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确定。”云咎接着道。
明曜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差点就要将那句“您究竟想起了多少”问出口。
可是……她是一个胆小的人, 总在未知面前驻足不前。
她不敢确定,若恢复了千年前那段记忆的云咎来挽留她, 她是否还会如现今一般, 坚定地抛下西崇山的一切,决定永远留在北冥;她无法想象,若云咎恢复记忆之后, 对过去的一切没有分毫的触动,她又会因此难过多久;她更不敢再幻想, 那个云咎为了她留在北冥的梦境是否真的会实现。
她像是被困在蛛网中难以挣脱的蝶, 挣扎也无济于事,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地靠近。
明曜甚至难以剖析自己的内心究竟是期盼更多,还是抗拒更多。
可是, 云咎却什么都没有再说出口了。
他只是那样安静地看了明曜一会儿, 然后伸手抚上她的后颈,轻声道:“抱歉,恕我唐突……”
下一刻, 神明低头轻轻贴上了明曜温软的唇瓣。
她瞬间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不带分毫的情|欲,像鸟儿衔起饱满的红果, 蝴蝶触碰细嫩的花蕊。云咎没有闭眼,那双墨色的眸中甚至没有泛起任何不同的情愫,他的目光就那样平静地注视着明曜的表情,任凭少女逐渐急促的呼吸拍打在自己的脸上。
他观察着她的反应,像是要从中抽丝剥茧般寻找出她隐藏得最深、最密切的答案。
无数画面在云咎的脑海中闪现。
那只被囚于魔渊巨笼,胆怯而惊恐地望着他的小鸟;那个仰着琥珀色双眼,小心翼翼呼唤他名字的少女;那个在东海渔村的湖泊旁,泪迹未干地亲吻他,说爱他的小姑娘;还有那个在东海冰崖上,替他挡下双头蛇偷袭的明曜……
还有眼前这个,一边回避着他,又一边将所有亲昵和期待藏在小心翼翼的注视中的她。
——明曜这一切的变化,并非无迹可寻。她对他突然转变的态度,最初就发生在东海渔村的那次回溯之后。
当时她就已经说过,她看到了千年之前的他。
可那时候的云咎对自己的记忆无比笃定,更坚定地将明曜口中的爱,当做了少女懵懂的错觉。
他比她年长那么多,害怕她因年少懵懂而错付真心,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甚至刻意用漠然的态度对待她。
他想,若她哪天反悔,至少彼此间还有后退的余地。
可这一切谨慎的克制,在明曜为了他挡下双头蛇攻击,昏迷不醒的那些天里,逐渐变成了虚幻的泡影。
云咎对自己深信不疑的判断产生了动摇。
事实上,虽然他不曾被谁热切地爱过,可也在明曜下意识的举动中,开始逐渐意识到……
她或许是真的爱他,而不是因为少不经事的错觉。
在这个判断动摇之后,明曜对他的每个眼神,每个举动,都在云咎心中无限扩大。
在她逼他解除彼此间的咒印之时,在她一次次抛下他走向北冥之时……
云咎在自己混乱不堪的心绪中,彻底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明曜的一举一动牵绊住了。
他的潜意识,正非常焦灼地想要默认她爱他。
可他的理智却说——还差一个缘由,一个明曜爱他的缘由。
他冷漠、古板、苛刻,被人敬重、畏惧、远离,站在明曜的角度,他找不到自己任何一个被爱的理由。
可是,如果他们在一千年前就认识呢?
如果他梦境中的那些画面都是真的,如果明曜也曾在梦境中见过一千年前的他……
那这是不是,就能够成为那个“缘由”?
在呼吸交缠间,云咎从明曜琥珀色的桃花眸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轻轻抵住她的额头,几近失神地低语:“明曜,你爱我,是不是因为千……”
明曜没等他说完,却抬手推开了他。
她紧紧攥着膝上的锦被,偏开脸努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神明身上的冷香太过浓郁,令明曜的意识昏沉起来,因此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恢复了平静。
明曜躲闪着云咎的视线,轻声道:“神君,您不是将我当成小孩子吗?您不是从未相信过我对您的心意吗?”
“我爱您,可即便爱您,我依旧决定回到魔渊生活。”
她沉默着,终于鼓起勇气抬眼看他:“我在北冥,会思念您,信仰您,会依旧爱您,但我不会再离开我的族人了。”
明曜的这些话,同样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没有后路,不能反悔,她永远要和北冥站在一起。
她从未对不起云咎,从未对不起神族与天道。可是她欠了冥沧一条命,她断绝了北冥如今唯一的出路。
——她不能做脑子里只有情爱的自私之人,不管云咎如何,她该有自己坚定的选择。
明曜深呼吸,一次次调整着自己的情绪,然后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道:“神君,明曜想请您……之后不要再来了。”
她怕再见他一眼,就会控制不住地走向他。
云咎微微垂眼,声音有些滞涩:“你的身体……还没恢复。”
“没关系的。我这几天已经感觉好了很多,若只是无法动用本相之力,也并没有什么大碍。”
她抬头朝他笑了笑:“神君,听说伏尊的神智已经清醒许多,明曜希望他能早日清醒。这样,我也能够早日回到北冥。”
云咎坐在她榻前没动,甚至也好似没有看她,可许久之后,明曜听到他轻声道:“但,你的眼睛红了。”
明曜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手背上便碎开了一滴温热的泪水。
于是她不再回答,固执地偏过头去,紧盯着床榻内侧的雕花。
“你不是真心的,”云咎沉了一口气,平静道,“我清晨再来。”
明曜依旧没理睬他。
直到身后的脚步声逐渐远离,她才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将自己闷进了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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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咎的梦境陷入了驻足不前的循环,而那个循环的最后,却永远停留在白衣墨发的少年神明,举头望向楝树枝头的那一眼。
那画面总如惊鸿一瞥般飞逝而过,因而即使梦到再多次,却依旧看不大真切。
虚幻的东西,会延伸出很多镜花水月的想象。
他记得自楝树枝头垂落的浅粉色花团,记得青翠油绿的嫩叶和背后湛蓝的天际,记得温柔的阳光,穿透树叶而留下的光线,和落在树干上的斑驳的光影。
与那种温和摇曳的光斑一起落下的,还有截飘飘荡荡的白色裙摆。
然后一阵风起,视线骤然上移,迅速掠过纷纷扬扬的花叶,掠过少女身上拂动的白裙和银发,掠过她回望而来的面庞……
最后,将所有明亮温柔的颜色,混淆成一段没入彩墨的绸缎。
绸缎从他眼前抽离,从结尾回到起点,又一次回到那个暖烘烘的鸟蛋。
于是神明一次又一次抱起那颗鸟蛋,将它贴在离自己心脏最近的地方,任其温热的生命,一点点融解西崇山上千年的孤寂。
此后的清晨,云咎开始隐藏自己的气息,他常常悄无声息地来到明曜床前,在她寝宫布下充沛的神力,又默不作声地离去。
他不再去尝试着探求明曜的内心,反而开始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回了自己飘忽不安的心上。
云咎开始自问起他对明曜的感情。
他对她的感情,难道是爱吗?
如果不是的话,他又为何在这之前,苦求明曜感情的缘由和真伪。
若他当真证明了她对他有迹可循,有源可溯的爱,他又会如何呢?
可是没等云咎摸清自己的心,东海之中,却又接连发生了两件重要之事。
第一件事,便是伏尊终于要清醒了。
虽说此时对于东海事关重大,可到底还在众人的预料之内,可第二件事,却远超任何人的预测之外。
那日,鲸骨天梯给乾都带来了一位稀罕的来客——月隐峰主神素晖。
这位身姿摇曳,云鬓高绾的神女孤身一人来到乾都,并在那日的午后缓步走入主神殿。
她在主神殿先后与云咎、暮浔相见,含笑端坐着喝了一下午的茶,然后慢悠悠地绕过大半个乾都,去明曜的寝宫中和她见了面。
除了她在东海这至关重要的节骨眼上不请自来有点令人意外之外,素晖在乾都的行事称不上任何逾举。
不管在面对云咎、暮浔,还是明曜之时,她都显得十分坦诚,张弛有度。
她说自己偶然在鬼王的梦境中得知,其与东海一件大事有关,又留意到执法神在乾都逗留了太长时间,担心此处有何变故,才冒昧前来。
素晖在说这些话时语气极其真诚,但也着实对此事表现得知之甚少,因而她美丽的面容上,隐隐透露出几分悲天悯人的担忧。
甚至在听闻伏尊即将清醒之时,素晖还略带庆幸地叹了口气。
“龙神可真是不容易啊,”她微笑着同云咎感慨,“幸好他很快就能清醒了。”
可明曜记得,那日夜里,素晖与她同宿一榻,在听完了北冥与东海的所有事之后,她沉默了许久,才在黑暗中对她柔声道:“明曜,你真是个勇敢的小女孩。”
明曜当时觉得,作为被天道宠爱着长大的神女,素晖对自己,对北冥的态度,简直友善到堪称另类。
可她没来得及疑惑,沉沉的倦意便很快朝她涌来。
明曜不知道的是,在她,在整个乾都都陷入酣甜一梦的时候,月隐峰神女又一次进入了主神殿。
素晖走到东海主神的榻边,温柔而平静地看完了他的梦境。
然后,一只柔弱无骨的手就那样稳稳地掐上了龙神的脖子。
在“喀嚓”一声轻响中,她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伏尊的生命。
那一日的乾都,是被素晖堕神的天劫惊醒的。
第76章
随着主神陨落, 东海一切由伏尊神力构筑的结界尽数消散。与此同时,浩荡天劫自海面之上的万里长空列缺而下,海水当即倒翻, 巨大的浪口如同将东海开出了一处裂口,而那裂口之下,赫然便是乾都主神殿。
这一切的发生仿佛只在一瞬间, 明曜跑出寝宫时,已有许多人反应过来, 正四散而逃,如鸟兽散。
翻滚的激流从主神殿的方向一波波扩散开来, 哪怕明曜的宫宇离得不近, 也能感到那翻天覆地般的震动。
她回首望去,入眼处便是伴随着雷劫倾倒而下的天劫岩浆,那暗红色的物质所到之处有毁天灭地之势, 哪怕是被龙族万代天材地宝堆件而起的主神殿,此刻也在那岩浆的腐蚀下逐渐垮塌下来。
明曜虽在千年之前也曾被天道雷劫追杀, 可眼前这不知起因为何的天劫, 依旧让她看得不寒而栗、触目惊心。
如果说, 天道在千年前降下雷劫之时,尚顾忌着不曾涉及周边其他无辜者的性命, 那这天劫降下时, 天道已然不再顾忌东海的万万生灵。
在地裂般的震动之后,灼热的岩浆开始往周围扩散。主神殿方圆之内的殿宇逐个碳化,落为岩浆之下的尘埃, 而四周的海水也开始急剧升温, 哪怕是遥遥而望的明曜,也感觉到了皮肤上的灼热刺痛。
她不知道东海究竟出了什么事, 主神殿又怎会在一夜之间地覆天翻。
在东海中,能够引起这种规模的天劫的人屈指可数——伏尊、云咎、冥沧,还有刚来不久的素晖。
明曜在脑海中快速将云咎和素晖的名字抹去,心中的不安却逐渐扩大。
在她意识中,这四人内只有冥沧不在天道神族的阵营中,可冥沧这些年在北冥设下如此大局,都不曾被天道察觉,又怎会在她招魂之后,做出引来如此天劫之事?!
明曜越想越觉得不对,可眼看周围的宫人逐渐逃离,她知道这岩浆不用多久便会吞没乾都,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再多加思考了。
如今她本相之力衰竭,在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到华表下,将容纳着魔魂的蛇骨带离乾都。
明曜下了决断,便开始跟着逃难的宫人一道往乾都外走。这一路上路途不短,她不仅看到了四散奔逃的宫人侍卫,还见到了许多簇拥着各宫娘娘、龙嗣的侍从。
主神陨落之后,东海便彻底陷入了黑暗,东海生灵从小出生在龙神结界的光辉中,一时没有光源,难以视物,便连走路都辨不清方向。
明曜一边赶路,一边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小姑娘撞了个满怀,她慌忙扫了她一眼,却见眼前的小姑娘身高刚到她胸口,凌乱的蓝发之下,是一双如海水般湛蓝的浅眸。
明曜当即反应过来——这是暮溱的孩子之一。
小姑娘眼里带着泪,慌乱地横冲直撞,看到明曜,连话都讲不清楚。
明曜一把拉住她的手,拨开混乱的人群往外冲,她早年习惯了北冥的黑暗,在晕头转向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目标清晰。因此即使出发得晚,当她来到乾都外围之时,仍然算得上第一批走出后|庭的人。
明曜一眼看到华表下的蛇骨,心脏一沉,她突然反应过来,如果冥沧真的想再做些什么足以引发天劫的大事,按照他的性格,首先也会处理好魔魂,而不会仍由它们依旧摆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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