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馥也曾对明曜说过,并且云咎曾经在西崇山上的人生也确实就是这样孤寂地度过的。
明曜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煜初又道:“因此,许多神祇都会产生一个想法……”
“如果有人能告诉他们该怎么做就好了。”明曜和煜初异口同声地念出了这句话。
两人对视一眼,相似的桃花眸闪烁,明曜立刻道:“所以说……天道应命而生……祂帮助神祇越过了探寻自身使命的那段岁月,只下达神谕,便能让完成的神祇直接授封正神?”
“对,也不对。明曜,凭你如今对天道的了解,你觉得祂……”煜初顿了顿,似在纠结措辞,“没有私心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煜初看着明曜断然摇头的动作,接着道:“事实上,天道当然知道每个神祇真正的使命是什么,也知道他们神力的上限在何处。可祂却并没有告诉那些神祇真相。”
“打个比方……一个苦行者赶路,他的目标本该是在万里之外,看不见,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草原。因为没有方向,他走得很艰难,这时,却有人指了一个明确的方向给他。”
“苦行者按照那个指路人的方向,果然到达了一处绿地,他以为自己到了正确的地方,以为自己途中的艰难都值得。但实际上,他同样付出了那么多,却落在了错误的地方。而真正属于他的草原,已经被那个指路人捷足先登了。”
煜初望向明曜:“这就是天道在做的事情。他给众神指的方向是错误的——甚至是条远路……若自己摸索,那些神明可能早就到达了终点,但因为太害怕走在迷雾中,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选择听信了天道的话。”
“天道凭他们的付出,提前占据了众神本该得到的神力,又在众神达到了错误的目的地之后,分出其中部分的神力‘赐封’下去,再理所当然地接受大家的感激和信任,获得越来越多的拥戴……千年万年如此,直至今日,都不再有人质疑神谕。”
而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因涅槃重生之能,而彻底脱离天道掌控的凤凰。
故事讲完了,煜初和明曜相对无言,他看着女儿愕然的神情,眼神怜惜而难过,仿佛看着当初发现了真相的自己。
可比起当年的煜初而言,如今他留给明曜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毕竟这个故事远不是结局,而是一切的开始。
明曜在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沉默了很久,她重新于案前落座,摩挲着衣料上的纹样开始思考煜初的这些话。
这次相见,明曜心中许多疑惑都得到了解答,可与之而生的,却是更大的疑云:“照你这么说……若我与云咎结契,从此之后不再可能重伤涅槃,对于天道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为何……祂却试图用梦魇阻碍我与云咎?”
煜初垂眼看了明曜一眼,也俯身坐下,片刻后,他才轻轻问道:“明曜,你觉得……和神明结契之后,真的……就可以不死了吗?”
明曜闻言一愣,下一瞬便觉得头皮发麻,后颈发凉,仿佛一串冰珠沿着脊柱滚了下去,苦寒彻骨。
“你、你什么意思?”她结结巴巴地开口,“你是说……天道、天道想要……”
那恐怖的设想令明曜胆颤,她声音颤抖,几乎连不成句子,因此更不敢继续下去,只抬眼怔怔望向自己的父亲。
煜初知道接下来的话很残忍,可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明曜相处,便只好垂下眼,给她留足缓解的时间,然而随着他的沉默,细微的水滴声从对面传来。
他抬头望去,只见明曜双眼红得跟兔子一样,低着头用手背用力擦拭着源源不断的泪水,像是快要崩溃了一般。
“明曜……”煜初抬起手,试图去安抚女儿的情绪,可却被对方警觉地避开。
少女吸了一口气,瞪着红红的眼睛直视向他:“你凭什么认为……天道会对云咎下手?”
煜初静静地望着她:“因为我也曾是执法神。执法神是天道手中最锋利的刀,可若这把刀不听话,且随时有可能倒戈,你觉得……祂还会怎么做?”
明曜紧紧攥着袖摆,片刻后才低声道:“可我若不与他成婚,天道也并不会因此放过他。”
“说得不错,”煜初道,“若云咎在与你成婚之后陨落,婚契失效,你涅槃之后,会做什么?”
“我会为他向天道复仇,灰飞烟灭,在所不惜。”
煜初又道:“可若在大婚之前,你便与云咎恩断义绝了呢?”
“这怎么可能?”明曜双眸微睁,“天道如何能使我们恩断义绝?仅凭那几个梦魇么?这、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不止。”煜初轻声道,“那些梦魇,只不过是一个铺垫而已。”
明曜道:“那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继续与云咎结契,还是……”
煜初却不回答了,他静静望着明曜,天顶的凤凰轻舞,洒下金红的神光。旋即,周遭的一切都被烟雾逐渐吞没,眼前的幻境开始消解,只剩下金红和雪白交织的虚空。
凤凰的身影在明曜面前缓缓淡去,他轻声道:“明曜,如果天道出现,你只管相信你的心。”
第102章 文案章
“等等!不要!我还不明白!”
明曜猛地睁开眼, 伸手向前扑去,却在神侍的惊呼声中撞到了身前的铜镜。
“明曜,明曜你怎么了?是魇到了吗?”小玉一步上前握住少女冰凉的手, 惊得蹙起了眉头,“你的手好冷。”
明曜盯着铜镜中妆容完好,眸若秋水的人影, 深深吸了口气,拉住小玉道:“你留下, 其他人离开。”
小玉一愣,转头示意其他神侍退出房间, 才弯腰在明曜身边轻声道:“怎么了?”
明曜抬头对上小玉的眼睛, 向来温柔的桃花眸中晕开了一股堪称凌厉的坚韧:“我要见她。”
小玉怔了怔,更低地压下嗓音:“她今日会来的,等正午……”
明曜侧头望向窗外的天色, 摇头道:“我等不到正午。”
“为什么……”小玉神情有些茫然,却在对上明曜认真的表情后严肃起来, 她紧了紧她的手, 朝明曜点了点头, “没事,我有办法。”
寝间神侍尽散, 室内空荡许多。小玉点起安神香, 掀起红帐走入床榻躺下,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明曜便听到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她回过头, 静静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眉间的郁色冷淡得令她都感到心惊。
片刻,红帐再一次被掀开, 小玉神情恍惚地走到明曜身边,仿若离魂般用慢悠悠的声音道:“小明,怎么了?”
明曜:“你?”
小玉点了点头:“是我。”
明曜又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快速在她的掌心写下了几个字。
素晖握着她的手,有些讶异,却并没有流露出过于惊愕的神情,只道:“果然如此。”
明曜一怔:“你知道?”
“我猜到了。”素晖道,“只是苦无证据。”
“我之前着急促成你与云咎大婚,还有一层原因,就是想趁婚契庇护西崇山的这一日,尽可能将此事私下告知更多神祇,以收集证据。”她轻轻点住明曜的额头,将这段话直接送入她的识海,“小明,抱歉。纵然知道如今形势下,劝你与云咎暂避北冥,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我实在找不到比今日更好的契机了。”
——既能聚集众神,又没人能够在婚契的庇护下出手。
明曜摇了摇头:“你这样做是对的,不需要跟我道歉。”
她想了想,又在素晖掌心写到:“文神寻你,今日在此。”
素晖眸中闪过一丝讶然,很快应下:“等亲手将你带到云咎身边,我再去寻她。”
明曜微微抿唇,隔着广袖按住袖中的匕首,轻声拒绝了她的心意:“无妨,今日神域有婚契庇护,你不必担心我。”
素晖闻言,便也不再强求,只说:“那我将其他神侍都唤回来。”
巳时三刻,西崇山阳光明媚,金黄的日光斜斜照入室中,一幕有形的光束,明朗得叫人心生愉悦。
明曜在神侍们的搀扶下走出寝殿,宫门大开,夹道两旁繁花盛开,数万粉白的花瓣如细雨般缤纷飘落,覆盖了山道和宫宇,如同一层薄薄的积雪。
“夫人您看,多漂亮啊。”神侍在明曜身边小声地感叹着。大婚之日,她们已经对她改了称呼,明曜勾唇笑了笑,可心中到底还想着煜初的那几句话,笑意终究不达眼底。
到西崇山巅的一路很长,花瓣一直落,如同下了一季的花雨,明曜周身盈满神力,花瓣托承着她的身体,虽然是上山路,却没有半点疲惫。
离山巅越高,周遭的寂静也被仙乐和人声打破,明曜在山中生灵的注视下一步步绕过山道,走上天阶。
花雨有点儿太密了,很热闹,也很漂亮,但其他草木却开始小声抱怨起来。
“这花瓣怎么那么多?我都看不清新娘子的脸了。”
“阳光也好刺眼啊,晃得人眼睛都痛了。”
“确实,西崇山好久没见过这么明媚的阳光了。”
“西崇山的天气不都是按神君的心情来的吗?”
“那神君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啊。”
“这不废话吗?今日可是神君的新婚之日呢!”
如此多的花瓣与天光一同洒落,明曜走过的天阶旁,垂枝轻颤,树冠摇动,草木蔓生,生灵万物将那些密密层层的花雨拨开,试图细看她的脸。
明曜拾起裙摆继续往前走,花瓣落满了她的银发和肩头,像是粉白的披纱,越发将少女衬得容色动人。
“夫人,你看。”抬步间,身旁的神侍却轻轻赞叹一声,指引明曜抬头。
她站在天阶上抬手望去,只见漫天花雨之后,神明的巨大法相缓缓显现,白衣金带,面容俊秀,逆着天光,一如初见。
花雨在他墨发间落下,圣洁似冠,神光如在他身后笼罩,皎然若纱,那法相低眸往她,眸底满是笑意,他单膝跪下,在神山生灵艳羡的目光中,朝她缓缓抬起手。
明曜只感觉置身梦境,周身涌起的云雾刹那将她托起,在低压的惊叹声中,她仿佛恢复本相,像一只穿梭在云中的鸟儿,倏然在神明法相温柔的眼波中,往山巅而去。
那一瞬离地的自由,令明曜心头松了一刹,轻风拂面,她竟然有那么一个瞬间,将所有一切顾虑抛诸脑——天道隐藏的阴谋也好,煜初的提醒也罢,在这个时刻好像都不再重要了。
她看到山巅两旁席间的神祇,大家举杯畅饮,欢笑着同云咎道喜,或者打趣他法相迫不及待的模样,或是感慨光阴荏苒,连看着长大的孩子也要娶妻了。
而他就站在人群中微笑着,仰头看着她乘花雨而来,他身着同样正红的婚服,与背后白衣墨发的法相照应,越发有种不真切的俊美。明曜迎着他而去,隔着粉白色的花雨跟他对望,那样繁密的花瓣,像是暧昧的帘,在二人之间拉开一线的距离。
云雾散去,她在他身旁轻盈落下。随着她的到来,在宴的神祇纷纷发出热烈的鼓掌和欢呼,明曜脸色微红,心头仅存的不安被那种雀跃的欢欣驱散,桃花眸微弯,也轻轻笑了起来。
云咎握住她的手,隔着花雨,清朗的声音轻轻传来:“本该让神侍陪同你一起走上来的,可我有些心急了。”
明曜回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没关系。”
她在他的带领下走向法相正下方的天坛,人间婚仪三拜礼成,而神族婚仪拜过天地之后,便直接是夫妻对拜,不过若要成礼,还需最后一步——在众神祇的赐福欢庆声中,将仙馔甘霖回馈世间,并互相许诺终身相伴,才算礼成。
神族的婚仪礼节繁琐,在明曜到来之前,云咎已饮过许多神祇的赐福酒。明曜酒量奇差,是传说中的半杯醉,因此从来没见识过云咎的酒量。
两人此刻挨得颇近,神明身上的冷香混着酒香一同而来,越发馥郁。明曜闻得久了,莫名其妙竟也有些晕乎,云咎看着她笑,伸手拨开她额上的花瓣,在仙乐声中与她对拜。
明曜拉着他的手,温热的,很踏实,突然就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
即便最后共死,也不枉携手一程。
她望着他,笑靥如花,想起从前无数梦境,也如梦幻泡影。众神的祝福在耳畔响起,他们牵着手含笑听着,云咎对她轻声道:“这个环节很长的。”
“哦。”明曜笑着眨了眨眼,“可是我很爱听啊。”
云咎悄悄捏了捏她的手:“那让他们多讲一会儿。”
或许是因为大家喝了酒,一个个神祇似乎都有些上头,予撑着一个武神上前,十分认真地举杯,祝他们“万万万万万万万万……年好合”,那一口气拉得巨长,明曜数到最后,竟然记不清他念了多少个“万”。
等到予被那位武神架着下去后,两人松了口气般相视一笑,浅抿了一口酒,将剩余的甘霖自天坛化为雨水散落。
回身时,又有一位舞神与乐神化了法相,在花雨中奏起了赐福的歌舞。
纵然每一杯都只抿了一口,到最后,明曜还是有些醉了,云咎撑着她开始发软的身体,含笑道:“刚过一巡,他们估计还能来三轮。”
明曜摆了摆手:“真的喝不了了。”
云咎低低笑了一声:“那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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