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军营主帐。
幽着步子入内的穆兮窈只见得帐中空荡荡的一片,视线不由得看向分隔内外的那座花梨木螺钿屏风,想来安南侯当是在后头。
她掩在袖中的手攥了攥,不知怎的,陡然生出几分紧张,稍稳了呼吸,方才提步往屏风后而去。
林铎剑眉紧蹙,正在撕裂的伤口上撒药粉,听得外头动静,以为是林铮去而复返,凉声道:“不是说了我自己来便可,不必相帮。”
话音方落,脚步声停了,一双小巧的布鞋出现在他眼底,林铎眸色微凛,目光上移,顺着那身朴素的衣裙看去,不由得怔忪了一瞬。
穆兮窈颇有些拘谨地站在那厢,垂着眼眸不敢细看,毕竟此时的安南侯为了上药已然将上衫褪至腰间。
她朱唇轻咬,须臾,才声若蚊呐道:“侯爷,表公子命奴婢来给侯爷上药包扎。”
进来时原还没想那么多,可眼下站在这儿,穆兮窈却是颇有些后悔。
兴许这安南侯根本用不着她,毕竟他向来不愿让人伺候。
正当她忐忑之际,就听得一声低沉的“过来吧”。
穆兮窈有些意外,但还是缓缓跺至榻沿坐下,她也不敢看男人的眼睛,可既得要上药,这伤口自是得瞧的。
她稍稍抬眸,只一眼,便吓得倒吸了口凉气,只见一道伤口自男人左胸处往下直至他右腹部。
左胸的伤口砍得更深些,几乎是皮肉翻滚,血肉模糊,穆兮窈不敢想象这到底该有多疼,他竟还能坚持带着这样的伤领兵上阵杀敌。
世上都只道安南侯府尊贵,却不知这份尊贵不仅仅是因着安南侯皇亲国戚的身份,他之所以受人尊崇,全然是靠着这条命硬生生拼出来的。
林铎垂眸,看着眼前的女子在沉默间渐渐红了眼眶,薄唇微抿,淡淡开口道:“上药吧。
“是。”
穆兮窈低低应了声,便拿过榻桌上搁着的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洒在男人的伤口上。
帐中寂静,上药间,穆兮窈并未听到眼前人因疼痛发出一点声响,可她知晓他很疼,因药粉洒下去时,他的身子会不受控地微微颤动。
上完药,穆兮窈忍不住抬眼看去,便见那安南侯双眸紧闭,额间满布密密的冷汗,薄唇几无一丝血色。
她心绪顿有些复杂,默默取过一旁干净的布条,半跪着将布条缠在男人的伤口之上,绕至左肩处,她稍一侧眸,便见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双漆黑深邃的双眸正静静凝视着她。
两人挨得极近,她几乎半贴在他的身上,似乎还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温柔气息喷在她的耳尖,那呼吸粗沉急促,不断在她耳中放大,一瞬间整个内帐仿佛都变得燥热起来。
穆兮窈登时胸若擂鼓,乱了方寸,双颊一阵阵发烫。
她慌不迭埋下头去,顺着将布条绕到林铎身前。
凑近了,她才发现这位安南侯坚实的胸口处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陈旧伤疤,果如二公子所言,安南侯身上亦有不少疤印,当都是这些年上战场所致。
若以此为凭,的确无法确认谁是岁岁的爹。
穆兮窈怔愣间,耳畔幽幽响起一句,“好看吗?”
她脑中哄地一下,蓦然回过神,一时慌得舌头都捋不顺了,“奴,奴婢不是……”
她这般眼也不眨地盯着看,确实像极了什么好色之徒。
可她也不是刻意要看的!
她又忍不住飞快瞥了一眼,虽说,这安南侯的胸腹确实是结实有力,肌肉线条流畅分明……
林铎眼见这小妇人面上浮起两片红云,低垂着眼眸,羞得不知所措,唇间不由得泛起一丝促狭的笑。
近一月,肆虐的疫疾以及紧接着而来的萧国进犯,内外交困一度令他焦头烂额,甚至于寝食俱废。
直到这一刻,他方才从逗弄眼前女子中,得了一丝松快和小小的欢愉,亦令他忍不住,缓缓伸出手去。
散乱垂落的额发被大掌轻柔地拂至耳后,穆兮窈身子微僵,抬眉便撞进男人沁着浅淡笑意的眼眸里。
他眸光如水,流淌着潺潺柔意,是那种在岑南时险些令穆兮窈沉溺其中的温柔。
亦是她最害怕的东西!
对于穆兮窈来说的,对于得不到却渴望得到的,一开始便不能肖想!
如此便不会失望。
她自幼时就明白这个道理,也清楚以她的身份,从来都不配。
她别过眼,欲继续埋首替林铎包扎,只想作无事发生,然视线偶一落在男人抬起的右臂之上,一瞬间,如遭雷击。
往日零碎的记忆冲入脑海,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三年前,在镇国公府那场令她难以承受的疾风骤雨间,那个男人也曾放缓动作,伸手去抚摸她哭得湿漉漉的脸,似是想要借此予她些许安慰。
月色朦胧,男人抬起的手臂内侧,隐隐可见一点红痣,那位置,与穆兮窈如今看见的一模一样!
疤印兴许难以判定,但这红痣,怎可能有错!
穆兮窈再次看向眼前的男人,万千思绪翻涌,已然道不清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兜兜转转,原来,那晚的人,真的是他!
安南侯,就是岁岁的亲爹!
那厢,随魏子绅入了他的营帐后,林铮毫不客气地坐下,等着饮表兄亲煮的茶水,其间,他忍不住道:“你不来问我,我也是要寻机会同你说的,我回了京城才知,你让我查的竟是一个死人!”
魏子绅悠然地将煮好的茶水倒入白瓷盏,风轻云淡道:“可有查到什么?”
“确实查到了,为此我还特意派人去那庄子上跑了一趟。”林铮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那庄子上的家仆都是些见钱眼开的,一见着银子,便什么都说了,好家伙,谁能想到,那位穆二姑娘这几年根本不是在庄上养病,而是与人私相授受,珠胎暗结生下了一个孩子。还有,听说穆二姑娘不是病死了,而是几个月前带着孩子跑了,穆家为了遮掩家丑,这才谎称二姑娘病故。”
听得“孩子”二字,魏子绅精神一凛,复又问道:“那孩子如今几岁,是男孩还是女孩?”
问得这般细致,换作旁人兴许就答不出了,但林铮虽表面大大咧咧,但做事向来靠谱得紧,当即道:“是个女孩,说是生于大前年八月,论岁数,大抵……和岁岁不相上下……”
林铮也找不到旁的参照,说起两岁多的小姑娘,他头一个想到,也只能想到岁岁。
魏子绅闻言若有所思,时而双眉蹙起,时而紧抿薄唇,也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好半晌,才又看向林铮道:“阿铮,瑶娘先头可在你面前提起过什么,譬如……有关于京城之事?”
瑶娘?京城?
适才不还在说那穆二姑娘吗,怎的突然问起瑶娘来了。
林铮大惑不解,但还是配合地转了转脑瓜子,“倒还真有,瑶娘说她曾随她夫君一道去过京城,当时镇国公府还在举办春日宴,她问我可也去了。”
闻得此言,魏子绅双眸微亮,一瞬间似是神思通明,唇间亦泛起淡淡的笑意。
林铮自然看得出魏子绅面上的喜色,可他实在不知自家表兄为何要让他去查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
他撇了撇嘴,但下一刻却像是想起什么要紧事,瞪大了双眼,“刷”地站起了身。
等等,似乎也不能说毫不相干,这往后指不定便是千丝万缕的关系了。
林铮挠了挠头,垂眸看向一脸茫然的魏子绅,心虚地呵呵笑了两声。
“对了,表兄,近日事多,有一事我方才才想起来,我离开京城前,陛下派身边的何总管来了一趟侯府,说要给兄长赐婚,算算日子,赐婚的圣旨恐都快抵达掖州了。”
“赐婚!”魏子绅蹙眉,“是哪家姑娘?”
林铮期期艾艾道:“是……就是那穆二姑娘的嫡姐,穆家大姑娘穆兮筠……”
第30章 谣言
在军营忙活过几日, 便又到了休憩的日子,一早, 孟管事那厢就派人让穆兮窈过去,也不知是要说些什么事儿。
去了孟管事的院子,他正在堂前翻阅府中近日的账册,见得穆兮窈,笑道:“瑶娘,告诉你个好消息,往后你便不必在将军府和军营两头跑了。”
穆兮窈一愣。
这话的意思, 是府里有适合她的活计了。
“前阵子因着萧军进犯, 府里跑了好些人,而今也空出些适合你的活来,往后你每日去王府西面洒扫洒扫几个院落就成。”
洒扫院落?
穆兮窈有些惊诧,这活可是比在军营灶房帮厨轻快多了, 而且也不必担忧将岁岁一人留在将军府。
她福身正欲道谢,却听孟管事又道:“对了, 侯爷特意吩咐我,说此番疫疾,之所以能研制出药方, 你也立了不小的功,往后我会给你再涨一倍的月钱, 也会帮你和岁岁换个再大些的住处, 一会儿自会有人领着你去。”
这好事儿接连砸在头上,一时令穆兮窈有些懵,尤是听孟管事提起安南侯, 她更是心情复杂,根本高兴不起来, 但还是强笑着道了句“多谢孟管事”。
话音方落,就见一小厮慌慌张张而来,气喘吁吁道:“孟管事,外头来人了,说是什么京城来的公公。”
闻得此言,孟管事面色微变,赶忙站起身。
京城来的人!
此事恐非同小可,他吩咐道:“快将人请进花厅去,另派人速去军营请回侯爷!”
几人应声,赶忙去办。
事出突然,孟管事此刻也无暇顾及穆兮窈,便先让她回去好生收拾收拾东西,等后头有空他再派人过去领她去新屋。
说罢,便急匆匆去招待那位自京城来的贵客。
穆兮窈兀自出了院子,心下暗暗猜测,应当是宫里派来传旨的。
她记得梦中,安南侯平定疫疾,继而大败萧军后不久,便被陛下召回了京城以受嘉奖。
只是,这战胜萧军才过去多少日,恐怕连捷报都还未传至京城,这圣旨怎的这么快便来了?
难不成是她猜错了?
穆兮窈满腹纳罕地回了屋,依孟管事所言,收拾起东西来。
原觉得东西还不多,可这一收拾,竟一下过去了半个多时辰。
穆兮窈累得正欲坐下喝口茶水,徐婶和陈家婶子来了,见得她放在床榻上的包袱,徐婶好奇道:“瑶娘,这是收拾东西呢?”
“是啊,孟管事想让我和岁岁搬到别处去住。”穆兮窈笑着请两位婶子坐下,将孟管事要给她搬屋换活的事儿给说了。
徐婶和陈婶都打心眼里替穆兮窈高兴,尤是陈婶,看着穆兮窈,可谓满眼心疼,“你赵婶子都同我说了,你在军营照顾病患,可是吃了不少苦,险些将命都搭了进去,府里当时也有不少人染了疫疾,幸得你发现了念草,有了那药方,他们才活了命,瑶娘,这都是你积下的功德,你将来定会有福报的!”
福报不福报的,穆兮窈并不在乎那些,只消她和岁岁的日子过得安安稳稳,对她而言再满足不过,“婶子严重了,此番能度过疫疾,靠着的是那些大夫,而我不过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她并非谦逊,她确实不懂医理,至于那药方也并非她琢磨出来的,只是占了那做过前世之梦的便宜罢了。
穆兮窈有时在想,或是上天存着仁德与不忍,才会借她之手,去改变成千上万人原本悲惨的结局,弥补世间憾事。
三人说话间,来领路的小厮到了。
“瑶娘,孟管事让我带你去新的住处,你可收拾妥当了?”
“哦,还剩一些,麻烦小哥再等我片刻。”穆兮窈话毕,转而又想起岁岁来,岁岁此时当是在巷子那厢和几个孩子玩,她需得将她带回来才行,不然一会儿若岁岁突然回来寻不着她,怕不是要着急的。
她还未言,徐婶却像是看出她的心思一般,提议道:“瑶娘,要不,你先去寻岁岁,剩下的我和你陈婶帮你收拾便是。”
穆兮窈往角落的箱笼看了一眼,剩下的也就几件衣物,都在那里头了,她颔首道:“那就麻烦婶子将那箱笼里的衣裳包起来,我很快便带着岁岁回来。”
她道了谢,便匆匆去了后巷将岁岁带了来,岁岁正同小月儿玩的不亦乐乎,颇有些不愿意离开,但听得娘说他们要换个大屋子住,眼睛都亮了,一路上蹦蹦跳跳,可是高兴。
然快行至门口,远远瞧见一帮子人围在她屋前,穆兮窈不由得秀眉蹙起。
她才离开了一会儿,这是发生了什么。
人群中有人发现她,转头看来,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向穆兮窈投来,眼神显得格外古怪。
穆兮窈心下移窦丛生,待走近了,才瞧见那孟大媳妇抬着下颌,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而徐婶与陈婶正站在门口,徐婶手中更是紧紧攥着一件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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