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觉送茶的手一顿,他甚至有些想笑。
人一旦有所求,多年的习惯与坚持可以说改就改。这声二哥哥真是熟悉又陌生,席觉从未听过发音如此标准的“二哥哥”。
“跟你?”
席姜:“我们一起,还有三哥的人,我会去说动四哥。”
席觉:“五妹妹算计得好啊,这么一凑,人数倒是够了。可,去打仗去抢地盘抢人抢粮是要付出代价的,战争是危险的,是会死人的。”
“四造乱了,城内豪绅士族正在与县丞府的官兵争权,宋戎想借这个机会一举拿下四造,可他不能再借道潜北,从良堤过去的话,他会更谨慎,出兵也会延后,这对我们来说是个机会。”
“至于危险与死亡,若席家再蹉跎下去,我们连战死沙场的机会都不会有,只能默默无名地成为别人的踏脚石。”
席觉的茶杯已放下,他定定地看着席姜,她不过是与良堤的宋戎经历了一场爱情,为何成长得这样快?
一万六千人,是潜北席家所有的身家,可他知道,这其中只有两千人才是他席家的。
如今席家终有人忍不住了,也想在这乱世中分一杯羹,却要用到那不属于他们的一万四千士。
席觉的心情从未如此复杂,不是被席姜眼中的光所感染,也不是她给出的美好前景所惑,而是他隐忍了那么久,他以为他还要再忍很久时,有人把机会递到了他手上,他试手的机会。
其中的犹豫来自他的不甘,不甘心与别人共同带领这一万四千士杀敌建功,可再一想,总好过他们成为一个小女子的嫁妆,被打包送到良堤宋氏的手上。
席觉:“什么时候出发?”
席姜:“明日一早,不能再晚了。”
席觉又深深地看了席姜一眼,干净利落,有绝断有决心,她真的变了好多,比他原先感受到、预估到的还要多。
席觉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席姜比席家所有男儿都要清醒强大,明明还是个年轻女孩,却不再容人小觑。
在席姜清澈坦荡的目光下席觉得出一个结论,好在她是女郎,若是位郎君,他真要考虑,要不要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抹了他的脖子。
席家男儿多庸,空有一身武艺,却不想一个幺女跳显了出来。
席姜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卷,打开,是她画的地貌图。
席觉只觉眼睛被刺了一下,毫无画功可言,需要定下心来复原,才能一一对上号。
更精细的舆图他见过好几版,早就背了下来刻在了心里,而实物则是让他的人带去了藕甸。
耐下心来一笔一笔地对,席觉发现,席姜这副“鬼画符”竟无一点错,位置都对上了。他又看了她一眼,席姜今日被席觉这样看了好几次,她终于问了出来:“怎么?二哥觉得有什么不妥?”
席觉:“没有,只是感叹五妹妹画风纯朴,自成一派。”
十七岁的五姑娘听不出来,活过三十年的席姜听出来了,他在揶揄她。
她是生不出一丁点儿羞恼之意的,反倒觉得二哥比之前多了些亲近感。
低头说正事:“东门这里离县丞府最近,安排四千人从这里进入,一鼓作气与从最薄弱的西门攻入的其余人形成合围,确保万无一失。我们人多,且有准备,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没有必要用人头儿去拼,二哥认为呢?”
几乎没有问题,但:“你怎么知道豪绅与县兵在城外一点儿准备都无,但凡其中一方留有后手,我们就会由主动变为被动,甚至成为瓮中之鳖。”
果然是走到最后推倒宋戎的人,席姜又一次暗自感叹,席家幸也。这一世,她绝不允许他再离家出走,她要把他摁死在席家。
席姜:“二哥等一等,”席姜说完一招手,随便点了一个奴仆,“去把四郎请过来,告诉他有急事,速来。”
席觉不解,为什么说得好好的,特意要招席铭过来。
席觉问:“你是怕他不肯?”
席姜手一挥:“怎么可能,莫说有二哥相助,就算没有二哥,只要有我挡在爹爹与大哥面前,四哥也会跟我去的,他没有难度,二哥哥才是重中之重。”
席觉见她好似随口一说,实则暗藏恭维之道,不过雕虫小技,却还是受用。
没一会儿席铭就跑了来,见席姜也在,心下惊奇,顺嘴而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得你还记得来淌清苑的路,竟会在二哥这里看到你。”
说完就觉自己嘴快了,席姜对他不冷不热地笑了笑,好一个皮笑肉不笑,席铭赶紧又道:“叫我来做什么?还那么急。”
不知道,席觉看席姜。席姜把攻打四造的事与他说了,真是还没等她问,席铭自己就报上名了:“我也去,我有一千五百士,比三哥的还要多,都带上。”
席姜与席觉眼神碰到了一起,很快,一触即离,快得都没时间惊讶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去寻对方。
席姜:“那敢情好,人越多我们的伤亡就会越低,取城的速度也会越快。”
她接着把攻城计划又说了一遍给席铭,然后问了一个同样的问题:“四哥觉得,此法可行吗?”
席铭:“好,很稳妥,我都等不及明日出发了。”
席姜:“可二哥说不妥,问我怎么知道四造的两股兵力中,没有人埋伏于城外,尤其是四造守山,狭道两边可是埋伏兵力的最佳地点。”
席铭一楞,反应过来道:“是啊,这是个问题,大问题。”
席姜:“二哥说得没错,不过明早之前就能知分晓。”
席觉眼波一震,抢在席铭之前问:“如何见分晓?”
“我派的人已出发,去探查宋戎要的结果。”
席觉全懂了,这样确实万无一失了,借力而为。不过,她那么早就开始布局了吗,在她游说他们之前。她脑子转得可真快,果敢又决绝。
席铭似懂非懂,他问:“这关姓宋的什么事?”
席姜把她的“鬼画符”往席铭面前一推,指着耐心道:“宋戎比咱们的顾虑更深,他只能取道狭谷,所以,他一定会派先行军去探路,咱们的探人跟在后面,只要他们没事,即刻传回消息,咱们就可凭位置优势,先他一步入城、取城。良堤自诩行兵打仗的经验丰富,此战才出四千五百士前往。”
席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而道:“四哥,你说说看,宋戎届时会怎么想。”
席铭认真了:“经验再丰富,四千五对六千,他不会冒这个险,再有,就算他一发狠,真有心进城从咱们手中抢,也要考虑良堤这个大后方,席家留守在潜北的人能把他老窝掏了,他得不偿失。”
席姜笑着点了点头:“是啊四哥,谁说只有姓宋的会用兵,你若肯走脑子,谁也不比谁差。”
席铭也笑了,又提起老茬:“小心自大自狂,骄兵必败。”
席姜赶紧看了眼席觉,她心虚地捋了捋头发,却发现一丝碎发都没有,福桃梳头的本事又见长了。
席觉看着笑意满满的兄妹二人,心底泛起波涛,她在教他,席姜叫席铭过来只有一个目的,用实战来帮助席铭成长,甚至不想错过任何一次机会。可是又是谁教她的呢?
她好迫切,时间于她似不够用一般,可她虽急却不躁,一切都在平稳有序地进行着。
到底是谁教她的呢?宋戎吗?
第24章
席姜曾有过顾虑,不想一下子变化过大引人注目。但现在她不这样想了,这不重要了。
惊疑也好,侧目也罢,任谁也想不到她是重生而来。这么离奇荒诞的事情他们是想不明白的,既然不明白她又有何可惧。
况时间紧迫,宋戎一直在变强变大,而席家还在关门自安,她再不站出来强势介入、引导,席家的结局可能会比上一世还要惨。
这样想通后,席姜备感轻松,压在身上的无形束缚消失了,她可以自由地出手,无拘束地挥拳。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六千士蛰伏于夜幕之下,整装待发。
席家虽不参战,但手中的一万六千士按日操练,无论是从日常的勤勉还是上一世看到的事实,席姜对自家兵的能力与战力都非常自信。
六千兵力被划分为两部分,在统领分配这个问题上,席姜与席铭发生了分歧。
席姜的意思,由她与席铭带领四千士从近门先遇敌人去打头阵,席觉领另外二千人后援打配合。
明眼人一看,四千士虽多但也最危险,若指派席铭自己去打头阵,他一点都不惧,但他不可以把席姜置于危险中,她做些安全的扫尾工作就可。
席铭直接对席觉道:“四哥,麻烦你照顾囡囡,我一个人可以的。”
席姜脸色一变,严肃道:“席铭,号旗在我手,你敢不听命。”
席铭被席姜气势所震,一时呆住。他二人从小到大打打闹闹地习惯了,他们之间并不讲什么兄长威严,但席姜从来没这样与他说过话,她好像不再是他妹妹,甚至都不是家人,只是一个手握调兵遣将权柄的大将军。
席铭慢慢地反应过来:“号旗不是,不是你自己拿了才给你的吗,不是说好为了应付父亲与兄长的吗。”
怎么就成了不听军令这么严重了。
席姜:“号旗之令岂是儿戏,我拿了我就是主将,你敢不从?若连从将都不听号旗之令,主将又如何号令下士。”
席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席姜说的都对,可他并不是不服军令,只是不想妹妹出事。
席姜见他不再言,语气稍缓:“四哥,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为我好。但你要知道,今夜我们踏出这一步,就再无回头的可能。”
她死死盯着她四哥的眼睛:“从今往后,席家要一直走,踩在刀尖上要走,冲进火海中要走。若有一天你担心的事真的发生,我真的倒下了,我会跪着走爬着走,若爬都爬不动了,不要回头不要停,你们自己往前走。”
席铭大受震动,嘴张开,看向他二哥:“走,走去哪啊?”
二哥在看五妹,专注得像是凝固了一般,没有理他。
席觉内心受到的震动不比席铭少,她不会是……不,不可能,她只是忽然长大懂事了,看出乱世中求稳的危险,想在天下大定前保护席家,仅此而已。
席姜也没有回答席铭,她依然望进他的眼中道:“去看看你的敌人,宋戎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是因他从来不把自家军当杂牌军,他规训兵士赏罚分明。良堤队伍军纪严明上令下行已超县丞府兵的程度。我们比他晚了这么多,虽是劣势但也不是没有好处,好处就是学他,往死里学,为时不晚。”
席姜说完转头,看向席觉,忽然偏头一笑,露出牙齿:“二哥,我说得对吗?”
好似又变回他们所熟悉的稚嫩俏皮的五妹妹,前后变脸之快,别说席铭了,席觉都没反映过来。
她对他就不会像对席铭那样,毫无保留掏心掏肺的坦城,她不知道她的眼睛会说话,告诉了他,她现在所想。
她在讨好他,更准确地说她让他认为她在讨好他,让他认为他的意见对她很重要,她当他是席家的一分子。
结论就是席姜在笼络他,用她认为他们之间拥有的亲情,来为席家卖命。像她说的,她倒下了,他也要拉着席家往前走,他是不是还要谢谢她的信任与肯定啊。
若她知道他是谁,与她席家有何渊源,怕是要被吓到。不对,那是以前的她,现在的她哪里会被吓到,该会像他一样,偶会冒出想要抹人脖子的冲动。
席觉不由自主地把手背到身后,他常年在内衬下藏有一把短匕,此刻,他摸到了它。真想抹了那抹细脖,以绝后患。
“二哥哥?”见他不说话,席姜又唤了他一声。
松了手,席觉先是笑笑,然后正了脸色,拱手一鞠道:“末将领命。”
若宋戎那边传来好消息,那与四造的这一战并没有什么危险,她想以最小的风险拉着亲兄弟实战教学,所以才会让席铭与她一同打头阵。
攻城掠地,冲锋在前,多么难得又宝贵的经验啊,但他得忍,还得忍下去,既然得不到何不成全她。
席觉看着夜幕下蓄势待发的兄妹俩,想起之前他们之间的那场分歧,如今分歧不在,二人骑在马上并肩而立。
同样稚嫩的脸上,一个眼中透露出紧张与兴奋,一个眼中似藏着幽暗冥火。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远处响起马蹄声,来人忽略掉所有人直直地跑向席姜:“报!宋戎开拨了。”
席姜忽然下马,走到中间,向着被分开的两股兵力大声道:“良堤欺人,但罪过在我,亡羊补牢将功补过,愿为时不晚。”
席姜冲着每个方位的潜北军都鞠了一躬,算是为她口中的罪过赔罪了。再起身时,号旗高举:“此战疾勇者胜,今日出征所有兵士论功行赏,最高可赐四造百亩良田。”
说着她重新上马:“席家战士,冲!”
一时冲锋声不绝于耳,席觉听到“席家战士”心中一刺,狠狠拽了缰绳,跟在席姜与席铭的四千士后面,厉声道:“驾!”
席兆骏与席亚来晚了一步,赶过来时只能看到滚滚浓尘。
席亚问:“还追吗?”
席兆骏望着前方:“追上也无用,孩子大了主意正。”
席亚:“也许这是个机会,或许是我们太谨慎了。”
席兆骏:“若囡囡对宋戎不是心血来潮,倒是可以借结盟混成一支队伍,不用打席家的旗号,我还安心些。”
席亚没说话,但望着飞奔而出的长龙,他的心潮亦是激动的,他其实一直都是羡慕宋戎的,可以毫无顾虑地去征服四方,去实现男儿抱负。
他也羡慕弟弟妹妹,席家的秘辛只有他与父亲知道,他最大,那时已记事,他又是长子无话可说,自然要抗起更多。
如今弟弟妹妹走在了前面,心慰有,羞然有,更多的则是被激起的男儿热血。
此刻心脏砰砰地跳动声盖过了多年以来的谨小慎微,十多年了,那段往事该是没人提起了吧,大卫都亡了,死的散的也该差不多了。
席亚一直望着席姜他们出城的方向,连父亲是什么时候回的都不知道。
席亚回到自己院落,他的长子朝他跑了过来,扑到他怀里,被他一把接住。刚会说话的小人儿仰着脸道:“要,骑大马,打仗。”
席亚的妻子从屋中走了出来,把孩子接了过去:“我会管住下人的,不让他们乱说。”
“阿陈,你有些日子没回娘家了,前日见到岳丈还问你来着。”
田阿陈笑笑:“明日就回。”
席亚:“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你想怎样就怎样,自便就好。”
看着眼前这对母子,席亚庆幸这孩子长得像他,像席家人。他摸摸长子的小手,这孩子身上还流淌着另一半血脉,那份血脉是否能成为席家站在台前的护身符呢?
烈风呼呼,从潜北西门冲出的队伍,行进速度奇快。
他们在抢时间,要抢在绕路而行的宋戎前面,并在他到达四造城下就结束战斗,算算时间若中途不耽搁,完全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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