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有自知之明的。”
女人冷哼一声,白皙胳膊扬起,将手举至百叶窗投射进来的柔和光线下,欣赏新做的美甲。
“我被谢家赶出去这事圈子里谁不知道,现在下去,那岂不是把话柄送上前给人去笑?我又不傻。”
“我在忙正事,你想在这里躲着就安静点。”谢冯笙严肃而冷峻地丢下这句话,女人知道这是他下发的最后通牒,撇撇嘴没再吭声。
平静环境被微弱振动打破,如同扔进许愿池的一枚硬币,声音不大却激起涟漪水花。
握着钢笔的手再度停下,女人赶忙撇清关系:“冤枉,这可不是我。”
“你心虚什么?”
‘咔哒’一声,钢笔盖子被扣上,谢冯笙自口袋将手机取出。
瞥一眼内容,他的脸色变得阴沉可怖,紧抿的薄唇透露出心中的怒火。
老板椅滑轮与地面摩擦发出粗糙响动,谢冯笙急匆匆站起身,将搭在椅背的西装外套取来,转身就要往外走。
“你要下楼?”女人亦是察言观色的高手,细想便知缘由,“你带来的那位小朋友在楼下被刁难了?”
壁柜上的沙漏刚被人翻转过180°,谢冯笙点头,不愿浪费时间应付。
多逗留一秒,楼下的麦穗就要多被为难一秒。
深知他心急,女人却抬手拦住去路。谢冯笙面色不虞,不耐烦望去,听到对方解释:“往大了说,都是女人堆里的事,闹到你出面不合适,还是我下去吧。”
麦穗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如此不体面的场景。
为了不给谢冯笙惹事,她和花旦抵肩而立,像两只弱小且无助的鹌鹑一样,被人肆意内涵数落。
脚步声自远处传来,听上去悠然自在,麦穗不抱任何幻想,无声哀叹:又来一个。
“叶太太,您是咸鱼翻身把歌唱,跑来这里教训人?”来人动静颇为浮夸,麦穗无端回忆起红楼梦中,关于王熙凤初登场的描述。
她正想着,一只手搭上肩膀,细看纹理便知保养得极好。
张扬玫瑰香随鼻翼翕动钻入鼻腔,麦穗讶然抬头:这是谢冯笙帮她找来的救兵?!
那日宴会结束,麦穗才在谢冯笙那里得知她的名字。
谢檀温,谢冯笙大伯谢平城的女儿,一位离经叛道的奇女子。
半年前做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出格事,为了平息谢际中的怒火,谢平城声称谢家不再有这个女儿。
权贵之家,孩子的容貌自不会差。
谢檀温也是浓颜系,比麦穗少一分如冬日寒梅般的冷,唇角挂着浅淡弧度。或讥讽或欣愉,哪怕口中说着冒犯的话,亦让人无法真正同她动脾气。
来时那句嘹亮问候,将所有注意力吸引过来。叶夫人见此,顿觉丢了面子。眼看平时和自己不对付的妇人开始小声议论,指指点点的闲言碎语传入耳。
她再忍耐不住,松开紧咬的下唇,辩驳:“谢小姐何出此言?我不过是将事实真相点出来,到您口中怎么成了教训?反倒是您,明明扬言离开谢家,却又来这里不分青红皂白给人扣帽子。”
谢檀温视线在场内扫过一圈,轻啧一声,腹诽打这种低端局没意思。
低头靠近麦穗耳侧:“谢冯笙敢带你过来,这样的场面能解决吧?授权我带来了,放心大胆地开始吧。”
麦穗了然,直直看向强撑着维持镇定的叶女士,如同瞄准目标的毒蛇,眼睛里淬着寒:“您所说的句句属实,是指把听了一半的话掐头去尾,再融合自己的理解,然后讲给旁边这几位太太听,企图利用舆论达到羞辱我和旁边这位姐姐的目的?”
叶女士对谢檀温还有所忌惮。
谢檀温毕竟是谢际中的孙女,能经过保安重重审查进入谢家祖宅,证明所有流言蜚语不过是一时气话,她自然得罪不起。
可是麦穗不同,一个跟谢家毫无关系,靠着公益慈善计划,才从穷乡僻壤的山城跑出来的人,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叫嚣?
谢檀温不再搭腔,叶女士原本熄灭的气焰再度燃烈:“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你可能现在只是说几句擦着边的话,时间久了难保不会生出狼子野心,我们只是这之前给你提个醒,要谨记自己的身份。”
“这话你们更应该说给自己听吧。”麦穗态度不卑不亢。她明白谢檀温不欲多言的原因,甚至现在还有了几分感同身受,来来回回讲一些车轱辘话毫无意义。
麦穗略思考几秒,直点要害:“叶女士,我不想再为这些莫须有的事情争论。您与其在这里讲废话,不如好好动脑子想想,那位在背后撺掇着让你生事的人,究竟有什么意图,这样做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最后几句话麦穗刻意压低了声音,这种模糊的暗示更容易让人信服。
对听风便是雨的人来说,尤其有效。
叶女士眸中闪过一抹异样的光,而后陷入沉思与怀疑。
正巧这时,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自二楼慢步走下,领带打成温莎结,左侧别一枚镶嵌暗红宝石的飞鹰胸针。
古板沉闷的黑西装被他穿得极具个人风格,细看面容,竟与站在身侧的谢檀温有几分相似。
男人端着温和语气,与提前落座的叔伯问好,视线触及谢檀温时,眉骨不受控制抽动几下。
“你这打扮,像什么样子?”
第27章 赐我樊笼
谢檀温一身米白色休闲运动装, 在满室衣香鬓影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她站在麦穗侧后方,轻捏起一支斜插在昂贵青花瓷瓶中的牡丹花把玩,颇为心不在焉。
因着二人相距甚远, 只有麦穗听见那句对来人低声轻蔑的点评:“伪君子。”
又或者, 这是谢檀温故意让她听到的。至于目的, 暂且模糊。
“叶夫人,还有这几位太太。”他的目光冷静利落,唇边始终挂着笑意, 一看便知这又是一位喜怒不形于色的主, “今日是谢家家宴, 祖父马上过来。若是让他在忙完繁冗公务之后,还要听人在这里议论一些似是而非的话题, 恐怕会影响整日的好心情,届时会有怎样的处理方式, 不是你我能预料到。”
他的语速缓慢, 慢条斯理,语气中携带几分毫不掩藏的威胁:“若是影响到生意合作, 我也是不好说话的,想必这并不是几位的本意。”
被一位比自己低一辈分的年轻人当众点明家族存亡的利害关系,这本称得上是一件很下面子的事, 但几位妇人不敢拿乔,当即点头称是。
影响生意是最重拿轻放的说辞。今日赴宴人员无一不仰仗谢氏集团的庇护,那点微弱的血脉亲情能保证家族繁荣生存已是不易。若因此事被谢际中厌弃,斩断最后一丝瓜葛,他们的好日子才算走到了尽头。
唯余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叶女士仍凝固在原地, 直到视野内的羊绒地毯上出现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叶夫人呢?是同几位太太一样的想法, 选择息事宁人,还是说,一定要请祖父出面调和?”
叶女士陡然回神,侧过脸躲开来人看穿一切的视线:“只是几句口舌,不必劳烦谢董。”
“那就好。”说完这句,男人仿若终于意识到舆论话题的中心身在何处,纡尊降贵般转身,轻飘飘将目光投注到麦穗身上,“你就是冯笙从山城带回来的女孩?”
“您好,我是麦穗。”她不卑不亢扬起下颌,轻描淡写向他陈述自己的身份。
男人忽而低低地笑了一声,眸光晦暗藏锋,带着一种麦穗难以窥破的复杂感情:“不必紧张,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谢檀烨,谢檀温和谢冯笙的大哥。”
回忆戛然而止,麦穗蓦然抬头,对上那双与当年别无二致的眼睛。
谢檀烨一如往日温和端方,挺直的鼻梁上多了一副金丝眼镜,静静站在谢际中所坐太师椅的右侧。
等麦穗挽着谢冯笙的手臂,走到他们的面前,谢檀烨才徐徐开口:“好久不见,今日家宴怎么来得这样迟?”
“路上堵车。”
面对这位名义上的大哥,谢冯笙往往会比平日多一分耐心与随和。可今天不知怎的,竟也会用如此一眼即明的虚假借口敷衍搪塞。
这俨然代表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讯号。在她缺失的三年时间里,谢家祖宅之中,谢冯笙与谢檀烨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明灿灯光是公平的,从来不会刻意偏宠谁,一视同仁洒落在场内每一个人身上。
万千思绪错综复杂,足以扰乱心神,麦穗不自觉指节施力,将手下笔挺的西装外套压出几道折痕,原本粉润的指甲也因此泛出惨淡的白。
也是在这时,温热掌心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毫不避讳,将好似冻僵的骨节暖化,麦穗恍然回神,紧跟着放松下来。
“祖父,新年快乐。”谢冯笙微微欠身,示意跟在身后的荣叔将拎着的公文包打开,取出其中一份牛皮纸档案袋,递过去,“原本还在考虑为您准备怎样的礼物合适,谁知今天早上收到这份文件,相信没有比这个更能让祖父满意的了。”
谢际中没那么好糊弄,灰白瞳仁中带着怀疑,将缠在银片上的金线一圈圈绕开,抽出一沓装订整齐的资料。
他一页一页往后翻,如愿在最后一张A4纸的中线位置,看到两枚带有法律约束效力的公司公章,这才郎声大笑:“好啊,先拿下与周家的合作,通过他们的关系一点点往政府机关靠近,你做的不错。”
聪明人对话一向点到即止,鹤发老人明白谢冯笙选择在今日将合同递到自己面前的用意。如今他虽然尚且在世,集团内能插手的事务也已经不多了,既然如此,又何必不顺水推舟卖个人情呢?
“这是小麦吧,年前的宴会只顾着向外界正式宣布你们的婚事,没来得及和你叙旧,希望你不要介意。”谢际中摆出大家长的姿态,同麦穗细话家常,明事理的人自然懂得其中的含义,不会上赶着找不痛快。
“祖父,新年好,祝您新的一年笑口常开。”麦穗腼腆地扮乖巧,用斟酌许久的祝福词向他问好。
“人老了,记性也不好,没提前给你准备礼物。”谢际中略思索一瞬,将红实木圆桌上放置的装帧华贵的曲目册递来,“这样吧,今年的第二场戏你来点,就当是弥补的新婚贺礼。”
曲目册沉重,却并不是纸张有多厚,其主要重量在外壳上。
岩石画板镶嵌宝石,经灯光折射散发出灼眼光泽。
麦穗在戏曲上造诣不深,说得出详细名称的京剧曲目,更是一只手数得过来。
随便点一出戏的确容易,但要合心意,不在当下场合显得突兀,实在有些困难。
稳妥起见,麦穗回忆着当年花旦身上的戏服,选择了曾在谢家登台过的《昭君出塞》。
一道铜锣声起,好戏即将开场。
麦穗跟随谢冯笙在正后方落座,谢檀烨坐在他们的左侧,麦穗右手边的位置空着。
“谢谢。”
锵锵前奏响起,麦穗趁势偏头朝身侧低语这一句。
那份合同她一早见过,并不是今日早上才被人送至谢冯笙的办公桌上。
他一早知道她对京郊别苑心存畏惧,抢先提议说可以不来参加宴会。在她坚持之后,又以此使得谢际中表态,这样不会有人再像当初那样明知故犯,刻意为难。
想到这里,麦穗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灌满了碳酸汽水,不经意间咕嘟咕嘟往外迸出微小水珠。
“谢我什么?”
谢冯笙明知故问,将手中剥好的坚果仁放在她的掌心。
是啊,他们现在是夫妻。正常夫妻不会这般疏离客气,万一被人听去,恐怕又会多生事端。
“别多想,我不是要你别在公众场合说这些。”谢冯笙语气低低沉沉,“作为你的丈夫,提前为你解除危机预警是我应该做的,很抱歉,之前没能及时帮你处理这些麻烦。”
一切好似又回到过去。
他再一次沉默无言,连同她的责任一齐担负起来。
氤氲雾气缓慢上升,眼前景象演变为拼接而成的斑斓色块,失去了本来面目。
麦穗吸了吸鼻子,想向谢冯笙解释诉说,却发现自己语言系统在这一刻如此匮乏,除了感谢的话语之外,再讲不出其他词汇。
“我知道,我没有误会你的意思。”麦穗眼圈不可抑制染上红晕,鼻腔中的酸楚也蔓延开来,却还执拗为自己辩驳。
舞台之上,一曲终了,昭君登场。
身侧空余许久的位置此刻也终于有人落座。
“怎么,他欺负你了?”
谢檀温难得守规矩,一件黑色蕾丝礼裙,恨不得将全身包裹住,不让任何一寸肌肤裸露在外,颈间佩戴一串蓝宝石项链,设计独特,不像是珍藏多年的古董珠宝。
麦穗没有据此询问,转而回答她问候:“没有,他很好,新年快乐。”
谢檀温往麦穗左侧斜觑,冷冷哼出一声,不欲过多交谈。
她显然对这些咿咿呀呀的戏曲没兴趣,指尖拖着下巴,光明正大地打瞌睡,时不时猛然往下栽一下,看得麦穗心惊肉跳。
麦穗并不是一个圣母心随时随地肆意泛滥的人,当年谢檀温肯下楼为她解围,做她的后盾,这其中虽有‘看在谢冯笙面子上’的因素在内,但她还是承认这份恩情的。
“诶,你要不要去洗手间?”
麦穗向谢冯笙示意,而后轻拍一下她的后背,纤细手指弯曲,朝门口指了指。
谢檀温半眯着眼,困倦到头脑不清醒,对麦穗这一行为感到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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