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懒得猜。
内室立着三座衣架,撑起的礼服一件比一件奢华庄重,虞莜指指那套绯金丝罗,“听皇后娘娘的,就穿它。”
江南丝绸制品享誉宇内,随着近十数年民生景泰,年年推陈出新,南康皇室更是拥有世间最亮丽的轻纱软罗。
裙裾逶迤于地,绣大朵复瓣牡丹,盈盈一握的楚腰用一条酡颜色织锦腰带束住,香肩圆润,弧度优美。
外罩烟罗纱,勾勒蜿蜒的曲线若隐若见,仿佛云蒸霞蔚下不可窥视的仙境,行走间,朦胧烟气萦绕周身,只可见朵朵繁花摇曳盛放。
虞莜立于镜前,望向其内梳着朝云近香髻的自己,对这般略显俏皮的少女装束,一时难以接受。
前世虽未嫁人,但为着威仪,她一向云鬓高挽,宫装繁复华贵,顶着不轻的份量,一日下来,几乎身子骨都要压垮。
现下想来,她竟十分不理解那时的自己,何必呢?活成个图腾,连一丝人气儿都没了。
颊畔垂落的青丝乌黑柔亮,更衬得她颈项修长,雪肤凝脂。
圆润小脸轻施粉黛,梅染剪了鲥鳞在她额心贴出个蝉形花钿,杏眸柔媚,瞳仁像养在水银里的一汪乌丸,灵动活泼,眼尾圆润微垂,娇俏可人。
举世盛传,熙沅公主绝代姿容,生得千娇百媚、国色天香,只有见过她的人才知,其实她的美并不夺目。
美人在骨不在皮,一身非凡的绝美骨相,是因她承自双亲的北方血统,却在南方的日暖春和中娇养长大,不似身若蒲柳的江南美人那般弱不禁风,也没有北方人的强健粗壮。
集两家之长,多一分则妖、少一分则黛,方可造就这份举世瞩目的动人。
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会不由自主被那双极至澄澈、隐含睿智的眼眸触动心弦,令人生出亲近,甚至保护她的欲望。
然而眼下,明亮的眸底深藏一丝淡漠,形止慵懒,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凌虚仙子,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竹青小眉毛拧着,哄道:“公主笑一笑嘛。”
虞莜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咧了咧嘴角,露出个干巴巴的笑容。
梅染擎了笔,粘上口脂上前威胁,“要不给公主点两个圆靥吧。”
虞莜头向后仰,饱满樱唇立刻抿出月牙弯弧,露出一对娇俏可人的笑涡,求饶道:“我有呢,不用画了。”
饰容已毕,时辰也差不多了,一行人出来往漪清园去,虞莜扫了一圈,没瞧见大胡子,还有他那个的小跟班。
无须分辨络腮胡下的那张脸是谁,她认得白南呀,她又不瞎,相反,记性好着呢。
就很不解,狼崽是要闹哪样?
她若有所思问梅染,“梅姑姑记得秦昶么?我跟他,小时候是不是有过节?”
梅染显然对这个名字很意外,定了几息才道:“哦,你说北齐三殿下啊。”
“对对,就是他。”
竹青在另一头朝她挤眼,公主今天提他两回了,还专门去了铜马殿,肯定有情况。
可、为什么没选他?
梅染低头回忆一番,有点明白公主为何问起这人了,先帝爷去世后,这世上知道公主过目不忘这个秘密的,只剩她一人。
她欣然而笑,拍了拍虞莜的手:“你忘啦?你俩第一回 见,他就把你推到泥坑里去了……”
“哦……”虞莜恍然,手指在面前点了好几下,话到嘴边滚了几滚,终于说出口:“我那条石榴裙!”
“可不是嘛!”梅染就笑了。
刻意掩藏的记忆形状模糊,虞莜这会儿也并不打算深究,小时候的吵吵闹闹,有什么好记一辈子的,她可没那么小心眼。
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狗东西就够了,她低声笑骂:“最爱趁人不备跳出来,咬一口就跑,所以大伙儿都说他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前世北齐的监国太子高冷孤傲,朝中政务由枢密院统管,可没少找南康要钱要粮、要盐要铁,一直维系着尚且和睦的关系。
可她死后没多久,这家伙就带兵打进金陵,不是没良心还能是什么?
不过眼下嘛,她正是冲他这点来的。
定下那三个人选另有原因,无非是想刺激一下——自以为埋伏暗处的狼崽子。
请将不如激将,秦昶这人最争强好胜,眼见死对头们都有份,肯定也要赌气下场,到时她正好顺水推舟答应……
虞莜成算于胸,含笑迈进漪清园,下一刻,笑容僵在唇畔。
第7章 热闹
秦昶……你真是狗啊!
虞莜悠悠回过头,质疑看着梅染,后者惊到舌头打结,掰着指头数。
“申时一刻……是朱小侯爷,过半才到祈公子,谢世子安排在……酉正,每人错开半个时辰,请柬是奴婢亲笔写的,派人一家一家送到,怎么现在……”
三人凑到一个点儿上了。
湖波微漾,花木掩映下一方朱红小亭,相看小宴便摆在那里面,眼下挤了三个人,看上去,就挺热闹。
虞莜一手抚额,秦昶……你真是狗啊!
分开相看,是为拒绝时,不让对方太过尴尬,好聚好散,将来不至于成了仇人。
朱允温和祈岚都是老熟人了,眼下年轻气盛,看起来不堪大用,前世到了最后,却是她制衡中书令杜启茂,用起来最顺手的两把刀。
本想着待会儿说两句好话,各自打发走人即可,眼下……
一身碧绿袍子的朱允温手里抱着只红匣,圆脸唇红齿白,像个精致的瓷娃娃,即使怒极了,瞧着也跟面团一样和气。
“知道这套百鸟朝凤花了我多少心血么?晓说裙搜索吧148⒈六⑼6③追更补番最新完结文我专门跑到泉州港,等了半个月货船,那可是历尽千帆、大浪淘沙……才淘出来的极品玻璃,至于花费多少,嘿,就不必我说了,反正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与衣着鲜亮、头上还插了只绿玉小簪的朱小侯爷不同,祈岚素衣清简,浑身上下唯一能称得上饰物的,是折扇下坠着的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老坑水玉——
那是有一回虞莜的镯子摔碎了,被他捡回去一小块,亲手打磨而成,珍为至宝。
此时他瞥了眼匣子,里面红绸托起色彩斑斓的一方彩凤,一边翅膀尖碎成了渣。
“这种琉璃制品,坊市到处都能买到,质地更坚硬、色泽更纯正,价格从纹银八十两到千两不等,祈某虽则贫寒,百八十两还是拿得出来。”
“你拿……”
朱允温怒斥的话才开个头,即被对方清正严厉地打断。
“舶来之物,价值不过一两贯钱的,以次充好就能卖数百两之多,奸商便是有你这样的冤大头,才会助长气焰。
稍有磕碰就碎,此等劣质品,也好意思拿来送给殿下,可见殿下平日看重你,实在是真心错付。”
被指钱多人傻的朱允温抖着手,一连说了好几个“你”,怒而嗤鼻,“我跟你这外行说不到一块儿,我倒是问你,你今日又给莜姐姐送什么?”
祈岚生得清隽飘逸,人们背地里称他祈叫化,不过是笑他清贫,另有个祈抠门的名号,比较切合实际。
朝中寒门清流不少,大多注重风骨,谈钱色变,斥之为阿堵物,唯独他这个探花郎,偏爱掰着指头跟人锱铢必较。
此刻被朱允温问到,祈岚神情一滞,流露矜持。
“哈哈,我知道了,你们老祈家不是到处鼓吹,家有凤凰蛋吗?干脆你找人打枚纯金的,当聘礼送给莜姐姐,倒能搏她一笑。”
“岚的礼物只有殿下懂得欣赏,你满身铜臭,休想玷污。”
祈岚反唇相讥,随后调转枪头,“却不知,谢世子赠予殿下的,又是何等稀世珍宝?”
探花郎穷归穷,风骨却是有的,他的傲气,在面对权贵时更加凌厉,尤其是江左魏国公,称臣不纳税,简直其心可诛。
谢洵站得离他俩较远,一袭玉色华服仪态翩翩,腰间玉带下系玉佩,面若冠玉顶束玉冠,恨不得全身上下皆以美玉饰之,方好体现他君子如玉,高雅温润之品质。
“本世子幸获熙沅殿下青眼,由此可见,她果然名不虚传,是位眼光独道的奇女子,可堪与本世子比肩,惺惺惜惺惺,自当以重礼相酬,今日既请了二位来此做见证,便也有资格一同鉴赏……”
说着话,他拿起桌上的画轴,落落大方抖开,“本世子的自画像。”
谢洵人在江左,曾听闻南康朝熙沅公主的盛名,道此女天生一双慧眼,得她青睐者,必可平步青云,引得天下无数俊杰,竞相追随在石榴裙下。
他初听此言不过一哂,弘盛帝膝下只此一女,娇宠些也属正常,小公主身边的玩伴,由她向皇帝提携一二,高官厚禄,直上青云那还不简单。
谣言止于智者,他谢洵是不会信的。
朱允温伸长脖子看那幅堪比珍宝的画像,对比着又朝谢洵脸上瞄了几次,跌足掩面,一手指着他,“表哥,你竟然……”
户部尚书朱恭娶了江左四郡之一,豫章陆氏的女儿,与谢洵的生母是堂姐妹。
怪道阿娘说他这表哥自恋成狂,以前还不信呢,果然,阿娘诚不欺我。
他决定往后少跟表哥来往,太丢人。
谢洵平静而自信地看向他,随后被那袭绿油油的袍子刺得眉头一皱。
看吧,小表弟也是熙沅公主的裙下臣之一,如今还不是游手好闲的纨绔一名,平步青云,呵,左脚踩右脚可不能上天。
不过她挑中自己的眼光,还是要予以肯定。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这章颇短小- -配角们拉出来溜溜~
第8章 劝退
这世上果真有奇葩
眼见公主一行人出现,谢洵拂袖站到最前,理所当然将那两个当作陪衬。
“麻烦让让。”
朱允温放下匣子,拱开他两步跑上前,脆生生唤了句:“莜姐姐。”
虞莜长睫微敛,小时候不懂事,见着个比她还脸嫩的小郎君,就哄着人叫姐姐,谁想这厮长大了还不肯改口,白占她便宜。
那边祈岚也不甘示弱,上前长揖到地,“岚三生有幸,得获殿下垂爱,此生必定永不相负。”
他一上来就表衷情,且明确告知后面那位,他今日来此,是熙沅殿下亲自下帖请来相看的。
“我……”
迎着祈岚的灼灼目光,虞莜难得怔忡,这种情况该如何劝退?
“唔,今儿天气不错。”
她抬头望天,朱允温立刻也看向头顶秋阳,体贴地从怀里掏出帕子,展开遮在她头上。
“这会儿太阳正大呢,快进亭子里坐。”
虞莜抬眸瞥一眼那张水红色锦帕,举步前行,顺便岔开话题,“怎么又拿你娘的帕子?朱允温,你可争点儿气吧。”
“呃,这不是……”朱允温挠了挠头,赔着笑脸,“出门走得急,帕子忘带了,我娘塞给我的。”
“陆夫人今日进宫了么?”
“没有,我都这么大了,不用走到哪儿都叫阿娘跟着。”
朱允温笑嘻嘻的,语气熟稔,“莜姐姐我跟你说,今日接到帖子,可把阿娘高兴坏了,说没想到我能有三成机会呢。我当时就跟她说,‘放心吧娘,以我和莜姐姐的感情,你马上就能当婆婆了。’”
看向门神般杵在亭子口的谢洵,朱允温神采飞扬,朝他高高挑眉。
“我……”
虞莜嗫嚅:“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娘是指……你希望不大?”
“你知道的啊,阿娘想让你当她儿媳妇,这是她平生最大的心愿。”
虽然但是,这两者间并没有什么关连。
原来这两个不是见证人,然而,这世上会有什么竞争对手,能让本世子放在眼里吗?
不存在的。
“江左谢洵,见过公主殿下。”浅揖一礼,谢洵长身玉立,抬手延请,“殿下请入内就坐。”
虞莜前世并未与魏国公世子打过交道,数次宴会只是遥遥一晤,此刻一眼瞥见桌上的画像,咦,倒有二十分风采,远胜真人。
这人的禀性她是熟知的,目下无尘、自视奇高,要说打发起来,其实比那两个容易。
她轻拂裙裾,在石桌前就坐,“世子爷,你看不如……”
谢洵没想到,近观熙沅公主,谪仙般的姿容与气度……竟和自己如此般配,不禁十分感慨。
“本世子寻芳多年,放眼望去皆是庸脂俗粉,不堪入目。今日有缘得见殿下,始知这世间果有仙葩,可堪匹配无暇美玉。”
朱允温大惊失色,别告诉我,无暇美玉说得是你自己!
谢洵太感动了,以至声线有点颤抖,眼中几要滴下泪来,郑重取出婚书执在手中:
“殿下,洵在此许下重诺,今生今世,只得殿下一人,相携手,共白头。”
众人呆若木鸡,虞莜也不禁轻轻扬了扬眉,深感诧异。
咳,被比作仙葩,她受之有愧,倒是这世上果真有奇葩,也是她始料未及。
剩下两个回过神来顿时急了,嘿,没开锣呢,怎么就抢跑?!
朱允温仗着年轻,身手敏捷坐到虞莜旁边的石凳上,红通通的婚书变戏法一样,伸到她鼻子底下。
“莜姐姐你还不知道我?今后我要敢纳妾,我娘非打断我腿不可。”
紧接着另一本婚书架到上面,祈岚失了先手,心下焦急,顾不得组织措辞,“我也绝不纳妾。”
“你当然不纳妾,你有钱么你?”朱允温张口急呼,打压起祈叫化都不带喘气的。
“别说纳妾了,聘礼你凑得齐么?不会这么早就打上莜姐姐嫁妆的主意了吧?
婚房你有么?难道让莜姐姐跟着你,哦对,还有贵府老太太,挤兰花胡筒那小破院子?哎哟嗬……”
“你个小人,打铜钱眼儿里看人!”
“欸,我家堆铜钱的屋子,比你家都大!”
这两个是斯文人,嘴上不停,手里的婚书一份、两份,规整叠在公主面前的石案上。
谢洵连忙把自己的那份放在最上边,紧接着被两人裹挟,加入唇枪舌战。
这位刻薄起人来称得上润物无声,毕竟他认为理所当然的道理,在别人看来就是荒天下之大稽,他认为毫无杀伤力的表述,在别人听来直如奇耻大辱。
虞莜伸手从果盘里挑了个橘子,竹青见状立刻来接,“公主,我帮你剥。”
今日这场面,比往常她见过的都要声势浩大,恨不得再揣把瓜子,一边嗑一边瞧热闹。
虞莜躲开她的手,自顾剥橘皮,起身踱到栏前远眺。
洗朱亭坐落一片小山坡之下,上方披香阁,敞开的窗边掠过一抹明黄影子。
皇兄对她今日的择婿想必十分关心,定会提前过来观望,她轻哂一声,倒是叫人瞧了笑话。
继而回眸看向临湖水榭的方向,那里九曲十八弯,在水面架起一座迷宫,她幼时常在里面玩耍,早就绕得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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