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曜点了点头,看着云咎走下天坛替她又喝了一轮,向众神告饶。
可就在此时,身旁原本属于她的酒盏却忽然倾倒,自天坛一路滚落,明曜微怔,俯身去捡,却有一只手替她拾起了酒盏递来。
明曜连忙道谢,却被那只手稳稳托住,下一瞬,一个声音——不,准确来说,是某种信息直接进入了她的识海,不需要语言,便被她清晰地捕捉了。
“明曜,你与他成亲,你的姨姨们,怎么办?”
明曜猛然抬起头,她仍在天坛上,酒盏仍在手边,佳酿也未曾倾泄。而天坛下,云咎依旧被众神簇拥着赐福。
明曜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天坛下注视着她的神祇发出了怜惜而善意的笑声。
然而冰冷的梦魇倏然扑向她,识海中的声音又一次道:“妖兽的身躯不会死,可魔魂会消散,不是吗?你真的相信云咎当年只是取走了那些魔族的记忆和修为?若只是失去了记忆,为何温澜连自己的情事旧忆都忘记了呢?那可与你的五百年无关啊。”
“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姨姨们的魔魂已经离开了躯体,李代桃僵的,只是北冥其他的游魂吗?”
明曜撑住天坛,脸色发白吐出两个字:“天道?”
花雨还在下,令人目眩神迷的粉白,明曜不知道此刻的一切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还是醉酒误事,她胃里翻江倒海,想吐,却什么都呕不出来。
天坛下的狂欢还没有结束,大家只是因为她不善酒力,花雨太密,没人注意到她逐渐惨白的脸色。
那个声音道:“你认出我了,不如做个交易。离开云咎,我封你为正神,赦免魔族一切罪孽,并将你姨姨们的魔魂还回北冥。”
“甚至,我还可以给所有魔魂,都找到合适的身躯。”
明曜挣扎着直起身,视线落在坛下的云咎身上,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回头朝她望来,眼神温柔,用口型比了个“等我”。
明曜咬了咬牙:“你在用北冥威胁我?”
“是在用你的姨姨们威胁你。”那声音坦然地纠正道,“而且,这把柄还是你的夫君交予我的。若你连伤了你姨姨魔魂之人都能嫁,为何不考虑一下我给你的选择?”
明曜冷笑道:“你竟会认为,我会因你三言两语,而怀疑我的夫君?”
“你当真不怀疑?”天道反问,“你当真从不曾想过,本该属于你姨姨们的躯体里,装的是另外的魔魂?”
明曜轻轻颤抖起来,许久才道:“我不信。”
天道哈哈大笑,笑得明曜识海都震颤,祂道:“你是真倔啊,怎么才能让你死心呢?不如去问问素晖?”
明曜愕然:“什么?”
眼前天旋地转,明曜刹那落入深海。
魔族峡谷中,容兔胆怯地看着堕神:“我们不能去见明曜……我们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
“你们是忘记她了吗?”素晖柔声道,“别担心,等明曜与云咎大婚之后,本相之力恢复,是会有办法帮你们找回记忆的。”
“不,不是的。”容兔颤抖着道,“我们没有忘记她……可是我们不是她的姨姨啊!她的姨姨早就被执法神杀了!我们只是……只是和从前那些魔魂一样,占了……这个身子。”
花雨未歇。
“还好吗?”云咎身上的冷香将她层层包裹,他走回她身边,亲昵地低头亲了亲她的额,“马上结束了。”
坛下顿时传来了起哄的笑声。
明曜怔怔看着云咎,脑海中那个声音却依旧在喋喋不休:“没想到啊,你居然这样信他。你居然信他信到愿意用你姨姨的性命相赌?”
“我的选择有什么不好?给你神力,给你自由,给你亲情,给北冥宽恕……你还嫌不够?除了男人,我可是什么都给你了。”
“明曜啊明曜,年轻人,不能只想着情爱。别落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云咎同身后的法相一起抬起手,一卷古老神圣的玉简缓缓打开——是婚契。
云咎握着她的手紧了几分,低声道:“明曜,你同我一起念。”
明曜的目光颤抖着落到玉简上。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天道不足为信。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祂许诺她正神之位,只是为了瓜分上古凤凰的血脉神力。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获得凤凰神力之后,祂便能够以碾压式的力量,诛杀云咎和素晖。
“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明曜握住衣袖,袖中匕首沉沉,这是煜初留给她唯一的东西。
煜初的力量,决不能被天道拿到。
可是……姨姨们的魔魂。
“明曜,你真的要赌了吗?”天道讥笑起来。
明曜闭上眼,默默道:“我必须见到姨姨们,才能信你。”
天道立刻接话:“现在停止结契,我让她们与你相见。”
“你起誓。”
“我起誓,否则一切力量化归天地,灰飞烟灭,永不存在。”
明曜闻言却骤然死死握住匕首,许久之后,才缓缓睁开眼睛。
云咎含笑望向她,郑重地,轻声念出最后一句话:“明曜,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会的,他们会有生生世世,会有数不清的万年。
明曜全身紧绷,双目泛红,似在隐隐压着眸中情愫,她颤抖着望向云咎,张了张口:“云咎……”
他望着她,在花雨中察觉到她的异样,伸手轻轻捧住她的脸:“我在,我在。”
她凑近他,低声道:“今天,对不起。”
金红光芒闪过,凤凰匕首出鞘,天火骤然烧毁两人之间的落花,刀光劈向婚契,金石之声骤响。
明曜一把推开云咎,再未看身后的婚契一眼,径直朝天坛之下的云海中跃下。
风声在她耳畔呼啸,将山顶哗然的人声淹没,天道在她的识海中笑起来:“好孩子,离开西崇山,我将她们的魔魂还给你。”
不必了。她想。
明曜望着离她越来越近的险山峻岭——如此至高之山落下,总能粉身碎骨,涅槃重生。
魔渊无罪,也不需要宽恕。
北冥的一切,她要亲手拿回来。
第103章
花瓣娇嫩, 在天火之下须臾化作飞灰,云咎被明曜推开半步,愕然望着那身着正红嫁衣的少女往山下一跃而逝。
那一瞬发生得太快, 简直像是噩梦,云咎感到自己心头一紧,在意识尚未反应过来的瞬间, 便下意识探手去抓明曜的衣摆。
可正在此刻,身前悬空的玉简婚书却骤然坠落, 那赤金匕首的刀光自玉简中央劈开,一道熔火般的刀痕恰然劈落在云咎与明曜的名字正中。
周遭的时间仿佛暂停, 无数花瓣随着玉简一同在云咎眼前坠落, 重重落在地面。
一声闷响,仿若砸开了湖面的石子,光阴继续奔流向前, 喧闹的人声在云咎耳畔炸响,所有人都惊愕失措地望着他。
神明孤零零地站在天坛上, 红衣如火, 酒盏倾覆, 残酿沾袖,落花与断裂的玉简落于足下, 像是爆竹烟火燃尽的残骸。
那么如梦似幻的瞬间, 却在转眼化为泡影云烟。
“明曜!”神侍最先反应过来,她拨开人群冲到山崖边上,撑着巨石向下望去, 却见云海茫茫, 山影幢幢,人影难寻。
周遭众神的窃窃私语在此刻传入她耳畔——
“这是怎么回事?”
“那魔女……莫非是不情愿的?”
“不可能啊, 执法神不是这样的人。”
“你看到她的那把匕首了吗?好眼熟……”
“好像是、好像是凤凰……”
“云咎!”素晖在小玉体内,神力受限,只恨自己无法出手,她猛地起身望向高台上的身影,“你杵在这做什么!快去找……”
下一瞬,在众人哗然声中,云咎抬起黑眸沉沉俯视而来。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在场所有人,情绪难辨。
一息后,他收回目光,微微敛眸,拾起地上的婚契,折身追着明曜的身影朝山下跃去。
素晖松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按住心口,可没等她反应过来,却只见周身云海翻滚,与天同高的执法神法相身形暴涨,凌空而现!
老天爷!!
神域主神的威压当空而下,素晖只觉得喉间一紧,冷汗从背后如瀑而下——云咎这是要做什么?!
“呃啊!”同席的神祇一样感受到那种恐怖的神压,纷纷习惯性地逼出神力相抗,可越是反抗,各自承受的威压便更是成倍地增加!
不过片刻,席间众神竟然纷纷爆出了法相,试图撕开西崇山结界离去!
素晖眼皮一跳,猛地站起身:“大家且慢!今日此事蹊跷,神君并无伤害诸位之心,不过需要大家稍留片刻,以明真相!”
“真相就是那魔女逃婚了!那魔女逃婚,与我们有什么干系?!我们是来观礼的,自然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他凭什么强留!”
素晖打眼朝出言那人望去,心头暗道不好。
她知道,按照原本云咎的性子,虽然愿意周全礼数,却也不打算大办婚宴,可因为她的恳求,云咎这次也给许多并不相熟,却很有可能与天道勾结的神祇发了请柬。
那些神明多是武神,碍着执法神|的|名号前来,内心却并不服气。若是今日婚仪顺遂,他们倒也无话可说,可此时此刻,云咎再想强留这些武神,确实容易引起众怒。
素晖沉了一口气,已经猜测到此刻的局面,多半是天道暗中导致的——可天道向来无形无踪,又是如何绕开婚契庇护,令明曜做出这般举动?
若有内应,或许就在这在场的神祇之中。
素晖皱着眉,探究的目光一一扫视着众人——此刻半数以上的神祇都在云咎的压制之下显出了法相,一尊尊不可逼视的神明相出现在群山之上,仿佛另一处山海,这分明是极美极震撼的一幕,落到素晖眼中,却只觉得恐怖。
若是真要动手,西崇山怕是要毁了。
“你这样看着我们作甚!”云咎明曜离席,此刻场中唯有这说话的神侍尚可代表西崇山,众武神的视线具落在“小玉”身上,见她一脸凝重而审视的神情,不由得越发不满。
素晖眸光微动,垂首道:“众人齐聚于此不易,在下给各位奉茶,请诸位少待。”
“待你个头!”一身着劲装的武神当即拍案,举起酒盏就往素晖这处砸来,“西崇山是将我们当囚犯了!”
“胡闹!”馥怒然起身,指着那武神道,“邝木你要不要脸!对着一个神侍摔杯子!厉害死你了!”
素晖侧身躲过那挟了神力的酒盏,眸色一暗,下意识攥起拳,正要回头,手腕却被一只颤抖着的微凉的手拉住。
她回眸望去,只见原本坐在她身旁的文神,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
文沁身着一件明绿的宫装,身姿纤弱,眉间微蹙,青丝上簪着的玉钗坠着小小的绿珠,随着她抬手的动作微微摇动,像是一根随风拂动的柔弱小草。
她多年未封正神,在神界地位很低,特别是崇尚力量的武神,大多看不起她,因此今日在席间,素晖也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在角落中寻到她的。
与之前在梦境中相见很不一样,今日的文沁看起来十分不爱抛头露面,甚至在素晖表明了真实身份后,也依旧是一脸生怯的模样,全没有在梦境中的自在。
素晖当她害怕,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
文沁却并没有放开素晖的手,只低声道:“我知道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我也知道了,你当日在梦境中寻我,是为了什么。”
素晖一怔,没想到文沁居然在此时提起这茬,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敢继续,只硬着头皮道:“好,但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
“不。”文沁拉着她的力道很轻,却很坚定,她抬眸望向素晖,“你不是想将他们留下吗?如今正是时候。”
“……你想做什么?”素晖反应过来,“婚契已毁,当心天道……”
文沁却笑了一下:“素晖,你难道没有发现,婚契的庇佑之力并没有完全消散吗?”
“什么?”素晖微怔,试图去感受周边的神力波动,可在场显出法相的神祇太多了,云咎的神力威压又强又乱,搅合在一起,根本察觉不到婚契之力。
文沁回望像众神,发现在场似乎只有自己一人感知到了婚契之事,长睫微颤,垂下眸,眉间闪过一丝愁色,随后像是下定决心般道:“那就……不太妙了。”
素晖不明白她的意思,正要劝她莫要轻举妄动,手却被文沁轻轻松开了。
在众神的注视之下,文沁撑着桌案起身。
她自席宴角落缓缓走出,迎着诸神法相,有些怯然地小声道:“各位稍安……文沁……有话想说。”
那掷盏的武神被馥吼了一顿,碍着她的辈分不敢造次,如今见文沁与那西崇山神侍私交极多,以为她也是替云咎说话的,怒气便又“噌”地直窜而起。
武神邝木重重拍案,怒道:“你是何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馥的火气也上来了,一撸袖子一叉腰,刚要再次开骂,却被文沁接下来的话止住了。
只见那纤弱温婉的女子微垂下眸,朝邝木屈膝一拜后又直起身,她腰背笔挺,如青竹般佁然不动,声音也柔,像水一样,没有任何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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