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他名扬天下,乃绝世悍将,但兰月亦不差。
她是威威赫赫的一代传奇,更是让敌军闻风丧胆的飒爽女将,百年之后,她定会在史书上留下极为浓重的一笔,而不是作为他的附庸被记载,一句石兰氏,便是她的一生,连个名字事迹都不能留下,仿佛她只为他而活,唯一的事迹便是嫁给他。
姜王不允许这样。
那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女郎,与她出生入死,与她建功立业。
她为反贼,她便是流寇,她为姜王,她便为女将,有朝一日她登基为帝,她便是为她庇佑一方平安的封疆大吏。
她如此倚重如此信赖的人,怎能在她死后以别人妻子的身份下葬?
必然不能。
她会为她写书立传,让她青史永传,万世传颂。
她还会为她修建衣冠冢,让她配享太庙,陪葬她的皇陵。
百年之后,后世皇帝前来祭拜她,便免不了也要为她上一炷香火。
哪怕她没有子嗣,但为她上香的皇帝们,便是她的子孙后辈,代代相传祭祀她。
这一个被姜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他凭什么将她视为自己的妻?甚至还妄自菲薄,想要为她竖起亡妻的牌位?
石都思绪乱飞,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张了张嘴,干巴巴回答兰月的话。
“是。”
石都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响在静谧的夜里,“我喜欢你。”
兰月抬了抬眼,丝毫不觉得意外。
喜欢这种东西藏不住,能藏得住的便不是喜欢。
石都的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里,饶是不通情事如她,都觉得此人甚是古怪,不是对她情根深种,便是与她不共戴天。
——事实证明,是情有独钟。
“恩,我知道了。”
兰月微颔首,“你喜欢我,挺好。”
石都呼吸一紧,如同被人攥住了心脏,脸上红得厉害,嘴唇却微微泛着白。
——那是太紧张才会有的反应,浑身的血液往头上涌,涌上去之后又不知如何反应,只能那里充血,这里空白,怎么看怎么透着不自然。
石都攥着掌心,眼睛看着兰月的眼,女人的眼很亮,亮得让他有些不敢看。
但这种时候再退缩显然不合时宜,是比战场当逃兵还令人不齿,于是他掐着自己的掌心,掌心传来的刺痛让他勉强稳了稳心神,与兰月四目相对着,没有临阵而逃。
石都试探出声,“那你——”
“我不喜欢你。”
兰月回答得干脆利落。
石都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点漆似的眼睛像是蒙上一层阴霾,顷刻间失去所有光彩。
“这样啊。”
石都笑了一下,声音发苦。
丰神俊朗的将军彼时如落水的小狗,眼角眉梢都泛着落寞与酸涩,兰月眉头微动,伸手拍了拍石都肩膀。
“别丧气。”
兰月难得温和开口。
石都眸光微动,顷刻间抬起头来,如同溺水之中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他侧目看着兰月拍在他肩膀的手,忽而发现死灰原来是真的可以复燃的,一如他对兰月的心。
石都喉结微滚,再次试探,“呃,不丧气?”
“对,不要那么丧气。”
兰月点头,声音里透着几分欣赏,“你是名扬天下的石大将军,哪能为了这种事情灰心丧意?”
石都灰暗眼眸顷刻间亮了起来。
原来死灰不仅能复活,还能瞬间蔓延开来,将他整个人都烧着。
他感觉自己像是置身在火海里,连气息都是焦灼的,呼吸之间的热气几乎能把自己灼伤。
石都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灼灼眼眸看着兰月,只等她说下一句。
无精打采的男人彼时眼里终于有了神采,兰月很是满意,拍男人肩膀时顺便抚平了男人肩头的衣服褶皱,大大咧咧开口,声音十分诚恳,“谁说喜欢了,便一定要做夫妻?”
“做兄弟做同袍也一样的。”
“?”
石都愣在原地。
“......”
这不叫安慰,这叫杀人诛心。
半息后,石都慢慢回神。
——好家伙,原来你只想与我做兄弟。
石都长长叹了口气。
饶是他性子素来平和,听到这种扎心的话也有些遭不住,抬起手,拿掉兰月拍在他肩膀的手。
皇天在上,他真的不缺兰月这个兄弟。
“你说得对,做兄弟做同袍也是一样的。”
但当话开口,他还是退了步,甚至连怨怼的音色都没有,只叹息着开了口,“兰月姑娘,从今以后,你还是我的好兄弟。”
这种反应才对嘛。
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就该有这种拿得起放得下的气魄。
兰月欣慰道:“对,石都兄弟,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
“......恩,兰月姑娘也一样。”
石都嘴角微抽,接了兰月的话。
月黑风高夜是不通情为何物,杀人放火天是没甚旖旎可言,他偏向瞎子抛媚眼,合该得此扎心之言。
“天色已晚,兰月姑娘,你早些休息吧,小骞这里有我在。”
石都说道。
自己想问的事情已经问到,没有再继续待下去的必要,兰月便点点头,“辛苦你了,石都兄弟。”
“......自家兄弟,有什么可辛苦的?”
兄弟两字再次精准扎在石都心脏,一针见血还要在上面磋磨着,石都捂了捂胸口,深吸一口气,尽量以平静的口气说道。
兰月素来不在小事上留心,没在意彼时的石都面色并不自然。
在她看来,这种黏黏糊糊的感情太碍事,只会阻挡人的成功,早日把话说明白,才是对彼此的好交代。
兰月如此想着。
次日,姜贞放下事务奔赴而来。
马背上的女人飒爽英姿,在看到兰月的那一瞬凤目顷刻间红了起来。
“兰月!”
女人跃下马背,向她奔来。
兰月眼皮狠狠一跳,那些被人遗忘的时光碎片似乎在这一刻被人收集起来,折射着五光十色的颜色,每一片的颜色,似乎都在写着这个女人的名字——姜贞。
“二娘?”
兰月脱口而出。
她不太记得往事,过往事物只剩下极为模糊的轮廓,可当她看到女人的脸,看到女人飞奔而来,将她拥入怀中,她嘴里突然蹦出一个极为熟悉的名字,她明明不知道她是谁,她却精准叫出她的名字。
这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她的身体的肌肉反应。
如同习武之人哪怕忘却前尘,但在走路之际也会将脚步声压低一样,在女人扑过来的那一刻,她紧紧回抱着拥着女人,仿佛她们生来便该如此,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兰月,真的是你?”
姜贞捧着兰月的脸,手指有着微微的颤抖,一遍遍向自己手里的人确认着,“你还活着?太好了。”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如同七年前她的阿和失而复得,她的兰月,也终于回到她身边。
兰月握着姜贞手腕,任由她抚摸着自己的脸。
明明不记得她,身体的熟悉却骗不了人,她对她完全的信任,信任到可以把心脏送到她面前。
“二娘?”
兰月迟疑出声,“姜王?”
她听孟婆婆说过,她与这位姜王自幼一同长大,关系极好。
好到倘若敌军同时抓了她与夏王做人质,让姜王二选一,姜王会毫不犹豫选择她。
“我是二娘。”
姜贞点着头,眼睛酸得厉害,“姜王是别人叫的,我是你的二娘。”
兰月歪了歪头,慢慢笑了起来。
——她喜欢这个回答。
相豫跟在后面紧赶慢赶,累得半死才终于追上来,趴在马背上还未喘口气,便听到那句我是你的二娘,原本累得只剩下半口气的身体瞬间支棱起来,恨不得现在便上前把俩人分开。
——二娘是他的!他的!
抬头看石都,石都与兰月并肩而立,距离不远不近,虽亲密但不是那种亲密,是典型的军队的走路姿势,相豫看得火起,心中直骂那啥不可扶,那啥不可雕。
他提前把消息泄露给石都,让石都赶来与兰月培养感情,想着兰月若能与石都看对眼,那么贞儿便不会日夜与兰月在一起,留出一部分的时间来给他,结果石都这厮着实没用,还是没能与兰月培养出来感情!
不,是培养出来了——肝胆相照的兄弟情。
相豫比石都更郁卒。
要不是他知道贞儿心里的确有他,他简直会怀疑自己就是一个同夫!
相豫下马走上前,使出九牛二虎的力气将两人分开,拉着还想去牵兰月的姜贞的手,用力与姜贞十指相扣。
“外面风太大,咱们进屋说。”
相豫拽着姜贞的手,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大度些。
石都心里瞬间舒服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三媒六聘把二娘娶进门的主公也没有比他好到哪去。
——兰月与二娘是真爱,他与主公纯属意外。
当然,这种意外不包括相蕴和,作为姜贞与相豫的独女,她清楚知道自己是两人心尖尖上的人。
不止是相豫夫妇,还有许多人,七悦商溯,兰月三娘石都与杜满,雷鸣方梨还有葛越胡青,都是把她捧在掌心的人。
被偏爱之人没有养成骄纵刁蛮的性子,反而温柔和煦,神爱世人。
“百姓们走得太慢了,会被楚军追上的。”
严三娘一脸担忧,拱手向相蕴和道。
相蕴和秀眉微蹙,“我知道。”
“所以咱们不能把楚军引到这里来,百姓们手无寸铁,遇到楚军只有死路一条。”
相蕴和环顾四周,百姓们拖家带口,在一望无际的平原艰难行走。
身后明明是家乡,他们却不能回转,只能按照她制定的行走路线,走向一个自己并不知道也不了解的地方。
京都容得下他们吗?
他们真的会分得到土地吗?
他们的背井离乡,会换来子孙后代的一个安稳未来吗?
相蕴和黑湛湛的眸子泛起涟漪,悲悯与不忍齐齐涌上来,让她眼睛微微泛着红。
察觉到相蕴和的情绪异动,商溯微抬眉,视线落在相蕴和脸上。
少女已收回视线。
“打出我的将旗,将楚军引到宁平来。”
垂眸再抬眸,相蕴和眼底已是一片清明,长风鼓动着她的披风,盔甲之下的她的身体远不如寻常将军那样健硕,她只抬着眼,温柔的话说着杀人的刀,“我们已让商城济宁,将战线拉至中原,宁平之地,便是楚军的葬身之地。”
这个该死的乱世,早就该结束了。
第91章 第
商溯掀了下眼皮。
——他喜欢这样的相蕴和, 说着最温柔的话,下着最狠最黑的手。
“宁平行吗?”
雷鸣挠了挠头,“这个地方无险可守, 楚军若冒死冲阵, 我们只怕很难抵挡。”
商溯懒懒出声,“宁平虽无地势可借, 但可借天时与人和。”
“天时人和?”
雷鸣有些疑惑, “这个地方哪有什么天时人和?不过是——”
声音微微一顿,眼睛瞪得滚圆,不敢置信地看着胸有成竹的男人, 深深怀疑他怎么敢。
“宁平乃前朝天子尽诛江东士族之地。”
商溯不仅敢,还胸有成竹, 气定神闲,“天子一怒, 伏尸百万,自此之后, 宁平之地成为江东人的噩梦, 有止小儿夜啼之威。”
手指捻起一只旌旗, 落在两军对峙的沙盘上, “三十年后, 此地将再次成为江东人挥之不去的恐惧。”
笃定自负, 悠然自得。
仿佛他说的不是利用人心的恐惧将楚军尽诛宁平的战役,而是在闲话家常。
“你......”
雷鸣从震惊中回神, “你难道不怕遭到反噬吗?”
“有道是哀兵必胜, 如果南人上下一心, 立志要洗刷过去的屈辱,那么宁平之地便极有可能是激起他们死战不退的契机。”
想想那种画面, 雷鸣便觉心惊肉跳,“楚军素来悍勇,如果再气势如虹——”
“那便折了他们的军心,灭了他们的士气,让所谓天下无敌的楚军在宁平之地一败涂地。”
商溯眉梢微挑,打断雷鸣的话,“悍不畏死的楚军都不是我们的对手,那么普天之下,哪方势力敢与相军争锋?”
男人眸光轻轻一转,视线落在相蕴和脸上。
少女彼时也正看向他,视线相撞,他清楚看到她黑湛湛眼眸有着欣赏。
将帅之才,国士之态,身为上位者的她怎会不欣赏。
商溯眉眼飞扬,悠悠笑了起来,“楚军败亡之日,便是天下归一之时。”
相蕴和心头微动,笑意染上眼眸。
——这是她听过的世界上最动听的一句话。
一道道将令发出,三军开始调动。
这场奠定九州一统的战役,在这一刻缓缓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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