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重重磕了一个头。
林铎冷眼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女子,若非听得她这清润婉转的嗓音,乍一看到她这副样子,单薄破旧的棉衣,有些黝黑的皮肤,以及用一根粗树条简单绾起的发髻,还以为是三十多岁的妇人。
然听那声儿,恐还不至桃李年华。
方才他那下意识甩出的匕首确实将她吓得厉害,身子至今都还在微微颤抖,她手边的水桶翻倒,水洒了一地,也溅湿了她半身,她那衣裳本就单薄,沾了水便清晰地裹出她瘦弱纤柔的身躯,窄肩柳腰以及……
非礼勿视,林铎剑眉微蹙,只瞥了一眼便飞快地将视线从那处挪开。
穆兮窈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许久等不到回应,心下不安间,就听得门外突然传来说话声。
“侯爷,奴才将水给您提来了,灶房那厢也是,竟是让昨儿才来的人给您送水,这会子怕不是在府里迷了路,居然还没送到,您桶里的水想是快凉了吧,那奴才进来了?”
她还疑惑院里怎会没人,原是这小厮嫌她送得慢,自个儿去灶房提水了,也亏得他这番话,可算是替她洗清了冤屈。
然穆兮窈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却听得头顶响起一句低沉的“等等”,外屋的门吱呀响了一声,又停了下来。
她放落了一半的心又骤然提起,正当穆兮窈担忧这位安南侯莫不是要重罚她时,却觉肩头一沉,一件宽大的男子长袍已然被丢在了她身上。
穆兮窈幽幽抬首,不明所以地看去,便见眼前的男人仍是一番淡漠的神色,“既是不知规矩,便去好生了解一番,若是下回再犯,我定不轻饶。”
见穆兮窈似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身上的衣袍,男人低咳一声,又道:“裹牢了,下去吧!”
穆兮窈顺着男人瞥来的视线垂眸往胸口看了一眼,红晕登时自脖颈蔓延到了耳根,慌不迭拢紧身上的衣袍,也顾不上许多,道了声“是,多谢侯爷”,便起身在门口小厮诧异的目光中快步朝外而去。
穆兮窈一心只想着赶紧逃离这里,并未发现,身后的男人在她转身的瞬间,盯着她下颌一角晕开的黑色痕迹,双眸微眯,眸光骤然锐利起来。
自松乔苑回了灶房,几个妇人见得穆兮窈这副狼狈模样,均吓得不轻,简单听她说了两句,才知了前因后果。
徐婶自责未将这府里的规矩同她交代清楚,害她被侯爷斥责,又生怕穆兮窈受凉,便让她赶紧带着孩子回去换身衣裳,今儿不必干活了。
穆兮窈道了谢,带着岁岁回了柴房,换下一身湿衣,往缸里一照,才发现耳根下颌处,黑粉沾水有些晕开了,忙拿出小罐子补了补,心下庆幸亏得那几个婶子方才着急问她的事,这才没有注意。
临至晚间,便有人敲门。
是徐婶端了碗姜汤给她送来,说是去去寒气,穆兮窈喝了半碗,剩下的给了岁岁暖身。
徐婶在这简陋的柴房里环顾了一圈,瞧着她们铺在地上的被褥,不住地皱眉。
“近日这天是越来越冷了,你们母女俩住在这儿,连张床都没有,到底不是个事儿。”
穆兮窈笑了笑,“虽是冷些,但能有个容身之处,我已是心满意足了。”
这还真不是客气话,当初在庄上,她和岁岁住的地方又能比这儿好得了多少,受够了冻,这儿还尚且暖和些呢。
“你倒受得住,可孩子到底还小,地上寒气重,睡久了怕不是要睡出病来的。”徐婶转而似是想起什么,蓦然道,“对了,我记得孟大家旁边还有间小屋,也有床,似乎被孟大媳妇占了堆杂物,那屋子虽小,但你们娘俩儿住应当也够了,明儿我便去同他们道一声,清理出来予你们住。”
这自是再好不过,穆兮窈也不知说什么,只能继续道谢,都将徐婶都听笑了,“你这般客气做什么,今日还是我们对不住你了,不仅让你去送水,还忘了告诉你松乔苑的规矩,往后啊你可得记住了,若是再去松乔苑,顶多只能进外院,这内院啊是万万不可入的!侯爷最是不喜女子擅自闯入内院,违者重惩,前些年便有被赶出去的。”
不许女子闯入?
这规矩实是有些奇怪。
想起今日在松乔苑看到的那副冷清场景,穆兮窈忍不住问道:“侯爷为何定下这个规矩,可是从前……出过什么事儿?”
徐婶听得此言,眸光略有些闪烁,少顷,才笑道:“十几年的老规矩了,婶子劝你莫要打听,知道那些对你也没有好处。”
十几年的规矩……
穆兮窈隐隐想到些什么,朱唇轻咬,颔首不再追问。
送走徐婶后,她将自松乔苑带出来的那件长袍叠好,搁在干净处,盯着那长袍心绪略有些复杂。
今日,她之所以贸然闯入那屋,其实揣着旁的心思。
镇国公府那夜,屋内黑的厉害,她酒醉迷迷糊糊,看不清男人的模样,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在交缠的喘息声中,依稀看见男人敞开的衣衫间露出一道很长的疤痕。
可入了屋,她便紧张得厉害,又发生了匕首飞来的吓人事,她哪里还有心思去瞧那位安南侯的胸口。
那会子失了机会,也不知往后要如何探明安南侯的身份。
而且不仅如此,那安南侯这般冷性子,虽说不算是坏人,不然也不会将那衣裳给她,可若他真是岁岁的爹,能将岁岁照顾好吗。
穆兮窈坐在被褥上,正叹息间,一个小小的身影蓦然拱进了她的怀里,坐在她腿上,昂着脑袋问:“娘不开心吗?”
岁岁尚且不懂大人的心思,可她看得出来,娘亲今日眉头蹙得好紧,定然是不大高兴。
但她不想让娘不高兴。
她伸出小手一下捂住了穆兮窈的眼睛,神秘兮兮道:“娘,岁岁送你一件东西,你看了,就高兴了。”
穆兮窈不知女儿要做什么,但还是无比配合,“好,岁岁要送娘什么呀?”
她话音才落,便觉口中被塞入一物,甜丝丝的味道伴随着淡淡桂花香弥漫开来。
她睁开眼,惊诧地取出嘴里的桂花糕,看向岁岁。
这自然是今早孟管事给岁岁的,见岁岁一时舍不得,她就帮岁岁裹在帕子里,还以为她早已经吃了。
“岁岁不吃吗?怎的留着给娘了?”
她最是清楚岁岁爱吃甜食,从前一碗糖水都能让她稀罕得舔好一会儿碗底,更何况是这般香的桂花糕了,她可是从未吃过这般好的糕食的。
怎么能忍得住一直留到现在。
岁岁咽着口水,但还是坚定地摇摇脑袋,“岁岁不吃,娘吃,娘高兴。”
虽岁岁的表述仍有些不流畅,可穆兮窈哪里不懂她的话,一时鼻尖发软,眼圈登时便红了。
她将岁岁搂紧了几分,将手中的桂花糕掰开,大的一半给了岁岁。
“岁岁和娘一块儿吃,娘更高兴。”
听得这一番话,岁岁才伸出手接过桂花糕,在确认般又看了娘亲一眼后,才欢喜地咬了一口,顿时双眼发亮,跟小耗虫似的,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地咬起来。
穆兮窈眸光柔和地看着岁岁,眼泪不由得在眼眶里打转。
岁岁越是这般懂事,她越是舍不得,可她很清楚,岁岁跟着她,只能像今日这般吃苦受罪,可若她真是安南侯府的孩子,便能过锦衣玉食,膏粱文绣的日子。
她强忍着眼泪,蓦然问道:“岁岁想要爹爹吗?”
岁岁吃糕点的动作一滞,似乎对“爹爹”这个词十分陌生,她知道自己没有爹爹,因从前在庄子上,总是有孩童跟在她身后,笑她是没有爹的野种。
岁岁倒不在乎,也不难过,因她压根听不懂那话,她面露疑惑,无比认真地问:“娘,爹爹……是什么?”
这话可是给穆兮窈问住了,她思忖片刻,才答:“爹爹……是……很厉害的人,是会保护岁岁,能让岁岁吃上好多好多桂花糕的人……”
听到能吃好多桂花糕,岁岁的眼睛都睁大了,但她也不是只贪恋桂花糕的人,她更在意的是前面那句话。
爹爹会保护岁岁,那是不是也会保护娘。
所以能保护娘的就是爹爹,那这样的爹爹岁岁想要。
岁岁重重点了点头,“爹爹,岁岁要,爹爹在哪儿?”
“爹爹在……”穆兮窈没想到这番问话把她自己给绕进去了,她想了想,答,“娘还在找爹爹,等找到了便告诉岁岁。”
思至此,穆兮窈不免又开始犯愁起来,虽说要找,可她该从哪里入手,毕竟松乔苑她进不去,安南侯多数时候又在军营。
军营重地,岂是她轻易能进入的。
末了,穆兮窈只能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就这般入了眠,只她没想到,转机来得比她想象得还要快。
翌日一早,她晨起梳洗罢,便有一人登了门,不是旁人,正是先前领她去灶房的小厮。
“瑶娘,孟管事让我来传话,说活找着了,你若是愿意,明儿随她们一道坐车去便是。”
坐车去?
难不成不是在府中干活。
穆兮窈不解道:“敢问小哥,是什么活啊?”
那小厮答:“这府内实在不缺人手,倒是军营灶房,平素忙得厉害,尚缺帮厨的,你可乐意去?”
第4章 怀疑
军营帮厨?
穆兮窈愣了一瞬,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顾,她正犯愁,没想到一觉醒来问题竟迎刃而解。
见穆兮窈不答话,那小厮还以为她是嫌弃那厢又脏又苦累,心下不愿意,皱眉道:“瑶娘,这能寻些活给你已是不易,我劝你还是莫要挑三拣四的。”
穆兮窈忙笑着解释:“小哥误会了,我哪里会不愿去,只是一时高兴坏了,这才不知说些什么。”
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些事,担忧地问道:“那去了军营,我可需住在那儿?”
小厮知道穆兮窈在顾虑什么,“不必住,你就同那些帮厨的一样,每日坐车往返便可,她们也都是府里的,家里还有老小,哪里舍弃得下。孟管事就是念着这点,才将这活予了你。”
穆兮窈闻言感激道:“多谢小哥,还望小哥帮我替孟管事道一声谢。”
小厮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既然要明日才去军营,那今日这将军府灶房的活穆兮窈仍是得干的。
带着岁岁去了那厢,听闻她要去军营帮厨,几个婶子都有些心疼她,说军营灶房不像将军府清闲,毕竟要准备那么多人的伙食,可谓从早忙到晚,实在苦累得紧,很多人都是不愿去的。
穆兮窈笑笑,只说不打紧,能有个活干已是很好了。
说罢,她转向徐婶,本欲同徐婶商量,看看能不能让岁岁白日待在灶房,有几个婶子看顾着,她也放心些,毕竟她又不能将岁岁带到军营去。
可徐婶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说让她尽管放心,府里这些孩子白日都在一处,有陈婶子家的姑娘小梅一道看顾着,出不了什么事。
穆兮窈虽仍有些担忧,但还是点点头,毕竟也只能如此了。
徐婶转而又提起帮穆兮窈母女搬地方的事儿,说她昨晚已然跟孟大家说好了,午后便帮她们母女搬过去。
徐婶办事麻利,说搬便搬,待忙过午饭,就领着穆兮窈母女去了。
穆兮窈也没什么行李,只背了一个包袱,抱了一床被褥。
恰如徐婶所说,那屋子很小,看起来还没柴房大,家具也就角落里摆着的一张小床,以及窗前的一副桌椅,可对她们母女来说也算足够了。
确实比睡在柴房地上受凉的强。
就是隔壁的孟大媳妇看起来不大高兴,见她们搬来,也不打招呼,拉长着一张脸,将门一摔。
徐婶见状安慰穆兮窈,让她莫介意,说孟大媳妇就是这性子,占了这地方就以为是自个儿的了,这会儿让出来便有些不情愿,让她不必理会。
穆兮窈颔首,送走徐婶后,铺了被褥,将屋内好生擦洗了一番。
岁岁显然也喜欢这个地方,她坐在床沿,小腿晃呀晃,高兴得同穆兮窈道:“娘,不呀呀,不呀呀……”
穆兮窈忍不住笑起来,旁人或是听不懂,可她太明白岁岁在说什么。从前庄上的那张床不大好,其实就是两个架子上搭了个木板。
别说躺,就是坐在上头稍稍一动,都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穆兮窈收拾完,看看时候,正欲回灶房干活去,却见徐婶去而复返,手上提着个大包袱。
她将包袱塞给穆兮窈,笑道:“我昨日整出来几件衣裳,都是我年轻时候穿的,如今穿不上了,虽有些年头,但还算新,我看你也就两件衣裳可换,还又薄又大不合身,这几件你拿着,莫要嫌弃。”
在庄子上的这三年见惯了人情冷漠,如今见得徐婶这般掏心掏肺地对她,穆兮窈不禁有些鼻尖发酸,除了谢也不知说些什么,只牢牢将这份恩情记在了心里,往后若有机会她定会好生报答。
翌日天未亮,穆兮窈便起了身,她草草梳洗罢,见岁岁还在睡,虽有些不忍心,但也只能将她喊起来,穿好衣裳,抱着尚且睡眼惺忪的小家伙去敲了陈家婶子的门。
陈家婶子接过岁岁,让穆兮窈安心,说她家小梅定会好生看顾。
穆兮窈道了谢,又从怀里掏出二十文,强塞进了陈家婶子手里,说了些客气话。
离开前,她摸了摸岁岁的小脸,让岁岁再重复一遍昨晚她的嘱咐。
岁岁睡意朦胧,但还是乖乖道:“岁岁要听小梅姐姐的话,不乱跑,不去河边和井边。”
穆兮窈点点头,这才依依不舍地赶去将军府侧门。
侧门那厢,已有一辆牛车在等了,车夫是军营的厨子,家眷也在府中,故而每日在军营和将军府往返,正好把这些帮厨的一道拉去。
除却穆兮窈,一道坐车的还有三个妇人,均是三四十岁,比她大上许多,见得来了新人,还是这般年轻的小娘子,妇人们都很有兴趣,七嘴八舌问了一路。
将军府离军营并不算远,就是这清晨的风实在是寒,冻得穆兮窈将领子拉高了些,幸得昨日徐婶给了衣裳,不然就凭她那薄衣,是决计挨不住的。
一炷香后,牛车抵达军营,军营门口,四个身着盔甲的士卒,肃色而立。
赶车的厨子裘武熟门熟路地同几人打过招呼,便驱车入内。
入了军营后,裘大厨让她们先下了车,自己则牵着牛去将车栓好。
天才蒙蒙亮,军营校场之上,已有士兵在列队操练,齐齐整整的,个个身着单衣,围着校场跑圈,嘹亮的口号声响彻天际。
穆兮窈还是头一回看到这般场景,不由得看愣了眼,脚步一滞,就落在了后头。
行在前头的妇人发现后,转头喊了她一声。
这声“瑶娘”登时吸引了那厢正在操练的士卒们的注意,不少人闻声看来,原整齐的队伍一下便乱了。
还是盯梢的副将一声厉喝,才重稳了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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