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曜闻言一颤,声音嘶哑地吐出几个字,“我走。”
“呵,你能走去哪儿?”鬼王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目光扫过她狼狈的眉眼,有些厌烦地移开。
“给你指条路,往北,一直飞。那里有个地方,阴阳不分,无日无月,在天道辖御之外。”
又一记天雷当空而下,金笼震颤,整座神殿都被劈得地动山摇,仿佛大厦将倾。
明曜伏在地上,长发沾血,如双翼自背脊散开,她那双浅色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须臾,她轻声道:“如果我死了,他就不会死,对吧。”
鬼王没有答话:“你还剩一道雷的时间,我建议你别再说话了。”
“那么,她们最后怎么样了?谷莠,还有薛夫……陈昭……她们。”
鬼王微挑起眉:“这个时候,你倒还能想起她们?呵。告诉你也无妨……谷家母女活得好好的,谷莠是天生的富贵命,不管你救不救,她长大后都不会差到哪儿去。至于薛家那些人么,有两个小丫头其实还活着——我把她们一同送去谷家了,之后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其他人早就投胎了。”他的语气至此终于轻缓了一点,那青灰的眸中流露出了些许难得柔和的神情,“你血洗黑凇寨的时候……她们其实都看着呢。”
明曜轻轻眨了眨眼,某种却并没有因这段话而显出多少慰藉。
“轰!”眼前一阵骤亮,金笼如倾颓的巨兽骸骨,重重砸在少女的脊背上,她闷哼一声,在片刻后艰难地从废墟中挣扎起身。
少女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在此刻泛出了艳丽的明黄,随即,她的目光自鬼王与素晖的身上移开,望向头顶阴沉的雷云。
“……多谢,再见。”她小声道
。
一定会再见的。
一阵莹蓝色的光辉闪过,蓝鸟真身如闪电般冲开天幕,须臾消失在无边黑夜之中。鬼王站在一地碎玉破瓦之间,静静地望着月隐峰上空聚散的雷云,随着那抹蓝色的影子一道移开。
冰冷的雨丝落在他的脸颊,他忽然寒了脸色,抬手将广袖盖在素晖苍白的脸上,严严实实地隔开了细雨。
“快死了都不让人清净,实在是烦人至极。”
片刻后,殿中两人,随着一阵鬼气消散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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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雨丝打湿了明曜的羽翼,她本就身体疼痛难耐,如今每一次扇动翅膀,更是变得无比沉重。然而那些由神明所化的雨水于她而言,却像是无声的鞭策。
低压的雷云在她身后不远酝酿着惊心动魄的力量,而对明曜而言,她每一次扇动双翼的力量并不是为了逃离天雷的惩处。
而是因为云咎。
只有一日了,她要从极南端的月隐峰往北,寻找那个在天道辖御之外的地方……在三日的落雨结束之前,她……真的可以到达吗?
那里有个地方,阴阳不分,无日无月。
那个地方……她……是不是,曾经去过?
模糊的揣测在内心中不断浮现,她用尽全力地扇动着翅膀,这样迅速而漫长的飞翔,她从不曾经历过,从最初的疼痛,到酸楚,到麻木,似也过去了不久。
天空由黑夜转为白昼,光阴的流速在机械的动作中失去了意义。在那令人窒息的,迎面而来的细雨中,明曜的脑海中走马灯般地闪过了许多的画面。
那是一场无序的回溯,夹杂着梦境和现实,自千年的光阴中跳跃着来回穿梭。回忆是一条漫长的,没有尽头的路,一切在记忆中留存的画面都能够被拿出来无限放大和重温。
身上的疲倦令她失去了一切感受的能力,她任由那些记忆自脑海中穿梭而过。
最终,定格于一切最开始的时候。
那是在北冥,他自漆黑的深海中出现,修长的手指随意折下了穿透魔息的鎏金箭,他的声音那样冰冷,像是从未见过她。
他那时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天道将你交于我,你属于西崇山,你的家……不是北冥。
天道……当真,会将她交给他吗?
明曜的身体在空中晃了一下,差点就要失力地从云层中栽下去。
雷云在她迟疑的须臾追赶而上,一道天雷当头而下。明曜眼前一黑,初时只觉得躯体麻木,全身的骨骼都在顷刻被抽离,接着,难以忍受的痛苦撕裂般传来,她自高空不断坠落,魂魄却仿佛停留在万丈之上被那雷云撕扯。
下一瞬,她撞开一片云层,密密的细雨和水雾将她托承了一刹。
熟悉的冷香将她拉回了现实,她恍然以为云咎再一次接住了她——可是并没有。
她依旧在不断地下落,甚至能够穿透稀薄的云彩,看到人间的城池。
——不行,她决不能将雷劫引到人世!
空中的雷云在释放一次过后,便会有一段时间的平息,明曜重新振翅冲向高远的天际。
痛觉似是可以激发一些潜能,目之所及的一切人间风光迅速自眼前消散,她不断地向北飞去。
一定、一定会到达的。
她见过千年之后的云咎,也是因为千年之后的相见,她才会存在于此刻。他们一定能够摆脱天道的约束,一定会有一日,她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边。
不会死的。
他们都不会死的。
一路上,明曜不知自己多少次被天雷击落,又不知自己多少次挣扎着振翅而起。
她忘记了时间,不知自己是否还来得及,于是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求那温柔的细雨再下得久一些。
求他,再等等她,再与她坚持一段时间。
极寒在不知不觉中降临,连绵的高山与广袤的海域在眼前缓缓展开。身后的雷云在此时发狂般朝她袭来,更频繁地落在她伤痕累累的身体上。
为了延缓她飞行的速度,那天雷甚至不在积蓄力量,而是接连不断地往她的方向劈落。
她狼狈地四处躲避着,甚至再也感受不到雨丝落在身上的凉意。
是不是……还是……晚了……
此心念一起,明曜整个人似乎都被抽干了力量,她怔然地仰头往空中望去。
——入眼的,却是一片彻底的黑暗。
雷云在身后愤怒地砸落,却迟迟不再往前一步。
明曜呆了一刻,泪水不断从黯淡的双眼中滚落。她确信自己,终于来到了那个天道所不可触及之地。
蓝鸟形容枯槁,曾经华美的羽翼早已枯焦得不堪入目,她彻底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朝那片冰冷漆黑的海域坠去。
风声自耳畔呼啸,五感开始消散,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开始变得缓慢……逐渐,无声。
人在死前,最后消失的,是听觉,还是意志?
她只记得,最后的最后,划过她脑海的,是一句很轻的——
“明曜,好梦。”
……
这是寻常的一天,对于无日无月,无光无时之处而言,这是与任何岁月都毫无差别的一天。
在这一天,一只脏兮兮的蓝色小鸟,自高高的天际落入了北冥的深海。
她身上逐渐消散的莹蓝色光芒是那样漂亮,吸引了海底数万,自出生就未曾见过光明的魔族。
“把她留下吧。”
“可是……她已经死了。这些漂亮的东西,很快就会从她身上消散。”
“我们去求求冥沧吧,他会有办法的。”
他们望着那只狼狈而瘦弱的小鸟,他们说,她那样好看。
是这个世间,最漂亮的存在。
第40章
“明曜……醒醒……”
清冽的冷香被空气中氤氲的水气冲淡, 盈盈满满地落入少女的鼻端,周遭的虫鸣鸟叫清晰地传入她的耳畔。
明曜颤抖着忍过身上被碾碎般的痛楚,伸手紧紧攥住了身旁柔软垂落的衣料。她的眼皮沉重至极, 光是一个睁眼的动作,都耗费了不少的力气。周遭晨曦的光芒亮得有些刺眼,她的眼球疲惫地转动了一瞬, 微微睁开了一丝缝隙。
然后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自身旁传来。
“明曜。”清润的嗓音呼唤着她的名字,随即, 她感到自己右手被一只微凉的手掌握住,安定的神息不断涌入她的身体, 熟悉得……让人想要流泪。
明曜没有回应, 只是下意识咬住了嘴唇,片刻后,她感到咸涩的泪水自眼眶沁出, 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滑落进双唇中。
她将手从神明的掌心抽离,睁开眼睛, 定定地望着蔚蓝的天际, 和高高的蒹葭丛, 她的视线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滚烫的泪水如断了线一般浸湿她的鬓发。
深秋微凉的风掀卷着飞雪般的草絮而过, 那潮湿而萧索的味道与千年前的深秋一般无二。
她恍然间,竟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方。
“明曜。”身旁的人又一次唤出她的名字,语气比之前显得要强硬一些, 片刻后, 她感到他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又顺着她脸颊的潮湿一路往下, 直到抹去了一路流到她颈部的水痕。
明曜琥珀般的双眸微动,轻轻落到了对方的脸上,神明清俊沉稳的样貌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年轻的,俊逸的,不曾有过半分岁月的痕迹。
“云咎。”她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张口,用沙哑地嗓音吐出两个字。
“嗯。”他在听到她的回答后,很快恢复了往日那种淡然平静的神色,神明微微俯身,动作轻柔地托住她的后背,“可以起来么?”
明曜借力直起身,望向他的目光仍然有几分茫然,她尚不知如何开口,却听云咎已兀自说了下去:“这些人的过去曾被修改过,恐怕并没有我们看到的那样简单。明曜,你现在体内的本相之力非常躁动,不可再……”
“我们看到的?”明曜低声打断了他的言语,少女那双水色濛濛的桃花眸颤抖着落在他身上。
“我们……看到了什么?”
云咎错愕地低下头,伸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拨至耳后:“那些白骨为何会汇聚于此处,他们是否与妖物做了交易……明曜,一日前,分明是你求了一个探寻真相的机会,也是你拉着我,让我陪你一同旁观那些你从白骨中析出的记忆。”
“……”
“明曜?”
“……呵,对。”明曜低下头,怔怔地望着自己缠着金线的手腕,许久后,她低着头,轻轻笑了一声,“对。是我求的。”
“那么……”
“可是我并不记得。”她仰头静静地望着云咎,浅瞳中又开始失控地落下泪来,“如果我告诉你,我看见的是其他的东西呢?如果我告诉你,你说的那些……被修改过的,那些白骨的过去,我都没有看见呢?”
神明漆墨般沉黑的瞳孔定定地望向她,高挺的眉宇微蹙,颇有些冷淡地,却不厌其烦地擦干她的泪水:“怎么又哭?我说了,那些过去未必可信,没看见也未必是坏事。大抵是你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使用本相之力,因此你我二人被牵扯进了不同的记忆碎片之中……这也是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那……如果我告诉您,我看到的过去,是您的记忆呢?”明曜猛地攥起了拳,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无序地狂跳起来,“在本相之力发动的瞬间,我也触碰了您。”
云咎侧过脸,鸦羽般的长睫轻轻地翕动了一下:“那又如何?我的过去……和你在西崇山上待着的那些日子无甚差别,十年如一日罢了。”
话音落定,他看到少女的脸色不由得苍白起来,她像是支撑不住那般微微晃了一下,又死死扯住他的衣袖。她微垂着头,柔软的长发乖顺地垂落在颊畔,从他的角度望去,可以清晰地瞧见一滴滴泪水自她的眼眶中坠落,在她飘逸的裙上晕开深蓝色的水痕。
“我很难过。”她无力地开口,声音颤颤,轻得仿佛随风而逝的秋草,“我看到您的过去,心里很难过。”
她偏过头,将哽咽声吞回了喉中,在片刻的沉默后,她仰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明曜的声音平静了一点,因此也显得更加清晰:“云咎神君。您究竟……知不知道该如何爱一个人?”
“您的眼睛,究竟有没有平等地注视过哪怕一个人?”
她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却仍由泪水不停歇地落下,少女的声音带了些许愤恨,底色却实在委屈至极,像是受了天大的欺负一样。那过于复杂的情绪令神明感到了些许无措,因而竟没来得及深想她这两个问题之下,埋藏着的更深刻的感情。
他的手在袖中紧握了一下,那掌心仍然残留着不久前替她拭去的泪水,那滚烫的潮湿此刻已经凉透,沁在他的掌纹中,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的触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肤,直直凉到他的心底。
“我以为,你应该早已明白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待她终于哆嗦着平静一些,云咎才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轻轻抬起,他的手指按住自己的衣袖,隔着柔软的布料一点点吸附着明曜脸上的泪水,“我不曾爱过任何人,也从未有人出现在……与我平起平坐的位置上。”
他的尾指不留心地蹭过明曜敏感的眼皮,她像是被刺痛般地缩了缩脖子,纤长的睫毛不自觉地颤了两下,像是一株悬着露水的,饱满而孱弱的花骨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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