单子放到桌上。
“孟娘子留步,咳咳咳。”裕引璋急切道。
孟时停下往外走的脚步,回头给她一个疑问的眼神。
裕引璋在令娘子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缓步行到孟时近前,她没有行女子惯常的福礼,而是右手握拳,左掌盖于其上,由己向外推出,郑重道:“名单我会让人去查探,不论如何,孟娘子雪中送炭之情,我裕引璋铭记于心,来日必报。”
“有好生意叫上我就行。”孟时爽朗一笑,学着裕引璋的样子也跟她抱了拳。
她没多留,裕引璋也还有事要做,让令娘子亲自送了她出去。
顾迟秋就等在侧门,护着孟时躲开那些来闹事的家属,顺利离开裕宅。
关键信息她已经传达,之后裕氏能不能自救,就得看她们自己的了。
“如果这次裕氏扛不过去,我们也搬家吧?”孟时把手塞在顾迟秋手里取暖,边往家走边道。
“嗯?”顾迟秋疑惑。
“我不想跟封闻做生意。”孟时说。
“因为他炸掉了裕氏的矿?”顾迟秋问。
孟时跟顾迟秋坦白了她知道的事情,顾迟秋也按照惯例,没有问孟时知道的途径。
“这是一点,”孟时道,“封闻的运势太强了,跟他做生意会被克。”
顾迟秋挑动漂亮的眉毛,他媳妇似乎不是迷信之人:“也好,你既不喜欢他,留在这里不免要打交道,搬家就是,想搬去哪里?”
“江南吧。”孟时道,“那里暖和。”
离京城还远。
顾迟秋笑笑,一口答应。
不过,裕家没给孟时这个搬家的机会,没两天孟时名单上的两个人就被村民抓包。
收了封闻手下森琉的钱财,煽动闹事。
那两个人据说被狠狠胖揍了一顿,只有森琉侥幸逃了。
此后,行天下商行跟翠矿爆炸案有关的流言便甚嚣尘上,连毫不相关的倪大嫂子来顾家串门的时候,说的也是这件事,还说得有模有样。
“死了百来人呢,听说知州大人震怒,连京城都派人下来了,不管裕氏还是行天下,这次肯定得抓个人去,不然没法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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