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任务完成了。
他对得起两位主公,更对得起曾在他最为艰难之际救他护他的小姑娘。
石都缓缓闭眼。
“嗖——”
弩箭如雨落下。
痛感在不断加深。
破风而来的强弩几乎将他活生生钉在地上。
石都的意识越来越浅。
盛元洲的弩军真厉害啊。
如果相蕴和也有这样一支军队,那该有多好?
“石将军!”
“石都叔叔!”
似乎有人在撕心裂肺喊着他的名字。
但他已动弹不得,回应不了他们的呼喊。
他拼劲全部力气,也不过是动了动手指,这么小幅度的动作,他们应当看不见。
看不见便看不见吧,他们平安便好。
剧烈的疼撕扯着石都残留的意识,黑夜似乎压了下来。
极淡极淡的微笑漫上石都的嘴角。
他死之后,他们便是他的眼睛,替他看一看九州何时一统?天下何时太平?
他寄以厚望的小姑娘,是否如愿以偿位尊九五,被黎民百姓顶礼膜拜,是不输于她父母的千古一帝?
高大的身影倒了下去。
血雾荡起来,将他周围的土地染成刺目的红。
“石都叔叔!”
姜七悦瞳孔骤然收缩。
赵修文跪倒在地,“石将军......”
盛元洲要的不止是三人的命,更是姜贞的命。
西南方向的薄弱点的确薄弱,但更是请君入瓮的一击必杀,只等姜贞来到,便送这位起义军的首领上西天。
庆幸的是姜贞早已识破盛元洲的计谋,她清楚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亲率二十万大军的梁王攻击她缺兵少将的左翼,她必须尽快赶回去主持大局,否则左翼一旦被梁王攻破,后面的便是兵败如山倒,一路溃散到京都。
姜贞昨夜便离开了,如今留下来的,是当初被赵修文救下来的将士们。
他们被赵修文所救,今日心甘情愿为赵修文拼出一条生路来,潮水一般涌来的盛军不仅没有让他们心生惧意,反而让他们越战越勇。
“我好像听到修文跟七悦的声音,你们几个过去看看!”
副将吩咐身边亲卫。
亲卫立刻杀出一条血路,奔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七悦?”
“修文?”
“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
众人欣喜若狂。
有眼尖的人注意到不远处的血雾下倒着一个人,而他们这边,似乎少了一个人——石都。
亲卫们脸色大变,“石将军!”
箭雨仍在继续。
一支又一支,深深陷在地上,也深深钉在姜七悦心里。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姜七悦从军士手里夺了两块盾牌。
“七悦!”
赵修文想阻止她,但她速度极快,他甚至连她的衣角都没有抓住,便见她顶着两块盾牌冲进遮天蔽日的箭雨中,他跌跌撞撞去追她,却被周围亲卫死死拉住胳膊。
“修文,别冲动。”
众亲卫生拖硬拽,把赵修文拽回来。
盛元洲的强弩独步天下,他们的盾牌根本抵挡不了盛元洲的强弩,否则他们早就撑着盾牌冲进去救人,而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七悦这般冲进去,与送死没什么区别。
众人冲着姜七悦的背影急声大喊,“七悦,快回来!”
可小小的身影并未回头,凭着一腔孤勇,冲进一条不归路。
强弩带来的巨大惯性震得盾牌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贯穿,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只会让盾牌下的人与石都一同赴死。
可尽管如此,顶着盾牌的人依旧艰难向前走着,一边走,一边不住对倒在地上的男人喊着,“石都叔叔,不要睡,我来了,我带你回去。”
“我答应过阿和的,一定会带大哥和你一起回去,我不能失信于她。”
赵修文呼吸陡然一紧。
论功夫,论力气,他远远不是七悦的对手。
可功夫力气不足,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七悦送死,什么都做不了吗?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的头脑还能用,他还能在这种必死的绝境下找到一条生路。
姜七悦的声音传来,众人眼圈一红,有性子急躁的亲卫,登时便拿起身边的盾牌,准备随着姜七悦一同冲进箭羽。
“你不行,换个子小一点的人来。”
亲卫的动作被赵修文制止,“我们的盾牌不够大,遮不住个子高的人。”
赵修文慢慢恢复平静,点了几个个头矮一点的亲卫,“一层盾牌不够,我们带三层盾牌。”
“喏。”
众亲卫应诺而动。
赵修文叠起三层盾牌。
亲卫见此,立刻组织他,“修文,你个子太高——”
“总要有人搬运石将军。”
赵修文打断亲卫的话,头也不回带着盾牌冲进箭羽。
其他亲卫见此,只好随着他一同冲进去。
打着旋儿的强弩飞驰而来,叮叮当当落在盾牌上,震得众人手腕发麻。
有力气不足的亲卫被震得膝盖一软,单膝跪在地上,被他举着的盾牌顷刻间陷下来,将周围亲卫暴露在外。
赵修文眼疾手快,立刻用肩膀顶上盾牌,巨大的惯性震得他肩胛崩裂,有液体顺着他的胳膊淌下来,他咬牙闷哼一声,却没有松开盾牌。
有了他的支撑,空出一个大洞的缝隙被堵上,强弩又一次如雨落下,却没有弩箭冲破缝隙射/在亲卫们身上。
“多谢修文。”
亲卫惊出一身冷汗。
“没事。”
赵修文吃力顶着盾牌,“当心点,盛元洲的弩/军很厉害。”
亲卫点点头,在另一人的搀扶下站起身,补上自己的位置。
一行人继续前进。
他们彼此帮扶,还险些葬身在箭羽下,而只有自己一人的七悦,此时又是怎样的光景?
这样的问题不能细想,一旦细想,便是恐惧从心底漫出,顷刻间便占领整个身体。
——这种恐惧不是畏惧死亡,而是畏惧身边人的死亡。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他们是生死与共同甘共苦的同袍。
众人艰难往前走。
近了,近了,更近了,近到他们几乎听得到姜七悦呼唤石都的声音。
小姑娘原本脆生生的声音此时哑得厉害,还隐约带着哭腔,焦急着想把没有回应她的人唤醒。
众人听得心头一颤,身上忽而生出无穷力气来,缓慢的步伐被加快,他们终于来到姜七悦身边。
姜七悦拿的两块盾牌此时已破烂不堪,小姑娘一只手艰难撑着,一只手把石都揽在怀里,以自己的身体为遮挡,想要为石都挡住源源不断的强弩。
可强弩如此厉害,她如何挡得住?
如果最后一层盾牌被强弩震碎,那么等待她的,是与石都一起被强弩贯穿,死在这片被鲜血染红的土壤。
“七悦,咱们走。”
赵修文眼眶一红,对姜七悦伸出手。
姜七悦迷茫抬头,“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大哥来接你回去。”
赵修文温和笑着,声音却有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阿和在等你,还有婶娘与叔父。”
姜七悦鼻子一酸,险些哭出声,“我答应过阿和,要好好把你们带回去,可是,可是......”
视线落在一身是血的石都身上,她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从那张略显稚嫩的脸上滑落下来。
“七悦,虽天生神力,可还是个孩子,不要把事情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赵修文叹了一声,将人搀起来,温柔擦拭着小姑娘脸上的泪,“保护你和石将军,是大哥的责任,不是你的。”
“不哭了,咱们走。”
赵修文温声说道,“阿和婶娘叔父他们还在等咱们,咱们一定要回去。”
姜七悦吸了吸鼻子,胡乱擦了下脸上的泪与血,声音还带着小哭腔,“恩,咱们一定要回去!”
队伍重新出发。
石都伤得太重,让原本便行动缓慢的队伍走得更加慢。
“修文,我这边只剩下一层盾牌了!”
一个亲卫焦急说道。
一个盾牌,便意味着随时会被强弩穿透。
赵修文背着石都,大脑飞速运转。
一块的巨大石头突然闯进他视线。
说是石头,但更像是放大版的磨盘,扁而宽,大而长,堪称石块版的盾牌。
赵修文眼皮一跳,目光看向姜七悦,“七悦,你可以吗?”
“我可以。”
姜七悦显然也看到了那块石块,赵修文刚开口,她便点了头。
“走!”
赵修文道。
众人来到石块前,姜七悦搬起石块,周围举着盾牌的亲卫们护在她周围,将她的胳膊与手保护得严严实实。
有了石块做阻挡,众人的速度比之前快了很多,但赵修文却越发忧心,因为他清楚看到有血液从姜七悦的甲衣里流了出来,那是被巨大的惯性震的,皮肉崩裂,甚至骨头折断。
赵修文一阵心疼。
“再快点。”
赵修文背着石都,步子比刚才更快了。
而彼时被盛军们围剿的起义军,此时也终于将盛军消灭,副将见赵修文一行人艰难走在箭羽中,立刻遣人举着三层盾牌去营救。
起义军施以援手,赵修文松了一口气,与其他人一起连忙帮着姜七悦把石块取下来,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与肩胛,还好,骨头没有断,刚才的血只是皮肉崩裂的流的血。
赵修文悬着的心终于暂时放下。
一行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从箭羽中闯了出来。
虽逃出生天,但众人却不敢马虎大意,略将身中数箭的石都的伤势处理一下,便连忙去找姜贞。
——他们的人并不多,如果盛军发现围剿他们的人全部死了,必会再派人来杀他们,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是与姜贞会和。
而此时的姜贞,已派出五千军士,打着盛元洲的名义阻截梁王的撤军。
大部队先行,彼时的梁王在后面,正在与盛元洲道别。
梁王回援西北之地,盛元洲前来送行,一双星眸看着梁王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军士,声音不辨喜怒,“梁兄果真要走?”
“郑王爷,不是我非要走,而是西北之地的战况实在是耽误不起了!”
与气定神闲的盛元洲相比,梁王此时长吁短叹,面上尽是慌乱之色,“我若再不回去,西北之地怕是要易主了!”
盛元洲轻轻一笑,“既如此,我便不多留梁兄了。”
“梁兄不远万里前来中原之地为我助阵,而今梁兄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
盛元洲大手一挥,唤来一名将军,“懋林,过来。”
这人梁王认得,出身太原王家,是盛元洲最为心腹之人,在镇压起义军的事情上履立军功,在面对姜贞的兵马时也丝毫不怯场,与雷鸣打得有来有回,是如今盛军大营里的二号人物。
叫盛军大营里的二号人物出来做什么?
如果是送行的话,送到现在已经非常给他面子了,不需要再往前面送了。
梁王有些疑惑,“王爷这是?”
“懋林乃我心腹爱将,随我南征北战,战功累累,军功卓著,堪称栋梁之材,擎天之将。”
盛元洲温和笑道,“本王欲让懋林领五万人马,为梁兄杀敌压阵,梁兄意下如何?”
“???”
世界上还有这种好事?!
梁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手指指王懋林,又转过来指指自己,“敢问王爷,我是否听错了?”
“您让懋林将军率领五万兵马来帮我?”
“梁兄没有听错,本王确有此意。”
盛元洲含笑点头,“只是不知梁兄意下如何?可愿让懋林随梁兄一同前行?”
梁王大喜,生怕盛元洲反悔,“我愿意,我太愿意了!”
有王懋林来帮他,什么杜满葛越与胡青,统统不足为虑!
——与有常胜将军之称的王懋林相较,他麾下的将军们简直是一群酒囊饭袋!
见梁王如此喜欢王懋林,梁王麾下众将面上闪过一抹不耐。
王懋林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拱手向梁王见礼,“末将懋林,见过王爷。”
“懋林将军请起。”
梁王连忙搀起王懋林,“西北苦寒,反贼猖獗,日后劳烦懋林将军多多费心了。”
王懋林浅浅一笑,“为王爷做事,不敢言辛苦。”
“王爷,咱们该出发了。”
梁王麾下众将再也忍不住,打破梁王与王懋林之间的君臣相和。
亲卫奉上酒水。
盛元洲端起酒盏,送给梁王,“梁兄,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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