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商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然, 耳朵也不信。
相豫麾下将领都是什么货色他难道不知道吗?
个个勇猛有余智谋不足,若有三两个允文允武之将,相豫怎会落破到这般田地?
相豫此人颇有才干, 其夫人姜二娘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 但这个世道向来苛待女人,纵有经天纬地之才, 也不过打着相豫的名号行事罢了。
相豫风光, 她便能号令起义军,相豫落魄,她便是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泥, 是大盛赏千金封万户侯的通缉榜首,莫说领军作战了, 只怕连正常生活在阳光下的资格都没有,不知隐姓埋名躲在何处, 依附着谁,又行使着谁的权力。
姜二娘下落不明, 相豫正在攻打叶城, 两个为数不多有脑子的人都不在方城, 那么待盛军行军过半才偷袭的计策是谁想出来的?
兰月?不可能。
此人泼辣直率, 心里的弯弯绕绕不比把没脑子写在脸上的杜满多多少。
宋梨?更不可能。
此人心思虽细腻, 但都是些巧心思, 难以用在攻城略地的军政上。
商溯把相豫身边的人算了一遍,算不出究竟是谁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总不能是娇娇弱弱的小女郎?
商溯心头一跳, 眼睛蓦地眯了起来。
“三郎, 我们还按计划行事吗?”
正在思索间, 身后突然响起杜满的声音,男人看到盛军推搡着涌出大溪崖, 不由得心情大好,连声音都带着明显的笑意,“盛军如此慌乱,我们必能事半功倍,擒杀盛将,活捉盛军。”
商溯回神。
“不必。”
商溯眯眼看向乱成一团的盛军。
虽不知是谁用的计谋,但此人的确并非庸才,激起了少年该死的胜负心,少年手指轻叩着金丝楠木的案几,略微思索后,向杜满发号施令——
“引盛军攻方城东门。”
商溯道。
杜满剑眉微皱,“方城东门?”
“三郎,东门是方城城楼最为薄弱的地方。”
“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他们攻东门。”
商溯啧了一声,“给他们一点胜利的希望,在他们以为即将看到希望的曙光来临之际,再亲手掐灭他们的希望。”
“唔,这样的战役才有意思。”
少年揶揄轻笑。
“......”
您可真疯。
感情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不是性命,兵败如山倒的胜负也不过如此,在这位顾三郎眼里,天下如棋局,战争如星盘,万千将士是兵卒,只为他随手挥洒,一子定胜负。
这些世家子弟都一样,高高在上,不把人命当回事。
杜满皱了皱眉。
虽不喜顾家三郎的行事风格,但此人确实能帮助自己大胜盛军,杜满压了压心头翻涌的不满,性烈如火的暴脾气难得忍住了自己的暴躁,只拱手对商溯道,“三郎,我先去准备。”
“去吧。”
商溯微颔首。
他很好奇,若盛军攻方城东门,行计之人又该如何应对?
·
“盛军似乎要攻打我们的东门。”
兰月竖手一指,指向沙盘上的方城城楼,“东门是我们城楼最为薄弱的地方,若盛军大举进攻,我们只怕守不住。”
宋梨秀眉紧锁,“我们与盛军的兵力如此悬殊,哪怕在大溪崖毁了他们的粮草辎重,伤了他们的三军主将,但在绝对的兵力优势下,我们依旧不是他们的对手。”
“早知如此,我们便该给大哥送信,让大哥回援方城。”
胡青抬手掐了下眉心,“阿和,一会儿我点百余亲兵,若方城有失,便让兰姐与梨姐护送你出城。”
相蕴和摇头,“我不走,我要与你们一起守城。”
“阿和,别耍小孩子脾气。”
胡青劝道,“大嫂至今下落不明,你若再出意外,你叫大哥怎么活儿?”
“可是,明明守得住,为什么还要弃城而逃?”
相蕴和抬头看看胡青,“胡青叔叔,我说我守得住,我便能守得住。”
“我不会让自己成为阿父的累赘。”
相蕴和的声音缓慢而平静,“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清脆软糯的声音响在议事厅。
明明是童音,明明是需要大人保护的小姑娘,可当她仰着小脸说出这段话后,胡青因盛军攻打东门而烦躁不安的心突然定了下来。
他们看着长大的小阿和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虽是一提风吹吹就倒的美人灯,但却有着安抚人心镇静宁神的力量。
她能在盛军的追杀下活下来,能在战火连天山贼猖獗的地方将他们救下来,能不远万里带着他们来到方城,便能以五千新兵与一座破烂小城守住五万盛军的大举进攻。
她是阿和,是大哥大嫂的掌上明珠,大哥大嫂如此厉害,他们的女儿又怎会是孬种?
她一定可以的。
胡青深吸一口气,视线落在相蕴和身上,“好,我信你。”
“你说守得住,我们便守得住。”
“你不是大哥的累赘,你是大哥最坚实的堡垒。”
胡青道。
相蕴和弯眼一笑,“恩,我们都是。”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满叔现在已经快回来了。”
说服胡青,相蕴和把自己的计划说给众人听,“他回来之后,咱们的计划便可以继续进行。”
打仗打的是什么呢?
打的是谋略,打的是人心与士气。
她们的兵力虽远逊于盛军,可是他们心齐,更有一个知晓战神商溯所有兵略的她,所有哪怕兵力不占优势,他们在面对盛军的时候也有一战之力。
“你们还记得三国时期的赵子龙的空营计与武侯诸葛的空城计吗?”
相蕴和道,“曹军领兵来袭,而蜀军主力未归,赵子龙大开砦门,单枪匹马独面几十万曹军。”
“当阳长坂坡英雄尚在,怀抱幼主七进七出视几十万大军如无物的赵子龙数年后依旧宝刀未老,手中长枪尚未出手,便将曹军吓得落荒而逃,马踏落水者无数。”
“曹军溃败,赵子龙左冲右突,引兵追击,直将曹军杀得丢盔弃甲,望风而逃。”
“此战之后,赵子龙被刘皇叔封为虎威将军,赞他一身是胆也。”
兰月三人听得心潮澎湃。
为将者怎会不知常山赵子龙的威名?
那是一个文武双全且极有谋略的一位将军,更为难得哪怕后来身居高位,但他从未忘却自己的初心,从头到尾都在为老百姓考虑,刘皇叔入蜀之后想要大封功臣,是他拦着不让封,劝说刘皇叔把土地分给老百姓。
古往今来,所向披靡的将军何其多?
可像赵云这样身居高位却不忘庶民的将军却很少。
已识乾坤大,尤怜草木深,是这位将军最真实的写照。
相蕴和继续道,“世人只知武侯诸葛的空城计,却鲜少知道赵子龙的空营计犹在武侯之前。”
“空营计鲜为人知,空城计无人不知,两个计谋虽时间地点不同,但殊路同归,都是以少胜多,吓退或者大胜敌军。”
“如今的方城,或许可以学一学三国时期的将军与丞相。”
相蕴和视线在兰月三人身上打转,最后落在兰月身上,“兰姨,此人非你莫属。”
阿父麾下第一将是杜满,而阿娘麾下第一将,便是兰姨。
他们或许不是足智多谋之将,但他们的勇武无人质疑,都是打出将旗便让盛军不敢应战之人。
“阿娘率领起义军对抗盛军之时,是你陪在阿娘身边,与阿娘并肩作战。”
相蕴和道,“天下谁人不知?姜二娘身边有一女性悍将,名唤兰月姑娘。”
兰月长眉微扬,眼底闪过一抹骄傲,“我自幼与二娘一同长大,自然学了二娘的几分本事。”
“空营计也好,空城计也罢,我倒想看看,我若守城,何人敢来攻取?”
兰月披甲上马。
将旗缓缓升起。
盛军重整队形,终于抵达方城城下。
赤色旌旗直插云霄,先锋军眼皮一跳,“那是......兰月的将旗?”
“兰月没死?”
“不能吧?姜二娘都下落不明了,她还能活着?”
“是不是别人冒充她的?故意来吓我们?”
“有可能。”
“相豫麾下没有几个能用的将军,指不定找了哪个小娘子打着兰月的旗号来吓我们。”
众人议论纷纷,但却无人敢上前叫阵。
——被高官权贵们克扣下的军饷还剩几个钱?哪里值得他们去拼命?
要知道兰月虽然是个女人,但骑射功夫厉害得很,跟随姜二娘造反的时候,杀了不知多少个看她是个女人便想去捏软柿子的盛军将领。
扪心自问,他们功夫平平,谋略也平平,军饷更没几个钱,听命行事而已,犯不着主动上前去送死。
险些葬身在滚石下的盛军主将此时正在营帐养伤,听闻前锋停滞不前,气得一鞭子甩在亲卫脸上,“去,让他们滚去攻城!把什么兰月的人头砍下来见我!”
脸上火辣辣的疼,亲卫眼底闪过一抹怨毒。
——这种被人当牛马使唤的牲口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亲卫捂着脸,跌跌撞撞出了营帐。
副将陪着小心,给主将斟酒一杯,“将军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若为这些贱民气坏了身体,岂不是得不偿失?”
在他们眼里,这些兵士的确是贱民。
拉壮丁充人数的,不是贱民是什么?
“哼,一群贪生怕死的懦夫,毫无我大盛军士该有的士气如虹。”
主将啐了一口,伸手揽过前来敬酒的舞女。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如今的大盛军士,早已没了最初的铁与血,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上爬满了跳蚤与吸血虫。
而彼时的起义军,却如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朝气蓬勃,热血悍勇。
主将的军令传到阵前,先锋军互相对视一眼,不情不愿拔出腰侧佩剑,准备攻打方城。
然而他们尚未冲到城下,东门的城门却缓缓被打开。
随着轰隆隆的声响,吊桥被放下,哒哒的马蹄声响起,里面走出一个身着银甲的年轻将军。
“嚯,这是谁来主动送死?”
盛军险些笑出声。
但当年轻将军身后的亲卫打出将旗时,他们笑不出来了——兰月。
兰月,曾几何时,一度成为无数盛军噩梦的存在。
“这.......”
方才笑得最大声的人此时完全笑不出来,“兰月怎么可能来送死?”
“她敢只带一个亲卫出来,说明后面肯定有后招。”
“这是请君入瓮?”
“不能吧?我记得方城没有多少兵力来着。”
“那就是空城计?”
“你敢冲兰月的空城计吗?”
交头接耳的盛军顿时鸦雀无声。
空城计并非多么高明的一个计谋,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盛军也知晓这个故事,但这个计谋最可怕的是你明明知道这是空城,这是一个计,但你却不敢赌,你赌不起上当受骗带来的后果。
空城计打的心理战。
一旦心生畏惧,哪怕只是一座空城,也能敌十万雄兵。
五千先锋军兵临城下,却无人敢上前,更无人敢叫阵。
——那可是兰月,他们上去就是送死的兰月!
哪怕知晓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是一个双拳难抵四脚的普通人,只要他们的人足够多,便能把她斩于马下。
可问题是,谁当第一个冲上去的人?谁敢第一个去送死?
他们不敢。
战功是将军的,可命是他们自己的。
为了这丁点军饷,他们犯不着把命赔上。
城楼上的相蕴和险些笑出声。
不错,符合她对盛军的刻板印象。
痛打落水狗的本事有,冲锋陷阵却无人敢尝试。
归根结底,是因为大盛从上到下烂透了。
底层人已不愿再当牛马,成为高官权贵累累战功中的累累白骨。
一将功成万骨枯。
但如今的盛军主将,不值得他们以白骨来书写军功。
“取张琴吧。”
相蕴和道。
宋梨看了相蕴和一眼,“你什么时候学会弹琴了?”
“没学,不太会。”
相蕴和道,“既然空城计了,那就空城计到底,弹个棉花给他们应应景。”
宋梨噗嗤一笑,伸手戳了下相蕴和额头,“你呀。”
瞧着那么乖乖巧巧的小姑娘,但在某种时刻却像极了大哥。
——比如说,此时的缺德。
亲卫很快弄了张琴过来。
相豫是庶民出身,斗大的字认得几箩筐已是十分不易,琴棋书画对于庶民来讲是奢侈品,卖了相豫,相豫也给相蕴和请不来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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